这两人的交谈声很低, 这次前来的实验室研究人员又全都是普通人,没有异能者灵敏的感官,自然也就无从得知她们到底谈了什么。
只见数分钟后,袁爱珍颓然地跪在了地上, 仿佛周身的力气全都被抽走了似的, 半晌后,才头也不回地哑声道:
“把药剂留下, 我亲自给莺莺注射, 我不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到别人手里。”
实验室的研究人员们立刻便看向了施莺莺, 在得到了她轻轻一颔首的许可后, 这才放下了他们带来的医疗物资,离开了这里。
数分钟后, 袁爱珍凝神听了听门外的动静, 又从窗户向外看了看, 这才对施莺莺汇报道:
“莺莺, 他们全都走了。”
袁爱珍一边说,一边从实验室研究人员带来的低温保存的药剂柜子中,取出了一支淡蓝色的药剂递给施莺莺。她的面上看似没有什么情绪波动, 可微微颤抖的手,已然将她内心的波涛汹涌展露无遗:
“你真的要这么做?”
施莺莺从袁爱珍的手中接过药剂,想要跟以前一样, 拔开药剂瓶的塞子, 将这些出自她的建议的研究成果一饮而尽, 同时笑道:“总不能让我造假吧?”
可她的手从那个木塞上滑落了好几次, 直到最后,那双曾经能掌控整个长空基地的手有气无力地滑落下来,垂在轮椅一侧, 也终究没能成功。
年轻的长空基地领导者只能无奈地笑了笑,虚弱地抬起那只握着药剂瓶的手,将它递给面前已经眼眶通红的女子,温声道:
“幸好你来了,否则我还得费心思想想,怎么把足够可靠的人叫到我身边,帮我完成这件事呢。”
袁爱珍努力抑制住喉咙里哽咽的声音,沉默地将药剂瓶接了过来,略一用力,就轻轻松松将塞子拔了出来,发出一道轻微的“啵”声。
然而在她将异能恢复药剂交付回施莺莺手里的时候,终于还是破防了。
这个末世前被强行困在平庸家庭中的女人,在施莺莺的帮助下觉醒了异能、克服了心魔后,在没有任何外物牵绊的全新的世界里,展示出了连她自己都不敢想象的魄力与行动力,成为了长空基地人人信服的领导层重要人员之一,这些年来更是领导着长空基地狙击队,在与各大基地的外交中和出外城清理丧尸的战斗中,展现出了无与伦比的坚强意志。
然而不管人的意志再怎么坚强,也终究是有极限、有尽头的。
这位被盛赞为“流血不流泪”的铁娘子,终于在这一刻,在没有外人的施莺莺的办公室里,对着施莺莺这无异于自杀的行为泪落如雨:
“早知道我来,竟然会被你说服,让我看着你、帮着你、送你去死……我就很不该来。”
“我和我那死得早的废物丈夫之间没有半点感情,自然也就没有女儿。可我一直想,要是我有个女儿的话,我肯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十分妥帖,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只要我没有死,我就不会让她遭受到外界的半点风雨摧折;就算她要经受磨练,我也不会送她去最危险、最困难的死路。”
她伸出只手覆盖在自己的眼睛上,只觉触手之处一片凉意,不知是她的眼泪的温度,还是她在为自己的行为心寒所致:
“可谁知我不仅没能拥有一个女儿,甚至连保护你都没能做到?”
正在她自责不已的同时,袁爱珍忽然感受到,有一只更加冰凉、更加柔软的手,轻轻触碰过她哭得通红的眼角。
这一抹来自他人的温度终于让袁爱珍冷静了数分。她缓缓将手放下,便看见施莺莺唇角含着一点温柔责备的笑意,对她摇了摇头:
“你可不能这么想。”
黑发蓝眸的年轻女子对着窗外的明净天光,将手中盛着淡蓝色药剂的瓶子略微举高了数分,任由那些梦幻的光影跳跃着落在自己的脸上:
“如果我真的不在了的话,那么你留下来,保护长空保护人类,不也是等于守护我的遗志又守护我吗?”
话音刚落,施莺莺便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将手中的强效异能恢复剂一饮而尽!
异能恢复剂和土壤恢复剂大有不同。
后者原本生产出来的时候是翡翠色的,只一滴碧绿的药剂,便能让千百亩枯竭的土地恢复生机。这个效应实在是太吓人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如果让土壤恢复剂的真正作用传出去,肯定会有无数人冒着被精神系异能者杀死的风险,也要前赴后继地来抢夺这极为罕见的稀世珍宝。
于是长空基地在和别的基地做生意的时候,往土壤恢复剂里添加了无数能将它的作用加以缓和的稀释物质,把它的颜色越改越浅,到最后,在末世里通行的土壤恢复剂,便是众所周知的浅绿色了。
然而在研究异能恢复剂一事上,施莺莺只提供了异能恢复剂的制作思路,具体的研究过程全都交给了长空基地实验室的人自己琢磨,可以说这是一支凝聚着普通人智慧的药剂,施莺莺在其中起到的最大贡献,除去相应构思外,就是这个提议了:
纯度越高、效果越好的异能恢复剂,颜色就应该越浅。
这样一来,在和别的基地做交易的过程中,他们就会默认“颜色越浅的药剂效果越好”,也就不会深究土壤恢复剂的事情了。
也正因如此,袁爱珍才会在看到施莺莺拿出的异能恢复剂,竟然是极为晶莹剔透的浅蓝色之后,心头便涌上一股汹涌澎湃的悲伤:
原来她的身体已经差到这个地步了,甚至连动用异能改造自身,都要用上如此强力的药剂强行激发自己的潜力,才做得到。
而这支异能恢复剂的效果也很对得起它的颜色所展现出来的纯度和强度,刹那间,施莺莺的身上就发生了极为奇异而美丽的变化:
她暗蓝色的双眸中,陡然闪过星辉般的银芒!
这道光芒流转之下,几乎要将她原本的眸色都掩盖下去了,宛如夜空中有千万流星齐齐划过,大放异彩,刹那间辉煌得令人不敢与她对视。
就连袁爱珍都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好几步,遥遥望向轮椅上的施莺莺,只觉百感交集:
她上一次见到这缕银色的光芒,还是在数年前,末世初临、长空基地刚刚易主的时候。
那时的袁爱珍,还是个被家庭和婚姻困扰,被外界的批评和道德准则束缚的庸人;然而被这道银色的光芒带领着,回顾过自己的人生之后,她便成了长空基地中,数一数二的雷霆属性的异能者。
谁知一别经年,再次与这道精神力的银辉相遇,便是永久的、不可逆的诀别?
在她无声的哭泣中,在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泼洒下的万丈天光中,在静谧的办公室里,施莺莺一如以前每次动用精神力时那样,将她此刻白得半点血色都没有的、过分苍白病态的十指指尖,一一吻合。
在她十指指尖相对的那一刹,此刻分明是白天,可袁爱珍十分确信,自己亲眼目睹了一场明亮的银色烟火。盛大的光芒一瞬间满溢了室内,明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却又带着一点冰凉而沉默的温柔。
这些星辉月色般的光芒都是施莺莺一瞬间无法自控被迫放出的精神力,由此可见,那支异能恢复剂的效用委实超群,可她的身体状况,也委实堪忧:
换作以往,她的身体还没有被异能衰退的异况牵连得衰弱下去的时候,保准能把这个级别的精神力辖制得死死的,半点都不外漏;然而现在,她不仅连使出自己健康状况下的异能都要借助药剂的力量,甚至连这个在以往来看不过寻常强度的异能,都无法精准操控了。
然而施莺莺的异能不愧是精神系的“精准分析”。哪怕因为过分衰弱的身体无法第一时间掌控这些满溢的异能,她也做出了最为明智的选择:
将多余的精神力暂且外放后,再借由已然恢复的“精准分析”将这些多余的精神力细细分析,逐一收回,投入使用。
因此,这场盛大的银色花火的绽放,从头到尾,也不过数秒钟的时间,完全没引发外界的半点动荡和猜疑。
除去被施莺莺特意留在这里的袁爱珍之外,竟几乎无人得见这场精神里外放的盛况;唯有远处的实验室里和更为遥远的雷霆基地中,有两人刹那间心有所感地抬头,将担忧与释然的目光投向长空基地中心那座巍巍的高楼。
最终,所有的银色光芒都渐渐隐没在了施莺莺的体内,在她身上一闪而过,象征着注射疫苗前的所有准备工作已然完成:
她强行服用高纯度的异能恢复剂,催发了自己的所有潜力,用外放的、凝成实体的精神力,将自己身体里的丧尸病毒抗体全部剔除!
这样一来,她才是个完美的试验疫苗的志愿者,经由她这具没有任何丧尸病毒抗体的身体得出的数据,才有最极致的说服力:
看啊,她已经虚弱得连异能都无法使用了,还病成这个样子,从身体强度上来说,甚至连绝大多数的普通人都不如。可就连这样的她,都能够在注射疫苗后平安无事,同时在体内生成丧尸病毒抗体,你们还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疫苗的安全?
这个安排看起来实在太合情合理了,就连袁爱珍都无法拒绝。
她只能控制着自己的脚步,尽可能轻声地缓缓接近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一闭上眼就跟死过去没什么两样的施莺莺,按照她的吩咐,从一旁低温保存着疫苗的药剂柜中取出针剂,极为艰难地开口:
“那我开始了。”
施莺莺已经半点多余的反应都做不出来了,只能闭着眼睛点了点头,算是默许。
袁爱珍心惊胆战地将手中的药剂注入她的身体后,却没见到施莺莺身上有半点变化。比起之前,施莺莺将丧尸病毒抗体从自己身体里强行剔除干净时候,精神力外放,光华大作的盛况,眼下的状况实在太平静了,平静得简直就像这支药剂半点作用都没有似的。
——然而最大的变化,也正是在最平静的时候悄然发生。
正如能够隐没星月、令湖泽满盈的暴风雨来临之前,定然有长久的、骄阳烈烈的万里晴空。
哪怕明面上没有半点变化,可施莺莺能明显地感觉到,刚刚被自己用精神力强行剔除出去的丧尸病毒抗体,已经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体内。
然而只要施莺莺略一感知,就可以发现,这些全新的丧尸病毒抗体并不是原主体内的漏网之鱼,而是被刚刚那支疫苗催发出来的。
经过全面灭活的丧尸病毒刚一注入体内,就能令免疫系统做出如此剧烈的反应,可见丧尸病毒的威力究竟有多恐怖,而这支疫苗的效用,也得到了完全的验证:
哪怕用在一个眼下已如此虚弱的人身上,她几乎已经不堪重负的身体和免疫系统,也不会任由灭活过的病毒死灰复燃将她改造成丧尸,甚至依然能够在疫苗的面前,按照自己的原计划那样,产生人类所需要的抗体!
于是施莺莺暂且松了口气,对着僵硬地站在一旁的袁爱珍招了招手,柔声道:
“我觉得丧尸疫苗的研制十分成功。不管是安全性、时效性、有效性,还是成本和制作简易程度等因素,都完美的达到了我的预计成果。假以时日投入量产,一定可以从根源上解决末世的问题。”
正在袁爱珍高兴得险些一蹦三尺高的时候,施莺莺接下来的这番话便又将她的心给提到半空中了:
“所以趁着我现在还有精神,我们来商讨一下末世结束后,长空基地的权利归属问题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办公桌上堆叠的纸张里抽出了数张,半点不容许反对地一把塞进了袁爱珍的怀里:
“以后这些原本在我的职责范围内的工作,就全都交给你了。”
袁爱珍被这峰回路转的一波三折给砸得头晕眼花,反应不能:
她还没从施莺莺强行动用精神力伤害自己的身体,只为更好地实验疫苗的效用这件堪称悲壮的事中缓过来呢,就得到了“丧尸疫苗的确有用”的好消息;可她甚至还没有为这个好消息而庆祝片刻,就被不知为何,看起来更加虚弱了的施莺莺给委以这样的重任,半点缓冲的机会都没有。
都说人生就是起起落落,大起大伏,然而袁爱珍却觉得,哪怕把自己以后的一辈子所经历的波折都浓缩在一起,都不会有今天这么精彩。
她颤抖着双手接过这几张纸,在看清楚了上面写的都是什么之后,只觉这几张薄薄的纸顷刻间重逾千钧:
“……莺莺,容我提个意见,这么多权力全都集中在我的手里,真的好吗?要我说,你还是把谢姐姐叫来吧,让她和我一起接受这些安排,才是真正的适材适所。”
为了增强自己这番话的说服力,袁爱珍苦苦思索之下,终于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找了一点“谢成芳也是个能干大事的人”的相关证据出来:
“好几年前,你还在殚精竭虑研究土壤恢复剂的时候,不是一不小心昏过去了来着?我那个时候没有反应过来,还是谢姐姐第一时间把你给接住,送你回去休息,安排人去给你做饭,又让我们赶紧封锁消息。”
然而袁爱珍越说越觉得不对劲。
像谢成芳这样出色的人,能够在大家乱成一团的时候,冷静地掌控大局,安排纷乱复杂的各项事宜,为什么这些年来却在长空基地的领导层里并未占据太重要的位置呢?①
这个问题袁爱珍之前好像也和谢成芳讨论过,但不知为何,那场讨论的结果就像是蒙了一层薄纱似的,在她的脑海里,只有个隐隐绰绰的大致印象,至于讨论的具体结果,反而什么都不记得了:
“虽说这些年来,她在有意将自己从长空基地的权力中心摘出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这是在避嫌,但她真的是个很好的人,尤其是当年照顾你的时候,简直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
“我说句不客气的话,就算我有女儿,也无法做到像她照顾你那样好。”
“这种人不可能对权力有什么独揽之心,只要你们俩好好开诚布公谈一谈,你就会发现她真的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你把一部分权力分给她也可以……”
施莺莺含笑听了片刻后,温柔而坚定地否决了袁爱珍的提议:
“不行,她不是长空基地的人。”
袁爱珍本来“不能我一个人在这里吃香喝辣,更有才华的人却在外面受苦平庸”的心思立刻就被施莺莺这句话给敲了个七零八落,震惊道:
“不会吧?!我完全没看出来她是哪个基地的探子,这人可真会藏啊,藏得够深的!”
她之前还因为自己即将被交付这样多的权力而颇感惶恐不安的心思,瞬间就被要保护施莺莺的心思给冲刷得什么都不剩了。
要不是施莺莺及时制止了她,袁爱珍当场就能撸袖子冲到外面去,召集起长空狙击队去查一查这个“不是长空基地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竟然能混在长空基地的管理层里这么久:
“是谁派她来的?雷霆,雄鹰,还是现在已经住在我们外城了的那些小基地?我这就让狙击队的人去查,莺莺放心,只要你一声令下,我们肯定把她查到底朝天,连她八辈祖宗的姓名我们都能翻出来——”
施莺莺轻轻咳了几声,以手掩唇笑了起来,边笑边说:
“哪里就有这么严重了?好了,我们先暂时不说这个,继续说刚刚的权力划分问题吧。”
“如果末世真的可以就此结束,那么长空基地必然会因为拥兵自重而遭到各方势力的忌惮和打压;可这支狙击队是我一手从无到有拉扯起来的,要让我把他们给解散掉,把他们惯于征战的、勇敢的脊梁折断,消磨在勾心斗角的政治斗争中……”
年轻的领导者垂下双眸,低低叹了口气,柔和的声音里却蕴藏着仿佛能够改变世界的坚定力量:
“哪怕是我,也做不到。”
她抬起头,定定凝视着面前的袁爱珍,继续道:
“你可以开始着手构建对外军事力量了。他们要不安,就让他们不安去,在绝对的力量压制面前,所有的不安就都是笑话!”
然而施莺莺惯用的、几乎永远有效的打太极扯开话题的办法,在这一刻终于完全失去了效力,袁爱珍对她的关心力度不减反增。
要是换做以往,袁爱珍十有八/九真的会被施莺莺的糊弄大法给糊弄过去;可现在,施莺莺的身体都衰弱成了这个样子,对她的关心已经成为了压过所有事物的最重要的事情。
于是袁爱珍的注意力半点都没被施莺莺转移开来,只坚定如初地一叠声问道:
“我只要个准话,莺莺,你直接告诉我她对你来说有没有危险就可以,剩下的事情不用你吩咐,长空基地狙击队也是你手里最好的一把刀,会为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好的!”
眼见这个话题是转移不过去了,施莺莺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在脑海里对系统吩咐道:
“屏蔽一下与‘上面’的链接。看来我今天一定要拿个具有足够说服力的答案出来,才能让她安心。”
说完这话后,施莺莺这才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明明一脸焦急却还是在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的袁爱珍身上,开口解释道:
“她不是别的基地派来的奸细,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袁爱珍刚松了口气,这口气就被施莺莺的下半句话给搞得哭笑不得地卡在了半中腰,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好生折磨人:
“硬要说的话,你就把她当做一大助力好了,类似于游戏刚开始的时候,做完新手任务就会发给你的NPC。”
袁爱珍:……不知道为什么,你这话听起来虽然不像是真的,但却莫名让人觉得很有道理。
而施莺莺在与袁爱珍交谈的时候,果然不出所料地听见,脑海里的系统闪过好一阵电流的呲啦呲啦声,就好像她脑海里的这个系统,正在竭尽全力地屏蔽来自外界的窥探,两股截然不同的能量对抗之下,发出互相干扰的杂音。
在做出“谢成芳不是会危害我们的人”的保证之后,施莺莺又指点道:
“而且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想想末世之前咱们的制度是怎样的,你就照葫芦画瓢地抄过来好了,将这些权力和眼下长空基地各部门的职权一一对应分配下去之后,留在你手里的,其实也只有最终决定权这一点。”
眼看着袁爱珍还有继续拒绝的意思,施莺莺不得不使出了最终杀手锏,笑道:
“再说了,我都能感受到疫苗正在起效,我的体内正在形成新抗体,要是我能撑过去,这些活也落不到你的头上。眼下只是做最坏的情况的交代而已,你又何必急着推辞呢?先把这担子接过去,权当为我减负吧。”
袁爱珍沉默了好久之后,才犹豫地将手中的纸张折在一起,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随身口袋中,满怀希望地看向施莺莺,恳切道:
“那就这么说好了,这只是以防万一、以备不时之需的最后一手,并不是真的要我来坐这个位置,对吧?等你恢复好了之后,一切就都会走回正轨,和之前的那几年没什么两样,对吧?”
施莺莺凝视了袁爱珍的神情好久,才欣慰地展颜一笑,点头应允:
“当然。”
——就这样,施莺莺完成了对袁爱珍的最后一次试探。
她先是抛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馅饼,毫不避讳地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在日益恶化,尽可能地削弱自己这几年来留下的强硬形象,给人以“老虎已经变成了病猫”的错觉,最大可能地挑起人心中争权夺利、不择手段向上爬的欲望;然后又亲手将长空基地的绝大部分权力交到了袁爱珍手中,约等于走了合情合法的明路后,又紧接着飞速收回权力,就差没把“我之前是耍你的你根本拿不到这么多好东西”这句话给摆在明面上了。
只要此时,袁爱珍的心中有一丝半点的邪念,就定然会展现出来:
你不愿意分权,却又把这些东西提前交给我?你别是在耍我吧!
如果真的这样,袁爱珍的异况就绝对瞒不过玩弄人心如家常便饭的施莺莺;施莺莺也可以再度提前安排后路,寻找继承人。
幸好袁爱珍的表现,完全对得起施莺莺这些年来对她的倚重和培养。
哪怕在面对偌大的长空基地的领导者的位置之时,她的心头也一丝半点的窃喜之情都没有,有的只是对施莺莺身体状况的关心,还有对自己的能力完全不足以胜任这个位置的惶恐。
于是施莺莺垂下眼,轻轻笑了笑,示意袁爱珍离开这里:
“我很累了……想休息一会。你现在就把这些权力分散下去吧,我这段时间要安心养病。”
袁爱珍立刻应声而去,与此同时,系统在施莺莺的脑海里悲愤地捶打了起来,控诉施莺莺刚刚的行为之激进:
“你推断出我们的身份之后,现在是一点也不避着我了对吧!万一我没能拦住怎么办?!”
施莺莺沉默了三分钟,这才真心实意地柔声开口道:
“实不相瞒,其实我真的还没有推断出你和谢成芳的真实身份。”
系统:“?那你还这么放心地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我?哇,实不相瞒,我的确有点感动……”
施莺莺:“但我们偶尔会是绑在一条线上的蚂蚱就对了,没错吧?”
系统:“……那倒没错。”
施莺莺:“那你肯定得拦住你‘上面’的窥探吧,要是拦不住,咱俩就捆在一起死。加油,我看好你哦。”
系统当场如遭雷击地呆了足足五分钟后,才声嘶力竭地悲愤控诉起来:
“施莺莺!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冷血无情的资本家啊!!你好歹装装样子吧!!!”
施莺莺:“诶嘿。”
她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确认那支丧尸病毒疫苗正在体内兢兢业业地工作后,便阖上了眼睛,打算难得地来个白日小憩。
毕竟这些年来,哪怕后期她已经有意将权力分散下去了,可许多攸关基地生死存亡的大事的最终决策权依然留在她这里,比如晶核枪和晶核炸/弹的生产规模与威力调整,比如与其他各个基地做交易的具体内容和流程,再比如近日来,对怀有异心的背叛者的灭口……
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集合在一起发作的时候,可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尤其是背叛者和丧尸,更是爱挑夜黑风高的晚上搞事。
以至于这些年来,哪怕长空基地再怎么福乐安宁,一派和平,欣欣向荣,留给她的能安然入眠的时间,也从来不会超过五小时,她只能在工作不是很忙的空隙里,来一次忙里偷闲的小憩。
然而就在施莺莺正准备再次开展摸鱼大法的时候,异况陡生——
一道剧烈得仿佛要把她从中撕裂的剧烈疼痛从胸口传来,刹那间便让她只觉五内俱焚!
这股疼痛甚至还仿佛具有自己的生命似的,半点也不留情地便在她的体内好一阵搅动,当场便逼得她呛出一口血,暗红的光滑桌面上便立时绽开鲜红的颜色,格外鲜艳,触目惊心。
与此同时,门外还传来了极有规律的敲门声,一道十分耳熟的声音遥遥响起,赫然便是此刻原本应该身在雷霆基地的谢北辰本人:
“莺莺,你在吗?我听说你身体状况欠佳,就想来看看你。”
然而此时,施莺莺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清瘦有力的手用力地扣住了桌角,但凡她身上还有一星半点的异能,光看她用力得指节处都隐隐泛出青色来的力道,只怕当场就能把坚硬的木头给握成齑粉。
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双目、双耳、口鼻之间涌出,鲜血浓郁的腥甜气息立时在室内散开来,一时间她的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留在她视野里的,唯有铺天盖地的、浓郁的猩红。
——我不能倒下。
在剧烈到恨不得让人直接抄起利器在喉咙上扎一下,好结束这漫长的折磨的疼痛中,施莺莺缓慢地眨了眨眼,心中只剩下这一个固执得仿佛本能的念头,又似乎有人在透过重重星海,将临死前的话语传到她的耳边:
你不能在这里倒下,施莺莺。
因为你生来便身负重任,你是要改变世界的英雄,千万人、亿万人的灵魂与生死,全都牵系在你的身上,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这种事,万不能在你身上发生。
站起来,施莺莺,只要你没死,你就须得向前行!
于是她又一次茫然地掐住了自己的喉咙,似乎这样就能够阻止那些鲜血的奔涌,能将来自高纬世界的那个存在的恶意扼杀在摇篮里似的。
——我不能……在区区一个小世界里认输。
她咬紧牙关,十分确定自己半点惨叫声也没有发出,而她也惯于如此,从不将痛苦展现在任何人的面前,正是她的一贯作风。她强行运用起几近于无的精神力,在自己的体内探查了一番,果然得出了她想要、而高纬世界的那个存在却十分不愿看见的景象:
她成功了,长空基地成功了,人类也成功了!
这一针疫苗,不仅能够在人类的体内形成丧尸病毒的抗体,甚至还能将精神力都一并瓦解。
此刻施莺莺的痛苦,并非是因为有人暗害她,也并非是因为疫苗的功效出了问题,仅仅因为“异能会为人类加强体能”的这一效用消失了之后,她“强行将原本存在于原主体内的抗体剔除出去”的这一行为的后遗症,终于全都展现出来了而已!
她无声地大笑着,滚落在满地的鲜血里,被鲜血蒙住的双眼里刹那间便有刀剑的清光,宛如血战后的女王将长剑指向苍穹,发出震荡天地的审判声:
你还想怎样为难我?
你还能怎样为难我?
你赐予的痛苦无法摧折我,你设计的人心不能打败我;你赐予的荣华无法侵蚀我,你编织的安逸无法蒙蔽我。
——恰如他们所言、所祈求、所寄托,我绝不可能在这种世界倒下!
——但是真的……好痛啊。
在极致的疼痛导致的茫然间,施莺莺只觉得听见办公室的门轻轻响了一下,似乎有人推门进来了。
按理来说,施莺莺眼下已与瘫痪在床的废人无异,可她过分强悍的意志力依然催使着她的身体行动了起来,顷刻间便抓紧了手边的办公桌的暗格里的手/枪:
哪怕她现在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可只要她还有最后一口气在,在多个轮回世界里生死磨炼出的战斗本能,也足以让她把手/枪里的六发子弹精准地送入这人的胸口。
可这人半点趁人之危的意思都没有,只是在施莺莺不远的地方缓缓半跪了下来。
伴随着他的动作,施莺莺惊讶地发现,自己身上的疼痛似乎少了一些,刚刚被疼痛逼出的阵阵刺耳的嗡鸣声,都逐渐从耳边褪去了,她甚至都能听见这人的衣物在满地的鲜血里互相摩擦的沉甸甸、湿漉漉的声音。
这时,她被来自灵魂的疼痛折磨得只剩一点清醒的意志里,才缓缓地浮现出一个念头:
哦,这条狗子好像不是来趁火打劫的,不过我量他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可这样一想,她便更觉奇怪了,谢北辰既然不是来趁火打劫的,又能是来干什么的呢?
而施莺莺的疑惑很快便得到了解答。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年轻英俊的雷霆基地的新任领导者,以格外疯狂和偏执的目光,凝视过她的双眸。
要是施莺莺现在能看见谢北辰的状态的话,肯定半点解释和缓冲的机会都不给他,当即就能把手/枪里的六发子弹一发接一发地送进他的心脏:
因为这人的眼神,一瞬间竟然和傅墨霆等人的别无二致!
——可也幸好施莺莺没能看见他的失态。
因为这个被从孤狼驯化成疯狗、又在她的桎梏下被驯化成家犬的家伙,在经历了长久的挣扎后,终于将神情里的疯魔与阴暗尽数压制了下去,一如既往地温顺低头,将施莺莺珍而重之地从地上的血泊中抱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似乎这样就能让施莺莺正在经受的痛苦减轻数分似的。
在满室的沉默与血气里,剑眉星目的黑发男子未趁人之危越雷池半步,只轻轻地呼唤了一声他倾慕多年、九死未悔、永远只会心甘情愿地追随的人的名字:
“……莺莺。”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