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历1000年, 长昼】
中心城图书馆的边上生长着一棵高大的常青木,已经快有合抱粗了。
虽然只栽种了不到两年,但这棵常青木可是植物研究部门的相关工作人员专门结合了香樟的阔叶、松树的常绿、生长速度极快的毛竹等各种植物的基因研究出的精选种,所以即便树龄很年轻, 也足以长成古地球上, 只有十余年的老树才能有的茁壮的样子。
今年的“夏日”降水量很足, 这棵常青木的基因里又有香樟的基因, 香樟本就是喜爱温暖潮湿环境的树木, 被这种环境一激发,更是蓬勃生长, 大有参天之势。
然而再怎么好看, 也终究是假的。
毕竟自从人类在数千年前, 赶在地球资源耗尽之前成功飞跃太空,在一颗公转极慢、但物资十分丰富, 且与地球有着极为相似的大气环境的小行星上定居后, 为了防止过长的冷夜与望不到头的白昼对人类的生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新时代的星际居民便建造了地上城与地下城:
两座城池里都有着相应的维生系统,在一百年的永昼到来后, 他们便走上地面, 储存和利用这一百年里,从被他们称作“炽白之星”的恒星那里,接受极为富饶的光热资源, 同时在维生系统里造出黄昏以供安眠。
一百年后, 公转到远离炽白之星的极远点后, 他们便躲入温暖而黑暗的地下,靠上一个一百年中,收集到的光热资源维持地下城维生系统的运转, 同时造出光芒微弱的白昼以供工作照明。
只可惜人们在之前的一百年里,收集到的光热资源比起地下城巨大的消耗来说,委实有些入不敷出,所以在人类生活于地下城的永夜期间,很多只有在地上城里才有的安排,便默默消失了。
而消失的这些安排里,便有古地球上的“四季”。再也没有什么春日万物生长,夏日午燥蝉鸣,秋日硕果累累与冬日的白雪皑皑,在地下城的永夜里,只有固定地、单调地轮转着的真正的黑暗与微弱的晨曦。
很多人的一生,哪怕在经历过主脑的基因改造后,也最多只能见到一次长昼和一次永夜,传说中因为地球自转而产生的真正的“昼夜更替”,就成为了真正的绝唱,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黄昏与黯淡的黎明。
除此之外,人们生活在地上城的时候,依然能够看到大部分地方都与古地球并无二致的景象。
每隔三天固定下一小时的降雨量是固定的,雨后立时放晴的艳阳带来的光照时长和温度是固定的,天边云朵的形状与大小是固定的,每天的日升日落的时间也是固定的。
常青木的叶子永远鲜绿得宛如一抹上好的翡翠,中心城图书馆里的纸质藏书区永远人迹罕至,吹拂过窗帘与书页的风的来向和温度日复一日永恒不变,图书管理员机械的躯壳光鲜亮丽得似乎永远不会磨损。①
然而今天,往日里半个活人都见不到的纸质藏书区里突然摸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黑发蓝眸的少女的身手那叫一个利落,她的脚步轻盈得仿佛连一片落花都不会惊起,几个利落的转身之下,便轻轻松松避开了所有的摄像头,把自己从一个摄像头的死角偷渡到另一个摄像头的死角:
但凡放在古地球,这绝对是个能够从重兵把守的国家博物馆里偷走宝物的绝世大盗。
幸好这里不是古地球,而是纪律更为严明的星际时代的新蓝星,所以她在这方面的才华也肯定能得到相应的重用,但凡年纪再大个几岁,肯定能够入选国家级机甲队,成为一级机甲师。
一级机甲师不管是在长昼还是在永夜,都要驾驶着那些高大、威严、美丽又冰冷的机械,穿梭在浩瀚的星空中,将袭来的陨石雨全部阻挡在新蓝星之外;与这种危险的工作形成正比的是,他们每年取得的报酬极为丰厚,不管在哪座城市里都有极高的特权,这种身份说一句“光宗耀祖”都不为过。
甚至有人开过玩笑,说“如果我能成为国家一级机甲师,那么我父母肯定会撕了族谱,从我这一页重新开始写”。
——然而她的年纪实在太小了,满打满算最多只有十五岁,因此这一把子好身手,眼下也只能被用在避开摄像头偷书看这一方面了。
进入星际时代之后,就连普通人类的寿命,都在往两百岁这个以往看来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十分可观的数字上走,所以按理来说,十五岁的小姑娘的确年轻得很,甚至连人类的成年时间,都该往后再拖一拖。
但不知为何,自从主脑逐渐接管了人类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之后,却并未结合人类日益延长的寿命,相应地延长人类成年、结婚、生子的年龄设定,依然沿用了从古地球出来的那一批最早的人类带来的习惯:
无论男女,均十八岁成年;女性的合法婚龄为二十岁,男性的合法婚龄为二十二岁。如果男女双方结婚的时间超过了这条线,就是晚婚晚育了,以防晚婚晚育生出来的孩子质量不高,主脑将会对所有晚婚晚育的夫妇免费提供人工子宫——这在别的正常家庭中,可是要缴纳很长时间的社保和医保,才能享有的正式居民的福利呢。
言归正传,不再多说。
总之,这位少女刚刚从书架上偷偷拿下一本已经好多年没有人翻阅的纸质书籍之后,从她手腕上佩戴着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便传来一道无机质的机械化声音:
“借阅人:谢成芳。借阅书籍:《古地球中国近现代武侠小说合集——金古梁温作品集》。”
“年龄判定中……十五岁,已通过;借阅理由判定中:……以供娱乐,已通过;请选择你的借阅时长。”
被称作“谢成芳”的少女满怀遗憾地摇了摇头,与此同时,另一道明显属于人类的声音也从她腕间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传来了,满怀疑惑地问道: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你已年满十五岁,已经可以合法借阅这些书籍了,那还搞得这么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你不懂。”谢成芳深沉地开口,“这就叫‘仪式感’,要的就是这种虽然安全,但我还是要假装踩着违规的红线来回蹦迪的快乐。”
通讯那边的同伴沉默了数秒钟后,艰难地对谢成芳的这番回答作出了评价:
“好家伙,我是一辈子也不会理解你的‘仪式感’了。”
“比起这个来,既然你已经借到了书,你什么时候回来上课?今天理论课的教授虽然又命令我们自习,但他明显记得多次理论突击考试中都能取得满分的你,在连续三节课没有见过你之后,他今天终于问了你去哪儿了,并让我们转告你——”
“‘就算生病,也有主脑治好,犯不上一次病能生三天这么久吧’。”谢成芳的声音和便携式主脑移动端里传来的声音精准无差地合在了一起,甚至连语气词都一模一样:
“‘要是下节课还见不到这个逃课的人,我就要给她把理论课分数通通改判为零’!”
这话一出,通讯那边的人终于彻底沉默了下来,再次开口的时候,向来冷静得没有半点波动的声音里,终于带了一点细微的颤抖:
“谢成芳,你别这样。”
这位男生之前的“疑惑之情”,不过是在长辈和书籍的教导下,做出的“相应的反应”,意思是每当你遇到暂且不能理解的事情的时候,就要用这种语气说话。
——而这也是星际时代的人类常态。
不知为何,人类的感情一代比一代淡薄,在漫长的星际旅行和异星生存的时间里,他们失去了喜怒哀乐的能力,失去了一切正面和负面的情感变化,唯一剩下的,便是代代口耳相传的这些教导:
并非真正的情感,只是礼节的反应。
然而眼下,这人在面对谢成芳的时候,终于不再只是礼节的反应了,而是真心实意地感受到了从内心涌上来的一股凉意:
“每次你能精准地算出,我们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的时候,不知为何,我总是觉得心里发冷。”
“那我下次不这么干了。”谢成芳的表面上依然笑眯眯的,和善可亲得很,然而她那双深蓝的、仿佛蕴藏着地上城的黄昏时才能见到的深蓝星空的桃花眼里,半点真实的笑意也没有:
“下堂机甲理论课是在什么时候?我这就回去上课,绝对不再逃课,让老教授为难,毕竟他都一把年纪了,也挺不容易的。”
通讯那边的同伴沉默了数秒钟,才慢吞吞地开口道:
“虽然我不了解你说的‘一把年纪了,不容易’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你这么说了,我肯定会把你的回复如实地传递给老教授,希望能够在下次的机甲理论课上与你相遇。”
这人负责说完通知后,便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在古地球的人类眼中,这是很失礼的事情;但在星际时代的人类眼中,有话说话说完就挂,实在是再高效、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已。
什么再见,什么明天见,不过都是从“昼夜交替”的“新的一天”里衍生出的客套词。眼下长昼与永夜间足足隔着一百年呢,要说“明天见”,这跟生离死别有什么两样?不如不说。
在通讯戛然而止的忙音里,黑发蓝眸的少女仔细地阅读着手中的闲书,看得那叫一个投入,比她看机甲理论课本都认真,属实是星际时代第一摸鱼人。
数小时过后,直到图书馆外的天色都从烈日当空的正午变成了繁星闪烁、夕光黯淡的黄昏后,谢成芳才长长呼出一口气,恋恋不舍地把珍贵的纸质书籍塞回了书架里,向外快步走去:
再不走,就赶不上宿舍门禁了,书再好看也不能当饭吃。
不过看小说这种事,多多少少让人有点上瘾,哪怕在人类感情淡薄的星际时代,对美的追求与沉迷,也永远无法彻底消失,最多是减弱而已。
要是放在谢成芳这个生来就有点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怪胎身上,对美的追求与感知就更没法减弱了。
简而言之,就是这人成功跨越数千年的时光和无数光年的距离,和古地球上为了追书追出熊猫眼的读者们达成了历史性的隔空共鸣。
而众所周知,追书追上头的第一件事,就是搞同人。
于是谢成芳站在图书馆的门口思索了三秒钟,左手握成拳敲在右手上,目光炯炯地对自己宣布道:
“既然今天借的是武侠小说,那我肯定得给自己起个应景的名字,留着以后给我的机甲起名用,才能显得我足够帅气——”
“好,决定了,就叫流水惜花!”②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