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当晚睡不着的人, 可不止还在偷看闲书的谢成芳一个。
人类进入星际时代之后,为了解放生产力,调整长昼与永夜, 开发新蓝星上的资源, 是时凝聚着全球最顶尖智慧的科学家们聚集在一起,制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超级计算机系统, 以辅助人类工作。
他们在制作这个系统的时候, 几乎将当时最先进的技术全都安排在这家伙身上了:
它能够自我进化, 又有极强的bug排查和修复能力;这样一来, 科学家们就可以将更多的精力用在开发新能源、制造新的生产工具、研究这颗星球的生存环境等更为重要的事情上, 不必整天守着一台电脑和一个程序, 为它查漏补缺打补丁。
与此同时,古地球科幻作家阿西莫夫提出的机器人三原则, 也被加以改动利用, 赋予了这个名为主脑的电脑系统, 让它保护人类,不得伤害人类或袖手旁观,且必须在遵守前两条守则的基础上服从人的命令。
但是介于古地球的各种科幻作品中, 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违背了这三原则,最后对人类痛下杀手,将昔日的创造者和朋友埋葬在了尸山血海里, 于是最聪明的数位科学家日以继夜,殚精竭虑, 最终开发出了一套名为“感情”的代码, 植入了主脑之中。
这样一来,主脑就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电脑系统了。它既有人类的道德准则,也能够公正无私地理事, 还会站在家人的角度上,无私地、慷慨地、仁慈而善良地去保护所有的人类。
但科学家们还是不放心,毕竟这套名为主脑的系统研究出来,是要造福全球、要将全人类的命运都托付在它的身上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这家伙真的失控,人类没死在资源枯竭的地球上,却在成功逃走后死在了自己的造物手下,那可真是会笑掉一切碳基生物的大牙。
于是科学家们留的最后一手,就是名为“至高秘钥”的程序后门:
只要拿到这东西,就能够开启管理者权限;而主脑再怎么厉害,也只不过是一个程序、一个系统而已,根本不可能违抗有管理者权限的人。
为了保护主脑的安全,全人类中只有一人能够拥有“至高秘钥”,而且对“至高秘钥”持有者的筛选条件也十分复杂:
这人必须是生长在科研院里的无父无母的孤儿,必须从小到大都在与主脑朝夕相处。
这样一来,所有“为了父母被要挟”的烂俗套路的发生可能性就降到了最低;而他像看待家人一样看待主脑,主脑也按照感情代码的设定回赠以相应的亲情,只要主脑不出什么大问题,这位“至高秘钥”的拥有者,必然也会像保护家人一样保护它。
同时,这人还要经历一系列基因检测、心理测试等考核,在确定这人的失控可能性已尽可能降到最低之后,“至高秘钥”才会传到他的手中。
但“至高秘钥”归根结底,还是为了防备主脑背叛人类而留的最后一手棋;所以“至高秘钥”的拥有者的官方正式名称是“执行者”,意为大难之时的刽子手,通过执行杀戮的命令以拯救人类的存在。①
就这样,在全人类都为飘零了千万年之久后终于找到了新星球而欢呼欣喜,又被这里迥异于古地球的资源和环境给搞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名为“主脑”的电脑系统终于横空出世,成为了人类的一大助力。
它帮助人类分析这个星球上的各种资源,借助全新的资源构建起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又推测出新蓝星的公转时间,协助人类建造地上城和地下城;还凭借着自身超强的计算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将“黎曼猜想”、“杨-米尔斯存在性和质量间隔”、“NS方程解的存在性与光滑性”等难题尽数破解,引领人类科技在新蓝星上完成了最后一次质的飞跃。
最后,从古地球飘零而来的人类们终于在这颗崭新的星球上扎下了根,而完成了相关辅助工作的主脑也并未功成身退,而是担任了类似于电话电脑电视机等通讯娱乐工具的职责,以便携式移动端的形式,进入千家万户,走入人类的生活。
自此,主脑和人类便切实地联结在一起,永远密不可分了。
从此之后,新蓝星的政治、文化、经济发展等相关问题,便交由新蓝星长老院共同协商决定;剩下的问题无论大小,均由主脑决断。双方相辅相成,共同引导人类在星际新纪元里大步发展,走向更好的未来。
星历100年,第一个长昼结束后,人类在地下城里以古地球的《E■A》、《超时空■塞》、《机动战■高达》等作品为切入点,研究出了名为“机甲”的战斗用具。
由于造价高昂,对驾驶者的技术和精神强度均有极高要求等因素,这一造物险些被束之高阁;然而数年后,在一次全面袭击新蓝星、甚至险些将地上城毁于一旦的陨石雨中,机甲终于大放异彩,决定了它之后数百年都难以动摇的地位:
击退陨石雨的最重要的防线。
新蓝星长老院们思忖许久,拍案决定,在新蓝星设置机甲学院,所有学生十岁后都要接受精神强度检测,优选精神强度高的孩童为学生:
十八岁之前,因为受未成年、精神和身体都未成熟等因素限制,只接受理论培养;十八岁之后进行两年的实习期,挑选机甲,与之磨合;一十岁后根据个人实力进行分级,其中以国家一级机甲师的地位最高,四舍五入约等于古地球中的上将级别。
一切都看似在往十分完美的方向进化,可在星历499年,主脑却出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
主脑在一次与以往并无一致的自我升级和bug排查中,把最初的那几位科学家写的感情代码给当成bug处理掉了。
按理来说,这个问题其实也算不上严重,只要退回到没升级之前的旧系统,就能将尚未删除的感情代码保存和复制下来,再进到新系统,把这串代码给装回去就行。
可偏偏按照九十五年前,也就是星历404年,由主脑提出、长老院审核并颁布的《错误代码处理方式》,这串代码自被当成bug处理掉后,就被归入废弃代码库里浩如烟海的那堆同类代码里了,真要找的话,得关闭主脑全部对外反应,自检至少三天,才能从它自己的废弃代码库里把这串感情代码给找回来。
问题是按照现在全新蓝星人类对主脑的依赖程度,别说关闭它三天了,就是三个小时,都能引发全球性的动荡和混乱。
再加上这串代码没丢,只是存在废弃代码库里而已;再加上感情代码缺失后,长老院和那一届的执行者试着让主脑运行了数日,发现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便决定让主脑优先维持新蓝星的全面正常运行,至于寻找感情代码的事,便交由历代执行者,和主脑自己一同处理。
眼下已是星历1000年,第六个长昼已到来,执行者已代代相传了数十任,可依然无一人能够在保持主脑正常运行的同时,从它的数据库里找到那串遗失了近五百年的感情代码。
时间一久,执行者们也对这串代码的去向不太上心了:
有人只是象征性地查一查,随便一找;有人干脆连找都懒得找,有这个时间还不如让主脑多验算几个古地球的物理和数学的定律检验真伪;有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还有感情代码这回事,全靠主脑自己定期的自检找代码的行为才得知。
然而这一代的执行者,却是所有人里的异类。
一片无光的黑暗中,突然响起一道温润如玉的少年的声音:
“执行第183次自检。”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同时,便有一道没有任何感情的机械声音回答了他,同时半空中跃出一道淡蓝色的光幕,这便是主脑启动的标志:
“自检程序确认无误,第183次自检已启动,负责人,执行者施经纬。”
“自检目标,寻找主脑七百年前丢失的感情代码。自检开始……无异常,是否关闭主脑全部对外反应,进入废弃代码库寻找?”
黑发少年凝眸沉思了片刻,继续道:“重新检查‘至高秘钥’权限。”
而那道机械的声音也一如既往地用最板正的态度回答了他,哪怕一人一系统已相伴十七年,主脑在面对施经纬的时候,也半点人气都没有,刻板得让人望而生畏:
“至高秘钥存放处:执行者施经纬。至高秘钥权限:解锁全部主脑信息,并开启主脑的管理模式,可整理、删除和恢复各项数据。”
“再次申明至高秘钥使用者权限:人类。”
在确认至高密钥依然存在,没有被废弃,主脑的生死依然被人类所掌控后,施经纬这才略微放下心来。
他看着面前悬浮在空中的淡蓝色光幕,喃喃道:
“我其实有想过,既然找不到,那就不找了。”
“反正我前面的几十任执行者们都没能找到,你也在没有感情代码的帮助的前提下正常运行了五百年,把这个麻烦的问题交给后人……按理来说,也不是不行。”
淡蓝色的光幕波动了数秒钟后,弹出一行深蓝色的字体来,投影在施经纬的面前:
【请执行者自行判断即可。】
这一任执行者的长相十分符合大众对研究人员的固有认知的那种文雅内敛,眼睛是极淡的、阴云与晨雾般的灰色,眉毛也很浅,颇有“远山一画”的温柔感。要是把他颈间的喉结掩去,面部轮廓再柔化几分,在悬浮在半空中的光幕投下的淡蓝色的光芒笼罩下,真与个清秀姑娘没什么区别。
只有他开口的时候,那明显属于男性的极具磁性的清朗音色,以及蕴藏在话语中的威仪与决断,才能不容置疑地昭显他的性别:
“可是前辈们费尽心思把这套代码置入你的系统中,那么它必然有用。”
“关闭部分人员稀少地区的娱乐功能,回收权限,开始第184次自检。”
伴随着施经纬的话语落下,新蓝星上部分地区还在聊天吹水打游戏的人,突然齐齐被迫断开网络,一道深蓝色的字幕紧随其后,出现在了他们手上的便携式主脑移动端上:
【执行者施经纬启动自检程序中,网络连接被迫终止,请半小时后重连。】
一时间成千上万人的怨念达成了跨地区的共鸣:
“有没有搞错,大佬!我马上就要打通关了,结果你这么一搞,我莫得存档,要重连的话又得从头再来!”
“我还在跟我下属交接工作呢,就差最后半小时就能说完了,你怎么这么会挑时间啊?”
“恕我直言,我觉得这一任的执行者施经纬的脑子,多多少少有点不太正常。”
“好巧,我也这么觉得。历代执行者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他竟然这么郑重其事地对待,真打算仗着他自己天才,就要恃才傲物地去立不世之功对吧?”
“但是施经纬是真的天才……要不是他身体不好,按照他的精神强度,早就可以进入机甲学院了;哪怕现在成了执行者,他帮主脑编写的新的程序,也取得了极大的效益,大大减少了升级和自检所需要的时间,问题是他现在才十七岁,甚至还没成年!假以时日,他必然是历代执行者里最优秀的那位。”
“优秀归优秀,傲慢也是真的傲慢。你看看从他接任执行者才几年时间?三年让主脑自检将近两百次,这可是别的执行者掌管至高密钥三十年里才有的自检数,全都被他压缩在三年里搞完了!”
“急功近利,成不得大器。”
然而外界的纷纷攘攘完全无法传到施经纬耳中。黑发灰眸的少年倚在主控制室的高背椅上,对着正在自检的主脑继续看似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道:
“你听说过古地球上,名为‘中国’的那个国家里,曾经有过的一个很古老的故事么?”
换作平常,按照主脑知识储备极其丰富的数据库,一秒钟不到就能把古地球上的所有中国传统故事都给施经纬投影在光幕上;可现在主脑正优先执行自检命令,根本没空搭理他,只能任由施经纬缓缓将那个名为“愚公移山”的故事娓娓道来: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施经纬屈起右手食指,在主脑的外壳上轻轻敲了敲,语气温柔得仿佛在面对自己真正的家人一样——虽然这东西从来就没存在过,毕竟按照执行者的筛选标准,他唯一的家人只有主脑:
“我找不到,还有我的继承者;我的继承者找不到,还有后来人。”
说完后,他轻轻咳了两声,这是他从人造子宫里诞生时就有的老毛病了,自从拒绝了全蓝星公民都有的基因改造液这一福利后,更是雪上加霜地坏了起来,哪怕以星际时代的人类最先进的技术,也无法保障他可以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然而施经纬仿佛察觉不到从肺部源源不断传来的火烧火燎的疼痛似的,口吻依然和缓如春风拂面:
“总有一日,我会把遗失了五百年的感情代码找回来,届时物归原主,你可得记着好好谢我。”
悬浮在空中的光幕震颤了几下,随后主脑忙里偷闲,在自检的空隙里往淡蓝的屏幕上投射了一行深蓝的字迹:
【祝你成功。】
施经纬微微眯了眯眼,细细地看过这行文字,脸上的笑容又深了几分,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提,又似乎别有深意:
“真有趣,你正常出声说话的时候,明明和数百年前你尚未丢失感情代码时的口吻一样;可你一旦在光幕上打字说话,就怎么看怎么奇怪。”
施经纬话音落定后,主控制室里便陷入了长久的静寂,除去几乎占满大半个主控制室的机器还在发出微弱的嗡鸣声外,再无第一道声音。
宛如死地,宛如牢狱。
“那我先走一步。”施经纬眼看今天是再也不能从忙着自检的主脑这里得到半句话了,便垂下眼,满怀遗憾地从椅背上拎起了自己的纯黑色长风衣:
“我明日再来。”
这件修身款的黑风衣一上身,愈发衬得他腰细腿长,风采翩然,要是他的身体状况没有这么糟糕的话,只怕无数女子冒着被主脑再三警告“基因不能完美契合”和“一位性情不投不宜结合”的风险,也要和他结为终身伴侣:
爱不爱之类的等以后再说,主要是他又聪明又好看!
可施经纬的身体状况真的太差了。
他的父母生前是研究陨石雨的专家,一生中有大半时间都在外面飘,也亏这两只不着家的爱情鸟能凑在一起;不仅凑在了一起,还有了个爱情兼事业情的结晶,施经纬。
虽然星际时代,人造子宫已被广泛使用,但也有些人依然愿意像古地球的人类那样,将自己的孩子随身携带,对其进行胎教,试图在加深亲子关系的同时,也好让他们“赢在起跑线上”。
然而起跑线没有先到来,反而是死亡线先一步到来了。
这对研究陨石雨的专家兼夫妻在他们的孩子即将诞生的第十个月启程,打算返回新蓝星,可在返程的途中,他们所出发的那个星球附近,出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规模陨石雨。
那个星球未经开发,也没有人驻扎在那里,更不可能有机甲保护他们的安全。可这两人生前从未树敌,躲避和对抗陨石雨更是新蓝星全人类共同的需求,绝不可能有人专门算好时间派他们出去,借鬼神莫测的陨石雨杀掉他们。
到头来,所有听闻了这个噩耗的人,在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后,也只能满怀悲痛地感慨两个字,“天意”。
于是这对久负盛名的夫妇最终还是变成了漂浮在太空船里的两具冷冰冰的尸体,而他们被安置在人造子宫里的孩子,虽然因为人造子宫里的维生环境未被破坏,可也因为与新蓝星、与掌控一切的主脑失去联系,诞生的过程出了点不大不小的差错,连带着基因也没能变得像星际时代的人类那样完美:
除去过分丰沛的感情之外,施经纬的身体素质极差,一点小风小雨之类的环境变化都能让没做好相应准备的他立刻头脑发热,在床上躺三天三夜才能好转些许。
所以哪怕眼下是第六个长昼里,模拟古地球四季的“夏季”,在别人只会感觉凉风习习十分舒爽的夜晚,施经纬也得穿上这件保暖的黑色风衣。
黑发少年微微弯下腰,低着头,一边咳嗽一边走出了主控制室,清瘦修长的身形逐渐隐没在了黑暗里,恍然间竟有种“一去不复返”的决绝意味。
然而在他离开之后,主脑的淡蓝色光幕上,陡然闪过一道象征着“程序异常”的绯红流光。 w ,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