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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3章 第 203 章
    沈珠曦做了一个噩梦。



    襄阳城破, 火光冲天,辽军冲入城内烧杀□□,她熟悉的人们一个个死在眼前, 她却同皇宫沦陷时一样束手无策。



    在梦里,她流干了眼泪, 嗓子也喊哑了。



    只有她一人活了下来。



    尸山血海中,一个提着头颅的人正往前走去,她以为是大胜归来的李鹜, 不断大喊着向他奔去, 好不容易,那人停下脚步, 转身望来, 却是一张清冷高贵的容颜。



    “曦儿,为什么要背叛我?”他轻声道。



    他手中所提, 是李鹜的头颅。



    彻骨的凉意涌上心头,沈珠曦在那一瞬猛地惊醒。



    室内光线昏暗,幽幽的月光从虚掩的窗户外映进,在虚空中投下一条银色光带。



    李鹜在光带中看着她,沾着泪珠的指腹从她眼角移开,轻声道:



    “做噩梦了?”



    沈珠曦怔怔地看着他, 强烈鼓动的心跳慢慢平息下来。



    只是梦。



    只会是梦。



    “……什么时辰了?”她一开口, 声音带着沙哑。



    “你睡了一天一夜。”李鹜说。



    沈珠曦一惊,急着想要起身:“襄阳——”



    “已经没事了, ”李鹜按住她的肩膀,重新让她躺回床上, “你守住了襄阳。”



    “我……”



    沈珠曦说不下去了, 她的视线被劫后余生的泪水充盈。



    她做到了。



    她阻止了惨剧的再一次上演, 她真的做到了!



    “你做得很好。”李鹜再次用指腹轻轻擦拭从她眼角溢出的泪水,轻声道,“不会有人做得比你更好了。”



    沈珠曦动了动手指,察觉一丝异样。她抬起双手,发现十指都缠着干净的纱布。



    显然是李鹜在她睡着的时候,替她处理了双手的伤势。



    他穿着常服,像是一夜未睡。



    昨夜从战场归来,几日几夜没有合眼的沈珠曦不知怎么就昏睡了过去。她还没有来得及问清他是怎么赶回来的,有没有受伤。



    想到此处,她心急如焚,急切道:“你有没有受伤?”



    “小伤而已。”



    李鹜拉下袍领,露出一条细如丝线的伤痕。



    虽然只是皮肉伤,如他而言小伤而已,但伤在此处,实在惊险,若是有个万一,岂不是丧命当场?



    沈珠曦忍不住伸手抚摸:“这是怎么弄的?”



    “收服商州时,我用镇川军虎符为诱饵诈降,在接风宴上杀了叛乱的都尉霍思广——这是那时留下的。”



    “……很凶险?”沈珠曦一脸担忧。



    “放别人身上是凶险,轮到我就是轻轻松松。”李鹜故作轻松道,“你给老子挣面子,老子难道还能叫你丢脸?”



    “你既拿了虎符,那镇川节度使……”



    李鹜没有直接回答,但他沉默的目光,已经让她明白了答案。



    “襄州借了那么多银粮,为什么还会……”



    “修堰堤的民夫的确分到了规定份额的口粮。”李鹜说,“可这些口粮,大多都没有进入自己的肚子里。”



    沈珠曦神色不解。



    “民夫们把一日得到的口粮节省下来留给妻儿,宁愿劳累了一天之后继续捱饥受饿。堰堤上的民夫不断猝死,累积到一定的界限后,终于引发了全民暴动。霍思广早就不服许攸,趁机揭竿而起,迅速控制了商州。”



    沈珠曦哑口无言,胸口沉甸甸的。



    许攸并非贪官污吏,时间也证明他当初强赶工期的正确。雨季如期而来,而商江堰在河水暴涨之前修好,挽救了难以计数的生命。



    许攸却因此而死。



    他本不是暴吏,却走上了暴吏的结局。



    时也,命也。



    “沈呆瓜……”李鹜握着她受伤的右手,低声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你赶上了。”沈珠曦摇了摇头,左手指尖抚上李鹜受伤的脖颈,“你来得一点都不晚。”



    这条伤口,证明他的努力,在他豁出性命的前提下,他用最快的速度赶回了襄阳。



    死里逃生后,还有机会一家团圆,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你会不会怪我没有及时赶回来援助襄阳?”



    沈珠曦吃惊道:“我怎么会怪你?你要是冒冒失失地赶回来,那我给你默写的那些兵书,岂不是都白写了?”



    襄阳被困,城里的人插翅难飞,李鹜即便想回援,又要如何回援?



    两万精疲力尽的襄州军对上最少七万养精蓄锐的辽军,别说野战,就是突围入城恐怕也不太乐观。



    若是派单骑突围,就算能进来,辽军心生警惕后加大围堵力量,也只会成为新增的一只瓮中之鳖。



    更何况,辽军凶残,每次得胜后都会在城中大肆烧杀劫掠,抢劫富户,强占美人——让沈珠曦放下这一城全身心信赖她,一同协作作战的百姓逃走,她怎么做得到?



    李鹜沉默片刻,说:“这种乱世什么时候才会是个头?”



    “伪帝已经死了,天下很快就会安定的。”沈珠曦安慰道。



    实际上,她的内心却在打鼓。



    伪帝死了,天下真的会安定吗?



    “……希望如此。”李鹜握紧她的手,“等天下安定,我就请燕帝将我外放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们做一对快活的土霸王,就跟那池塘里的肥鸭一样,想吃吃,想喝喝,想睡觉就睡觉——不用每日点卯,也不用担心谁来偷家。你想做什么,我就陪你做什么。”



    沈珠曦被他的描述逗笑,说:



    “好,等天下平定,我陪你做一对土霸王。”



    两人目光对视,李鹜咧嘴一笑,沈珠曦跟着不禁露出笑容。



    羞怯涌上她的心头,她移开视线,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



    “你要做什么?”李鹜把她扶了起来。



    “我几日没洗澡了,我要……”沈珠曦低头一看,忽然发觉自己穿的亵衣亵裤。



    沈珠曦瞪大眼睛看向李鹜。



    “是媞娘帮你擦了擦身子。”李鹜扬眉道,“你不同意,老子不敢脱你衣服。”



    沈珠曦松了口气。



    “我要去浴室洗澡……”



    李鹜扶着她站了起来,沈珠曦走了几步,他还跟着。



    “你不用送我过去,我叫媞娘便好。”沈珠曦吃惊道。



    “谁说是送你了?”李鹜说,“顺路而已,我也没洗澡,一起洗呗。”



    沈珠曦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浴池大着呢,再加一个我也不挤。”李鹜镇定自若,严肃道,“襄阳刚撑过一次大战,什么都要省着来,我们洗一个池子,正好节省——”



    “我洗过了你再来!”沈珠曦红着脸打断他的话,把他胸口一推,逃也似地冲出了卧室。



    李鹜看着沈珠曦的背影,遗憾地啧啧两声。



    “该呆的时候不呆,不该呆的时候比谁都呆。总有一天……老子要把你拆下来吃进肚子。”



    ……



    十几匹通体漆黑的骏马在一间高门大院前停了下来。



    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拿着一个木盒神色匆匆地进了大门。



    木盒几经转手,终于来到傅玄邈的桌前。



    燕回小心打开铁锁,抬起盒盖。伪帝的头颅静静躺在盒子里,断口的血迹已经干涸,褪色成污水般的数道暗痕。



    数种祛味干燥的药材填满头颅和木盒之间的空隙,盒中的伪帝大睁双目,死不瞑目,惊恐是残留在他脸上的最后一个表情。



    “果真是伪帝。”燕回吃惊看向傅玄邈。



    原以为伪帝最后会死在公子手里,没想到,名不经传的襄州知府竟然误打误撞,真的斩杀了伪帝。



    傅玄邈青衣金带,乌发玉簪,神色冷淡坐在桌前。



    黯淡的月光从左侧窗户照进,化作皎洁轻绡披在他瘦削笔直的肩上。傅玄邈不辨喜怒的目光落在伪帝空洞麻木的瞳孔上,轻声道:



    “……送去父亲那里吧。”



    燕回一个眼神,帘后走出一个沉静如木偶的婢女,她小心翼翼接过木盒,转身走出了书房。



    一个时辰后,屋外有人来禀——傅汝秩到来。



    傅玄邈起身外出相迎,燕回则自觉离开了书房。



    “父亲——”



    傅玄邈刚要跪下行礼,傅汝秩就先一步把他扶了起来。



    “蝉雨不必多礼。”



    傅玄邈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却还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把他迎进书房,恭敬道:“父亲神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何事?”



    “襄州知府李主宗马下斩杀了伪帝,就在刚刚,伪帝的头颅随襄州知府来信一齐送到了府上。我确认无误后,已经呈交给了陛下。”



    傅玄邈皱眉道:“此事竟然是真的。”



    “消息几日前传到杭州时,我还以为是误传,没想到伪帝当真是被李主宗亲手斩下的。陛下闻言龙颜大悦,直说要重赏此人。”傅汝秩神色凝重,“若非我言明利害,苦口婆心劝说,此时封赏的旨意已经下去了。”



    “陛下想要如何封赏?”



    “陛下想召到御前再行定夺,依我看,恐怕最次也是一个定国将军。”



    “此事恐怕不能服众。”傅玄邈轻声道。



    “是啊,此人能斩杀伪帝,完全是误打误撞,说是伪帝自己送上门的也不过分。若是大肆封赏此人,同品级的官员定然不服。我劝陛下按大燕遵循旧制,按律定功行赏,却被陛下认为是居心不良,虽然最后打消了陛下重赏的念头,也让君臣不欢而散。”傅汝秩叹了口气,无奈道,“陛下这是听信了他人的谗言,对我傅氏隔阂颇深啊。”



    “先帝在位时,就数次借旁人之手打压傅氏,陛下如此——”傅玄邈神色淡淡,“不过是一脉相传罢了。”



    “……伪帝攻入京城,陛下匆忙南逃。途中数次九死一生,是我傅氏攘外安内,奔波调停。陛下登基不久,根基不稳,若真有心变天,还会等到现在?”傅汝秩说,“我扪心自问,从未有过不臣之意。无论是对陛下,还是对先帝……我傅汝秩都问心无愧。”



    傅玄邈垂下眼,低声道:“父亲一片忠心,只可惜陛下不能明晰。”



    “罢了……”傅汝秩神色忧烦,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抬眼看向傅玄邈,道:“李主宗此次立下大功,你觉得该如何赏?”



    “赏重了,有置律法规章为无物的嫌疑,赏轻了,又会寒了有功之人的心。”傅玄邈说,“父亲觉得,镇川节度使一职如何?”



    “可!”傅汝秩说,“李主宗正在襄州任职,让他升任镇川节度使,即是破格升迁,又在情理之中。有了许攸的前车之鉴,镇川节度使迟迟找不到合适人选,让李主宗填补这个缺,可算解决了两难的问题。我这就写封折子,晚些递给陛下——”



    “父亲。”蝉雨起身,叫住正欲离开的傅汝秩。



    傅汝秩停下脚步,关切地朝他看来:“蝉雨还有何事?”



    “天下一统后,我想借助皇榜的力量,在每一个州,每一个县,严密地搜查越国公主的踪迹。陛下对我傅氏疑忌颇深,本就不愿这桩婚事成真,恐怕不会轻易松口答应,到时还需父亲助我一臂之力。”



    傅汝秩看着他,沉声道,“所有事情,为父都能退让。唯有此事……你放心吧,此事,我会说服陛下。无论生死,越国公主都是我傅家认定的儿媳。”



    傅汝秩神色微变,渐渐柔和下来的目光看着眼前昆山片玉般的人,神色中闪过一抹悲色。



    他是他仅有的孩子。



    他是他一生功绩中最大的骄傲。



    如果说活到今日,生活里还残留着什么念想,那就是他亲手教出了一个名扬天下,玉洁松贞的天下第一公子。



    他盼着他长大,成亲,生子,拥有他不曾拥有的幸福。



    “蝉雨……你是为父唯一的孩子。”傅汝秩神色坚定,一字一顿道,“为父绝不会让你重蹈覆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