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快到极致时, 是看不见影子的。
它以夜空做幕布,转瞬间闪现过数道炫目光线,一剑接着一剑不断斩向道劫。
道劫被这杀意凛然的剑逼得不断后退, 十指飞快在周身点着,很快在身边布出数道结界。
勉强抵御住宿垣的攻势后,他反手一掌对上去:“宿垣你这老狗休要死缠烂打, 本座又没得罪你!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到底想干嘛!”
自天顶向下连斩十剑后, 一道清瘦的身影在半空中扭身避过道劫这一掌, 身形弓曲落地, 方才落下的石砾尘粉亦随着他的动作翻飞纷扬。
他扬剑一挥,动作洒脱地以剑气驱散这灰尘,缓慢地站起步出。
这是个身着玄衣的剑修, 似青松般板直挺立在原地,眉目深邃而眼神略为迷惘,鬓角苍白如雪, 容颜饱历风霜。
宿垣将手中那柄细长黑铁剑斜插在地上,似笑非笑地望着道劫, 玩味道:“我看上你了,就喜欢跟着你不行吗?”
话虽如此, 然而他身上杀意凛凛, 可并不是口中所言这般轻松。
道劫恶心地啐了一声,不自觉地按在自己被眼前这男人斩下的断指处,只觉得头皮发麻。
在废界中搜寻宝物,或是想捡漏抢夺些天地法则之力的并非他一人, 大家干的都是同一等的勾当, 谁也别瞧不起谁, 全凭各自运道在这无数个废界中搜寻便是。
偏偏千年前来了个疯疯癫癫的宿垣, 但凡有人遇上他,就别想安心在废界寻宝了,这厮如狗皮膏药般痴缠着,非要将所有人都从大大小小的废界中撵出去。
道劫先前就在某个废界中被他一剑斩下一指,为躲着这疯子,这次他特意踏碎虚空行到了极其偏僻的一处角落。
原以为这次运气极好,正好撞到了一个有天地法则修成的废界,万万没想到,这天地法则不能用不说,还把宿垣这疯剑修给引来了!
他再往后退一步,叱骂:“你有病!这些不过是废界,就算我们不来取,过个千年它也枯竭破灭了,非拦着我作甚!”
被问到此话的宿垣眼中无波无澜,只一昧地挥着剑步步逼近。
“便是废界也不可由你妄为,你不离开此界,我就不罢休。”
“草,别让老子逃过这遭,否则老子定要让你这东玄界逃出来的丧家之犬滚回去!”
道劫咬牙,自知跟这疯子没法讲道理,盛怒之下反手连排数掌,掌掌都竭尽全力。
宿垣真人亦是一剑破一掌,将道劫打得呕出一口鲜血,气息微弱,几乎再无还手之力,眼看就要攻到后者面门上了。
然而此刻异状突生!
宿垣的手一顿,而后紧闭双眼,似乎在忍耐着某种突如其来的痛苦。
见此情状,被击飞在地的道劫心中涌上狂喜。
据说东玄界的弟子在入门时会被拘一丝神魂在山门内,宿垣是叛逃出来的,那丝神魂必然没取回,想来此时东玄界的人又在以那丝神魂为引,搜寻宿垣的踪迹!
他不再犹豫,强忍住身上的重伤飞身上前,掌风猎猎劈向宿垣头顶,后者被这掌击退,喷出一口鲜血。
道劫见状非但不收手,反而面色一喜,以夺命之势再次袭去,就是此刻,他要报这断指之仇!
然而道劫的手还未落下,一柄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剑倏然而至,将他的手打偏,那一掌也落到了不远处的岛上小山上,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小山骤然碎裂成石块。
“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唯有一袭白衣似风卷残云般飞袭而来。
持剑的青年面容秀美年轻至极,剑之所至似有凤凰清鸣,隐约间透露出的是让道劫都感觉到心惊胆战的大道法则!
哪怕是天地法则也是分等级的,例如有人领悟了天地间云雾的变化,或是领悟了寒冰的凝结,这些都是极强的天地法则之力。
但是还有一些法则,如生死,如时间,如轮回,这些难以捕捉的法则少有人能领悟,寻常人更是从不知晓它们的存在,因为它们几乎只存在于上界那些顶级顶级门派中的惊才绝艳之辈身上。
道劫便分不清这究竟是何等法则之力,只觉得骇人不已。
温云看到叶疏白飞出去救宿垣,心中暗道句不好,却也没觉得意外。
毕竟这是老祖宗,不救不行,况且只有从他身上才能知晓这飞升究竟是何情况,此番不出手怕是也不行了。
在叶疏白的凤凰化出半虚实之形的同时,温云紧握住龙骨魔杖轻跃至空中跟上。
少女的眉梢眼角皆是冷傲,唇缓缓翘起,低声道:“小红,是时候展现真正的技术了!”
在自身的灵力跟魔力融为一体后,温云并不是每日都沉迷于话本,她也一直在研究该如何运用这股金色异能为好。
事实证明,能研究禁咒的人,研究新的技能并不算困难。
温云将手中龙骨魔杖换成标准的握剑姿势,紧随在叶疏白身后,手上动作精准而又优雅,一套流岚剑法紧随在清云剑法之后使出。
她先前同少年叶疏白在记忆世界中练了百年的剑,世界上没有谁能比她更懂他的剑法。
此番配合下来,两套剑法交融得完美无瑕,竟让人寻不到一处漏洞。
龙骨魔杖前段骤然化出一道极热的火光,杖中的□□倏然钻入那道龙形剑意中化出原型!
优雅高贵的火凤扬颈清鸣,威猛霸气的火龙昂首怒吼。
分明是两道画风截然不符的剑意化形,但是交缠在一起却格外契合,带着毁天灭地的阵势冲向道劫!
宿垣仰头看着这两道剑意,原本失神的眼忽然闪出微光,怔怔地注视着它们,握着剑的手紧了紧,随之轻轻动了动。
而道劫瞠目结舌看着这道攻击,飞快闪身避开,然而那两道剑意是偷袭而来,他此刻躲闪不及,竟被这龙凤双击给伤得再呕出一口鲜血!
更惨的还属晕倒在地上被牵连的谢觅安,那条火龙好似无意地一甩尾,将他这具身躯烧得不成人形。
温云:其实我就是让小红故意烧那条狗的。
“你们是谁?为何插手我们二人之间的争斗!”
负伤的道劫往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这两人,心中浮出万般乱糟糟的猜想。
他们身上带着的是一股极强的本源之力,所以绝对不是废界之民,难道又是哪对一同来夺宝的野鸳鸯?
他这修为,当然不会因为温云身着男装就误会她的性别,更是一眼看出这对男女的骨龄都只有双十左右,又因温云身上那道金光过于精纯,一时间他竟也无法判断这两人的深浅。
这是只有那些上界大派才可能出现的顶级天骄!
道劫先前被宿垣所伤,一时间也不敢再树两个来历和实力不明的敌人,他往后退了两步,强忍住怨恨,颇为谨慎地开口:“想来两位是新来的,我们行走于万千废界都有规矩,所谓先到先得……”
他一边说着,手也一边暗暗酝酿着攻击的招式。
温云将这一切都捕捉在眼中,心中一凛。
她面色如常,甚至又带了几分更高傲冷淡的姿态,轻飘飘道:“不过区区一废界罢了,本小姐才不屑捡这垃圾。”
此话一落,道劫脸上的警惕果然微微松下来,他微微拱手道:“不知道友是……”
温云知道自己赌对了,于是眉一扬,傲慢不减道:“我奉师尊之名来抓宿垣这叛徒回东玄界,你别挡着,滚开!”
她表面上云淡风轻,实则内心慌得一匹。
事实证明温云数百年来磨砺出的绝佳演技依旧精湛,这幅高傲不屑姿态成功唬住了道劫。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温云,被“东玄界”这个名头给惊得不敢动手,方才他们才以魂引搜寻宿垣踪迹,这就已经无声无息地找上来了?不愧是东玄界!
而且道劫此刻身负重伤,也不能确定自己能力战三人,“不冒险”正是他行走在各界尤能苟活的优点。
极其爱惜自己的小命的道劫当即识相地随手提起脚边昏死的谢觅安,一纵一跃往远处离去。
温云却并未就此松懈下来,而是谨慎地转头看向宿垣真人。
叶疏白此刻站在宿垣身侧,并未说话,只目光淡淡地看着这位老前辈,三人一时间都没开口。
最后,执杖的面嫩少女掩唇轻咳了一声,很是霸道地训斥:“好你个宿垣,还真会逃,让本小姐好找!”
宿垣神情古怪,不说话。
温云便口中娇骂着宿垣是个叛徒贱民,最后带着他朝着外海中飞快掠走,因宿垣走得慢了,临走还挨了那少女一脚踹。
隐在迷雾中一直窥视的道劫这才将心中的怀疑消去,捂着嘴重重咳嗽出声,鲜血自指缝间溢出,道劫也懒得管,而是强硬地将手边那个昏死的少年神魂拽出。
方才道劫跟宿垣相斗的余波太大,被牵连到的谢觅安早就陷入昏睡状态,这次被强行唤出来的是神魂稍强些的墨幽。
墨幽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但是不影响他骂人。
他目光中带了滔天的恨意和懊悔,刚出来就阴恻恻地咒骂不止,道劫施下威压,墨幽总算是闭嘴了,只是神魂依然扭曲着想要从道劫手中挣扎而出。
“本座要养一阵伤,带我去你的洞府。”
墨幽不似谢觅安那般轻易低头,他冷哼一声并不愿从。
一方面是知晓自己落到这人手中就不可能有好下场,另一方面则是心理失衡,只要想到惯来都是掌控他人命运的自己如今被人拿捏,命如蝼蚁,就觉得生不如死。
他冲着道劫厉声讥诮:“就你?您配吗?”
这份阴阳怪气成功惹恼了道劫,他面无表情地将手捏紧,墨幽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脸面,嘶声尖叫着求饶不止。
“本座配吗?”
以前都是自己折磨别人的神魂,现在终于轮到自己倒霉,墨幽怨声喊:“呸!您呸!呸呸呸!”
道劫这才松手,冷冷下令:“带我回你洞府,再为我抓些医修来养伤……什么?你们这界没医修?真不愧是个废界!”
他不打算就此离去,来都来了,不趁机去看看那个“清流剑宗温云”究竟有没有法则之力,那也太可惜了!
反正东玄界的那两人怕是已经将道劫拿了回去,如今这个废界,就是他的天下!
*
另一边,装完逼的温云逃得比狗还快。
她的手因紧张而微微有些抖,却仍不敢松懈,虽说一时唬住了道劫,但对方若反应过来怕是要追杀他们,所以现在能逃多快逃多快,小命要紧!
温云从不拿命作赌,只想着待己方恢复实力后再偷袭上门,在这一点上倒是跟道劫达成了一致。
“小红,你先将魔舟上的人带回吹雪岛。”
此令一出,小火龙飞快地化作原型,一双巨大的肉翼一扇,朝着迷雾深处飞去,而温云亦是拼命驱动着她脚下魔杖在飞快散发着金色光芒朝着四洲方向逃窜。
因过于拼命,她脸色隐约泛出青白色,叶疏白见状,不自觉地松开扶宿垣的手将她搀住,沉声道:“我来。”
温云不肯,这外海上灵力微薄,叶疏白方才使出一记剑意化形就不容易了,再让他御剑逃命怎么撑得住?
她也是会心疼自家剑灵的。
这时,被叶疏白放开的宿垣险些掉下魔杖,站稳后,虚弱地抬起眼皮,声音略沙哑:“无需这么心急,道劫那厮被我剑意斩伤,一时间追不上来的,慢慢飞也成。”
语罢,他无奈地看了看这对男女,正色道:“所以你二人无需在我这老人家面前这般郎情妾意怜惜彼此的。”
温云:“……”
前辈你怕是老眼昏花,这分明就是主仆间相互体谅罢了。
虽然宿垣话是这么说,但是温云的求生欲比谁都强,依然是赶在天明时分逃出外海,抵达先前的沿海城边,正巧的是,他们正好落到了先前的那家客栈门前。
高速飞行了一整夜,温云这会儿倦怠不已,身形都有些站不稳了。
此刻正是清晨,这处又不是正街,来往行人不多。
小二正挽了袖子在门口扫地,乍见云公子这位豪客归来,立马丢了扫把上前迎去:“哎呀云公子!您可是好几天不见?这几日上哪儿寻乐子去了?”
他说着就要伸手去搀扶温云,只不过立在边上的叶疏白动作更快,轻描淡写地横出手拦住,淡声道:“我来。”
叶疏白这会儿脸上的假胡子早没了,这幅清隽到极致的容颜看得小二一愣一愣的,再见这他同云公子亲昵的举动,立马就猜到了真相——
原来如此,这云公子果真是个断袖!
他懂事地跟上去招呼:“云公子,您先前住的那院子还给您留着呢,我这就去给您换张大床如何?保证又软又弹……”
重入别院后,里面的布置果然已焕然一新,屋内被换上张大红床不说,院内的躺椅石桌上也都撒了些粉色花瓣,瞧着很有情调。
然而温云是个没情调的人,她随手将这些不太正经花瓣拂去,又扶着虚弱的宿垣坐好。
她弯身一拜道:“先前为瞒过道劫,在言行上对您多有不敬,还望真人见谅。”
宿垣沧桑的脸上倒没有怒意,他淡淡地瞥过温云,又看向叶疏白,苍白的唇动了动。
他问:“你们认识我吗?”
温云跟叶疏白面面相觑。
按说他们俩使出这么标志性的清云剑法跟流岚剑法后,宿垣真人总该认出两人的身份了吧?可听他这问法,显然是不认识他们的。
叶疏白恭敬行礼,态度端正:“宿垣前辈,晚辈名叶疏白,是清流剑宗现任掌门。”
“清流剑宗……”宿垣真人皱眉重复一遍这名字,本以为自己会因这四字心情激荡,然而却是半点记忆都无。
他只能无奈实说:“我记不起了。”
面对两人愕然的目光,他叹声道:“我曾被东玄界收入门下,非东玄界的入门者都会被抽走一丝神魂,过往的记忆被尽数抹去,之所以愿意配合跟你们来此,也不过是觉得你们所使的剑法熟悉,兴许知晓我的来历罢了。”
他随意抬起手,拿着剑轻轻地比划了几个动作。
一劈一斩,一刺一横。
正是清云剑法。
哪怕被抽走入东玄界先前的所有记忆,他的手却还是记得这套剑法,每每握剑,总会不由自主地将其使出。
宿垣真人低垂着头,曦光穿过窗户落在他如霜雪染就的鬓角上,白得刺目。
他怀中抱着那把黑铁细剑,像个垂暮痴呆的老人,又像个不知身何处的稚童,抬头看着眼前的这对青年男女。
“两位小友。”他故作坦然地问:“我可是出自这个小界?出自你们口中所说的……清流剑宗?”
温云抿了抿唇,郑重点头:“宿垣前辈,这里便是您的故乡。”
宿垣真人低头不语,就在温云跟叶疏白都以为他要痛哭流涕时,已经在心中酝酿了诸多温情感人的台词时,这老头终于抬头了——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两人:“我不太信,要不你俩再比划两下,我看看剑法对不对?”
温云临到口的安慰噎在嗓子眼,说不出来了。
最后温云跟叶疏白在院中将清云剑法比划了上百遍,手都快练酸,坐在院中吃着蜜饯看着话本的宿垣真人终于喊停。
“对了,是跟我使的剑法一模一样,看样子你俩没骗我。”
要不是念着尊老这项传统美德,温云可能要拿龙骨法杖敲肿这老头的脑袋。
宿垣真人拈起一颗蜜枣送入口中,正色为这两个后辈介绍道:“你们若有朝一日能踏碎虚空便会发现,这世间其实有万千世界,这里面有大有小,有强有弱。像一些大的势力,好比先前我所处的东玄宗,他们一宗之力便能统领整个世界,实力强到能以宗门名字来命名那个世界的名,这些势力往往都拥有数万年甚至百万年的完整传承,我们称之为上界!”
“而下界,则是指一些传承不到万年或是传承不完整,又或者是如本界这样,天地本源之力不完整的弱小世界。”
“本源之力不完整便无法从天地间汲取能量用以补充自身,而修行者越来越多,直至将天地的能量汲取耗尽之后,这界便会成为无法修行的废界,眼下我们身处的这个世界就已经快要枯竭了,所以道劫才称这里是废界。”
“拥有天地本源的上界就好比一株果树,开花结果,落叶归根,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话语间,他伸手又在精致的果盘内取了数枚蜜枣,缓缓道:“而我们所处的这个下界就好比这盘蜜饯,吃完了,就没了。”
顿了顿,宿垣真人抬起手,在掌心凝出一团浅金色:“本源之力便是此物。”
他又看向温云,纳疑道:“我也感到奇怪,此界分明没有本源之力,你究竟是如何修成的?”
温云终于明白过来了。
原来叶疏白所猜想的不错,原来真正成仙之道,的确需要将魔力跟灵力结合在一起修炼才。
就好比空气中有各种不同的气体,组合在一起方能供人正常呼吸,结果这个世界少了一样气体,修士自然无法修成真正的大道,需要由仙人指引才能飞升到上界!
她之所以能修成,是因为神魂已经修过了魔法,而现在肉身又在修灵力,机缘巧合之下竟然真将二者融合成本源之力了!
温云意识到不对,脸色一变道:“既是如此,那些前来指引飞升的仙人……”
“起初,飞升之事不假,确有上界的门派前去接引下界飞升之人,将他们收入门内弟子,引入真正的修行大道。”
宿垣真人神情肃穆:“然而我入东玄界后一直被排挤,他们称我为下界贱民,起初我不解其意,便留心探听,后来才知道原来在某些大界的修行者眼中,我们身处的下界不过是他们用于圈养的去处罢了,下界之民在他们眼中好比牲畜,连人都算不上。”
东玄界,又或者叫东玄宗,其实也是一个剑宗。
彼时宿垣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剑修,在入了玄天秘境时就察觉到这些“仙人”不对,企图反抗不果,只能匆忙掷下那枚记录着“不要飞升”告诫的玉简。
只因他天赋着实惊艳,所以东玄宗强行夺取了他领悟的法则之力后,将其抹去记忆,又收他做了宗内的一名弟子。
只是宿垣真人哪怕失了记忆锋芒仍盛,行事亦是张扬,加之他在剑道上的确过于妖孽,惹得一些本就出生于东玄宗的弟子妒忌,受到了排挤。
渐渐地,有人叫他“下界贱民”,又或者是“废界贱民”。
叫来叫去,总离不开轻蔑的“贱民”二字。
宿垣真人没有先前的记忆,并不知晓这是何种原因,直到东玄宗在不久后又收入一名新弟子,那个人同他一般记忆空白,也同他一样被宗内其他弟子喊作“贱民”,他那时候终于意识到不对。
他在暗中调查着这一切,终于知晓了这件在东玄宗内算不上秘密的事:原来在这些上界修士眼中,他们只是被圈养的牲畜,被用于收割的韭菜罢了。
“他们所为的,正是天地法则之力!”
“哪怕在上界,天地法则之力也是极其难得,非天赋惊艳绝伦者不能领悟。某些势力便将注意打到了下界头上,但凡察觉到该界有天地法则的波动,就假借收徒之名将他们带出,夺走法则之力!”
“飞升上去的下界之人,或是被残忍杀戮灭口。或是同我这般,虽说也被收入门内,但是所领悟的法则之力被剥夺而去,过往记忆也被剥离,反而认贼作父奉仇人为师门。”
宿垣真人吐出一枚枣核,长长地叹出一声:“若不是在东玄界被排挤,我恐怕也不会生出疑心去探查这一切,知晓真相后我便从那儿逃了出来,在各下界间奔走寻觅了千年,又流转至万千的废界间,一边阻止诸如道劫这类亡命之徒抢夺废界资源,一边寻找自己的宗门。”
“你们或许觉得这事巧合,实则不然。”
老剑修花白的眉毛一垂,将枣核随手一丢,院内那株千年景观树轰然断裂,砸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
他声音低沉,似乎穿越了数千年的岁月沧桑。
“为等到此日,我已踏足过无数世界了。”
此话一出,温云果真听得瞳孔一缩,深深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眶都快红了。
宿垣真人宽和一笑,欣慰地看向这个懂事的后辈:“倒也不至于与此,老祖我不是回来了吗?待我稍作休息,我们一同去灭了道劫……”
“不是。”温云看着那棵从中断裂的树,已经听到了客栈老板赶过来的脚步声,她声音绝望:“完了,我这得赔多少灵玉啊?”
一提到赔灵玉,宿垣真人便突然沉默,左顾而言他,将装死进行到底,全然没有了方才阔谈修真界局势时的豪气。
“什么树?我没见着有树,哎呀我这蜜饯吃完了,小丫头,快去再为我买一匣子回来。”
看到温云脸上的惨淡,叶疏白唇角不由得弯了弯,虽然他也心疼灵玉,但这会儿只觉得她有趣。
他温声宽抚道:“无妨,我身上还有灵玉。”
无非到时候再去玄天秘境挖两天灵玉矿便是,反正那儿是东玄宗为降落此界指引“飞升”而留下的一处落脚地,不挖白不挖。
见老板神情不好地走过来,叶疏白赶在对方冲温云发难之前递出补偿的灵玉,淡声道:“拿去吧。”
果不其然,老板见了灵玉就笑开脸,连声道:“云公子,我其实过来就是想说,您要是喜欢砍树就多砍点,不够的话我马上移栽两株过来?”
温云:“……不必了。”
虽然用出去的是叶疏白的灵玉,但是她仍然觉得心疼不已。
宿垣真人见状,眉毛抖了抖,悠悠道:“你们这对小夫妻可真是抠搜,不过八千灵玉罢了,弄得好像要了你们的命似的。”
温云跟叶疏白同时捕捉到一个词汇,两人视线飞快交错,几乎同时躲闪开。
“宿垣前辈,您恐怕误会了。”叶疏白微微垂下眸子,竭力让声音镇定下来:“我同温云,其实是……”
“师徒。”
“主仆。”
两个不同的答案同时说出,听得宿垣真人哈哈大笑,他眼神暧昧地瞥着两人,一副“我懂”的表情。
“知道,你们年轻人嘛花样多些,凡事都喜欢讲究些情趣什么的,哎,像我们那时候的道侣们就很单纯了……”
温云很想同这个不太正经的老头理论一番,什么叫花样多,她同叶疏白才是真的很单纯。
只不过还容不得她张嘴,身旁的男子已轻轻将她的手握住,一本正经道:“您教训得是,我们先出去为您买些蜜饯回来,回宗门的路途遥远,您先休息会儿吧。”
语罢,拉着温云往院外走去,她不好强行挣脱,只好老实地跟上,直到走出院子,才不太自在地开口:“你怎么都不跟他解释清楚?”
“宿垣真人年纪大了,这类前辈往往性格怪异,你若同他争论,他指不定会发脾气,还要讲出更不妥当的话,不如就顺他意认了为好。”
叶疏白语气平静地同温云解释着,他说话一向都是这样的语调,让人莫名信服。
这次也不例外,温云虽然觉得这理由很牵强,但好歹还是信了,又被他这番理论分走了注意力,刚才竟然忘记松手,更忘记自己这会儿还穿着男装。
温云低头瞥一眼自己跟叶疏白的手,抿了抿唇,觉得脸上有点发烫,又觉得自己这样扭扭捏捏可真是丢人,像极了十多岁没见识的小姑娘,一点儿也不成熟稳重。
不就拉个手吗?两人先前并肩作战时经常拉手共享精神力的,最开始她乘飞剑会晕剑,也是由叶疏白拉着她的手防止坠剑。
拉拉手嘛,很寻常的!
拉手是寻常,但是两个俊美男子一起手拉着手,并肩从客栈别院走到大堂,又从大堂走上大街,那就会引得无数人回头侧目。
好在修真界的修士们思想开放,断袖虽说少见,但是也并不被歧视,大伙儿也不过看看热闹而已。
温云因为当惯了人群的聚焦点,所以并没觉得不妥,坦然自在地往前行走着。
倒是叶疏白察觉出众人视线的异样,然而他只是低低地垂着眸子,借了余光看向自己牵着的那只手,而后正视前方继续若无其事地朝前走去,却微微地轻扬唇角。
此时日头渐升,街边有诸多商肆小贩在叫卖,热闹非凡。
温云忍痛花了一块下品灵玉买得满满一匣子凡人小贩叫卖的蜜饯,小贩平日收的都是铜板,最多不过几钱的碎银,哪见过这么豪阔的主儿,当即捧着灵玉喊着仙人准备跪地磕。
她忙闪身避开:“我不是仙人,我只是个有钱人而已,你别跪我。”
这样一出,其他小贩对她的热情越发高涨,几乎是缠着上来冲着温云叫卖,她又不忍拒绝这些凡人,只能挨个买去,这一条街逛下来,芥子囊中堆了诸多花里胡哨的小玩意儿。
眼看着叶疏白还要进万宝阁,温云一急,悄悄扯了扯他的手:“我们买得够多了,回去吧。”
她现在深得剑修勤俭持家的美德,一块下品灵玉也不愿意乱花。
话刚说完,她的视线就落到万宝阁货架上新摆上的一排整齐画册上,却见封面上画了个霸道邪魅的男子,只见他双目通红,将一个娇柔美丽的少女逼在墙角,捂着胸口,画册上书一排洋洋洒洒的大字——
《黑化师尊xxxx》!
由于后面四字过于露骨,所以写得格外潦草企图蒙混过去,温云都没认出其内容,不过这不妨碍她看到黑化师尊四字就走不动路,显而易见,这侧话本居然出画册了!
于是温云毫不犹豫地进了万宝阁,又大方地摸出一把极品灵玉,对着身后的侍者淡定道:“每册都给我拿一本。”
正要接过放入芥子囊时,身边却突然横过一只手将所有画册拿过。
叶疏白姿态从容自若,似乎在说一件很正常的事:“我先过目一遍,看看内容是否妥当再给你看。”
若不是这画册名字一看就是描写师徒恋的,他光是看到那两个姿势不得体的男女,就直接禁止十六岁少女购买了,哪还会给她一线机会。
温云并不觉得这是机会:“……那你其实也不用过目了。”
因为这册书压根就是不良话本,画成画册后定是不良翻倍,毫无疑问主色调是以黄为主,叶疏白但凡翻两页就会决定不给她看。
她认清了自己看不成最新画册的现实,正在思考回宗门后是托万家老祖为自己送一套,还是让二师兄帮忙买一套时,叶疏白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递过来。
他低下头,眼睫因紧张而微不可查地颤了颤,又很快平复下来,用很淡然的口吻说:“给你。”
温云接了匣子就闻到熟悉的香味,眼睛一亮,笑道:“你怎知我喜欢这香膏?”
当然知道,她那日多闻了这香膏两次。
被没收不良画册的郁闷一扫而空,温云笑吟吟地牵着叶疏白的手准备去结账,就在这时,身后却传来一道略迟疑的声音——
“温云?”
她应声回头,却发现身后站的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容颜侬丽,精致得好似一个女孩,只是面容稍显憔悴了些,整个人瘦了许多。
千黎深认出了温云,也认出了叶疏白。
吹雪岛不似清流剑宗,他们都是以阵道修为论高低,所以阵道造诣极深的千黎深倒是顺顺当当地接替下了宗主之位。
只是他毕竟尚且年幼,再加上如今吹雪岛同姜家势同水火,要处理的各项纷争极多,他也不似先前那般自由傲慢了。
他已隐约听说了先前这位“叶师兄”其实就是现在的清流剑宗掌门,于是对着叶疏白拱手,生疏又客套道:“叶掌门好。”
叶疏白受下这礼,同样客客气气地回:“千岛主好。”
必要的问候过后,千黎深不自觉地将视线落到温云身上,张了张嘴,不知道该从哪件事从头开始说才好。
是说自己如今是吹雪岛的岛主,你要是想来同我探讨阵法随时都可以来,进千阵塔也无妨吗?
还是说自己的汲灵阵又新改了变动,你想不想再来试试破解?
又或者是,虽然我也瞧不起凡人,但是你救回来的那群人我一直都有私下看顾,虽然沈星海不见了,但是他们也照样过得好好的,你也可以可以回你的第十峰分峰久住一阵看看。
他的话尚未道出就梗在了喉咙间。
视线从温云的脸上逐渐下移,最后停在了那二人交握的手上,再隐约想起他们方才拿的那些画册。
千黎深面颊上刚泛出的血色,又逐渐消退下来,变得越发苍白。
少年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被店内的光映出淡淡的阴影,投在眼睑下方。
他客气地同这两人寒暄两句,又说近日城中失踪了很多散修,自己忙于调查,得先告辞了。
听到这里,温云连忙唤住他:“你不用寻了,城中现在没有魔修了。”
她将魔修掳走散修的事简单道来,又对千黎深道:“我的灵宠应该快要将他们带回来了,他们想来要休养一段时间才能恢复修为,你能帮着安顿一下他们吗?”
千黎深微微一愣,点了点头:“好。”
近日他为了这桩事拍派出不少吹雪岛的弟子调查追踪却一无所获,没想到温云一声不响地就将这件事解决完了。
他原先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总是瞧谁都觉不过如此,这才对胜过自己数筹的温云多加留意,又以为只有她才能跟自己相提并论。
但是现在看来,其实是他不配同温云相提并论,能同她并提的,恐怕只有这位叶掌门了。
千黎深心中微受打击,不想再留,客套地告了别就要走。
然而刚刚转身,叶疏白却突然开口。
“千岛主,请留步。”
他低头看向千黎深,语气和缓而严肃:“若没猜错,魔修不日将至,四洲昔年劫难恐怕又要重演,还望千岛主多加警惕。近日我们都会在此城逗留,外海若有异变,你随时可以找我们。”
谁也不知晓道劫究竟离开此界没有,但是魔修的野心定不会就此熄灭,四洲危矣。
若换成往日,千黎深定会不屑地阴阳怪气两句,然而这次听完叶疏白的话后,少年的眉目中亦是露出郑重,对着叶疏白认真一拜道:“我明白了,这就回去令弟子在外海边缘布置阵法防线。”
温云看着千黎深离去的背影,不解道:“我总觉得他跟以前很不一样了。”
叶疏白声音清清冷冷道:“少年总有长成男人的那日。”
她好奇心素来很重,当即仰头问:“那你是何时长成男人的?”
叶疏白脚步一顿,不知为何,脑中竟浮出先前那些话本上的虎.狼之词。
此时此刻,什么道劫,什么东玄界,什么苍生大事都被他忘却,独剩下少女唇畔那丝狡黠的坏笑。
他能如何?
也只能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轻轻一句。
“别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