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垣真人已被追杀了一千余年了。
不仅仅是因为他以下界贱民身份叛出了东玄派, 也不止是因为他昔年在东玄派内因不肯服软,得罪诸多人,更因为他得罪了商无央的拥趸者。
起初的千年间他一直都在东玄界闭关习剑, 那时宗门内年轻一代最翘楚的当为商无央,据说剑术已触及大道, 在飞升之时敢以剑斩天雷。
商无央飞升时,宿垣真人当时还在东玄派内, 也见证了那一幕。
超过百道天雷的无一不是千年难遇的天才, 原本略显败落的东玄派也因商无央的飞升声名再起, 门派上下无一不以其为傲。
当时有个弟子看不惯剑术拔剑的宿垣真人,有心用商无央来羞辱他, 便问了句:“你不是剑术很强吗?那你说说,咱们商师伯的剑术如何?”
若换成识趣的人, 少不得会说自己见识浅薄不配评价, 要么就是吹嘘夸赞一通,反正商无央的剑术的确精妙绝伦, 夸一句也不算撒谎。
然而便是问问题的那人都没想到,宿垣是这么个铁头娃。
他耿直得过了分, 还真就点评了商无央的剑道——
“很厉害, 但是没你们吹的那么厉害。”
商无央的确很厉害,他承认。
但是夸就算了,非要夸成什么剑道大成者,天下第一剑修,什么一剑让万界诸修皆失色,这就过分了。
不说别的, 宿垣真人他本人就没失色啊。
就这一句话, 商无央自己都没生气, 他的拥趸者们倒记恨上了宿垣真人,让后者在东玄派内本就不好过的日子越发艰难,而后他逃出东玄界,也是这批人锲而不舍地追了千年又千年。
他暗骂一声,寻思这世道简直离谱,不让老实人开口!
“咦?你竟还想逃?”
碧裙少女似乎发现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柳眉高挑凝向宿垣真人,丹唇微微张开。
“蝼蚁皆如此,自以为能逃出吾等掌心。”
“且莫做白功了,且跪着听候我等发落吧,指不定商师伯心善饶你一命,你还能去山门洒扫或是药田里种地呢。”
“别,被贱民污了的药材不就废了吗?还是杀了干净。”
那些轻飘飘的声音其实并没有针对宿垣真人的恶意,因为他们说这些话并未伤害人,而是他们惯来的思维想法。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的东玄派弟子,自然有资格来决定下界贱民的一切。
他们都是这样想的。
可惜宿垣真人并不这样想!
绝对不可束手就擒。
哪怕是多牵扯他们半刻钟,为沈星海二人争取到这逃命的机会也好。
云海界偌大无比,加之其中的云雾玄妙无比,有隔绝神识探查的能力,所以只要他们逃下去后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剑修,一往无前!
“竟敢拔剑!你的剑都是我们东玄派教的,区区废物也配在我等面前拔剑?”
不是,这是我清流剑宗之剑道!
宿垣真人欺身而上,怒吼一声化出剑意,半步也不肯退。
他已记不得在清流剑宗的过往,可是他的身体还记得那些剑挥动的细节,铭刻于骨髓中,更记得自己是宗门的老祖,身后的是他的后辈,他再也不是孤苦伶仃漂泊在万界间的流浪剑修了,他也有了要守护的宗门与后辈了!
宿垣真人一边挥剑一边浑骂,骂着骂着,眼泪忽然就从眼眶中翻滚着涌出了,纵横在他污浊褶皱的面颊上。
我也不想死啊,谁他娘的想死啊?
下界之人只是想活着也是错吗?
一剑接着一剑奋力挥出,自手尖到心底都是凉的,明知不敌却还是想挣扎,不肯引颈就戮,这大约便是剑修的傲骨了。
“老子也是有傲骨的!”
“可笑!”
“淦你娘!滚吧东玄界的废物!老子看你们不爽很久了!”
“贱民安敢口出狂言!”
“我不止淦你娘,还淦你爹,淦你祖宗,淦你们的商师伯!”
“放肆!”
最后这句话终于惹恼了东玄派之人,隐隐为众人之首的碧裙少女此刻面若寒霜,银牙暗咬呵斥身后三人:“还等什么?速速将这贱民的舌头给我割下来!”
“可你刚刚还说要活捉他回……”
“杀了!”
说话间隙,她已握紧手中碧色细剑,纤手一压,朝着宿垣真人直直刺来。
若只是她一人,宿垣真人尚能应对,毕竟这些年轻弟子大多都在宗门内修炼,少有像他这般行走于各界经历无数厮杀,拥有这么强的战斗经验。
然而四人齐至,他堪堪反击这剑,另一道剑意毫不留情地朝他心口刺来。
那剑意寒凛得好似坚冰,让宿垣真人半边身子都被冻结得迟缓了,想要避开的动作也顿了顿。
完了。
他心坠沉,松垮的眼皮一颤,深深吸入这辈子最后一口气……
“嗷呜!”
一声恶龙咆哮如若惊雷响彻寰宇。
扭曲的虚空中,一只硕大的龙头自空间裂缝中探出,随之降临的是一团熊熊燃烧的金红烈焰,上面的炽热气息带着霸道的侵袭感冲来,直直地迎上那道寒冰剑意!
那寒冰剑意远非寻常火焰可融,然而这火也不是寻常的火。
这是龙炎!
那道寒冰剑意瞬间被蒸发为袅袅白烟,东玄派众弟子微怔后反应极快,明白这是有人来救宿垣真人了,不加犹豫再次提剑朝着前方攻去。
碧衣女子清叱:“把这怪物跟贱民一道杀了!”
然而这时,那时空裂缝中钻出的金红色怪物终于展露了完整的身躯,它硕大得近乎将头顶这片虚空尽数遮蔽,粗短的尾巴上亦是燃着一簇极美也极惊人的炽热金焰。
金色的竖眸冷冷地望来。
她往后退了两步。
“杀谁呢?”
一道跟这红色巨龙截然不似的清灵少女音传出,碧裙女修愣了愣,抬头细看才发现并非是这头龙在说话。
巨龙的背上坐了个月白纱裙的少女,眉目如水墨画般清秀写意,唇畔噙了三分懒散的笑,手中握了根杖。
几个东玄界修士的注意力都被她给吸引住了,然而还不等他们开口,原先还在笑的少女已倏然飞起,抬起手中怪模怪样的杖重重扫来!
不多哔哔先动手,这才是温云的风格。
“可恶!杀了这丫头!”
“他们才两个人……嘶,竟还有一个!”
一柄剑斜斜探来,剑意凛冽锐利,众人才发现原来还有另一道身影被巨龙给挡完了,眼下他攻来才显出身形。
小火龙:总感觉又被暗示长得胖了。
“云丫头!叶小子”
宿垣真人狂喜不已,只是这关头容不得他叙旧,看那两人一言不发就开始反击,他当即配合着持剑而上。
在战斗间隙他悄然往温云那边看一眼,结果越看越是心惊。
叶疏白什么时候又到渡劫境了?而且看他身上这气势,隐约间已经有了飞升之像?
更要命的是,这两个人的战斗意识都强得过分了!
堂堂东玄界的亲传弟子,固然只是几个没多大名气的,但是竟然被他们三人给压制下来。
剑修之争往往都是转瞬之间的生死相搏,一旦拔剑,只能不断战下去,只要你慢了一瞬,对方的剑就会穿透你的身体,温云他们动手太快,以至于这群东玄派剑修连法宝都没找到功夫用!
眼看己方占据上风,宿垣真人怒吼:“杀了他们,不能放走!”
此刻心软无异于放虎归山,更有可能将大患引来云海界。
此话一出,正在苦苦支撑的碧裙女子心下一慌,手上抵挡的剑招也露了破绽。
“你们若是敢下杀手,东玄派定不放过……唔!”
她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那柄木剑自她背后直直刺入,再从胸口刺出,剑上激荡的源力几乎在瞬间将她肺腑绞碎,源力所伤的不仅是□□还有神魂,这一剑下去,竟生生斩杀了飞升境高手。
方才他们从背后杀宿垣真人,却没想到转瞬间,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就互换了。
宿垣真人在前方同她缠斗,而背后有人捅了她一剑。
在最后一口气耗尽之前,碧裙女子艰难转过头,似是想要看清杀自己的人是谁。
然而在看到那张清隽冰冷的面容后,她的眼眸蓦然睁大,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画面,喉中嘶哑地呜咽着,什么却都道不清。
至最后一刻,她睁大的眼都未曾合上,始终倒映着那张脸。
叶疏白抽回剑。
*
两个强势外援的到来,使得一场必杀之局瞬间翻转。
尘埃落定。
宿垣真人握着正在往下滴血的剑,激荡的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
他将惊骇的目光投到小火龙身上,喃喃道:“我万万没想到……原来小红你才是真正隐而不露的高手。”
方才小火龙的酷炫登场不仅仅是震住了东玄界诸修,也把宿垣真人给彻底征服。
从称呼可见,这次他是真的对破开虚空而来的小火龙发自内心地崇拜,彻底改观了。
小火龙脸上一红,若温云不在场它尚且能装,但是现在正主就在,它却怎么都不好意思抢功劳了。
“不是我,是她啦……”
温云这会儿正蹲在地上熟练地从尸首上搜刮芥子囊,闻言,头也不抬地回一句:“我在你身上布了个传送阵。”
“传送阵?”
宿垣真人一时间没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温云嗯了一声,耐心解释:“当初托您回清流剑宗我有些不放心,毕竟您老的仇家遍布万界……”
“我素来广结良友,并没你说的这么招人恨!”宿垣真人极力想要辩驳她这个说法。
“所以这次被追杀也只是个意外?”
宿垣真人不说话了。
于是温云继续搜东西,同时解释道:“我担心您被追杀,所以当初在您的剑上布置了一个传送阵,一旦察觉到你有危险,就可以马上从云海界传送到你身边了。”
方才她本来正在跟叶疏白在探讨近来的修行心得,突然间察觉到阵法动荡,当即猜到是宿垣真人出了事。
两人这般匆匆赶来,没想到还真救下了险些丧命的老剑修。
宿垣真人听完这话双眼微红,感慨:“云丫头,没想到你竟然这么牵挂老祖我……”
他感动到无以复加,被晚辈孝顺牵挂的感觉真是太贴心了,只觉得先前不该骂温云小没良心。
温云没看老剑修的反应,她这会儿正熟练地用其强悍无比的神识抹去这些人芥子囊跟各个法宝上的神魂烙印。
东玄派弟子个个身家丰厚,每人身上携带的源晶倒是其次,各类法宝却是丰厚不已,
听见宿垣真人的话后,她也只是随口便答了句:“其实这道传送阵法并没有用过,我也是想顺便用您做试验,没想到还真成功了。”
试验?
听她这意思,原来他要是运气不好遇上阵法失效,今天岂不是就要交代在家门口了?!
原来什么担心老祖都是虚假的?
宿垣真人气得险些翻白眼晕厥过去。
温云笑嘻嘻地将搜刮来的战利品抛给叶疏白,然后好奇地拿着三块巴掌大的小木牌看:“前辈,这是什么法宝?我竟然看不出这些东西是作何用的。”
宿垣真人眼神落到那物上,神色大变,厉声道:“给我!”
温云一怔。
宿垣真人自温云手中一把夺过这三个小木牌,语气沉重:“这是东玄派弟子的身份铭牌,唉,终日打雁,今日竟被雁啄了眼!我离开东玄派太久,居然忘了这茬事!”
“此物分主副牌,主牌置于宗门内,副牌随身携带,里面皆存有弟子的神魂烙印,只要身陨就会破裂。”
他亮出手中的木牌,果不其然,三张木牌上皆现裂痕。
“东玄派怕是已经知晓他们三人亡故的消息了,更根据这副牌的位置推算出他们就在云海界附近,恐不到三日就会前来此处!我现在就带着这三个副牌逃去其他界引开他们,你们速速往相反的方向……”
他声音越说越显苦涩。
原以为终于可以安定下来,却没想到一把年纪了还是要继续逃命……唉,不逃也不行,毕竟只有他具有丰富的逃命经验了。
“我先去了,你们把尸体销毁……”
“前辈!”温云打断宿垣真人的话。
“何事?”
“这次不需要您再继续逃了。”多年未见,温云身上的气势越来越强,她眸光亮亮地看着宿垣真人:“一直逃像什么样,我跟小白好不容易才在云海界打拼下一些家业,哪能这么容易就丢掉? ”
叶疏白闻言亦是颔首认可,一本正经道:“我们挣下的云岛兴许可换千万源晶了。”
千万源晶?
宿垣真人乍听这数字也忍不住吞了口唾液,但是他很快就反应过来,怒道:“你俩这是要钱不要命啊!源晶重要还是命重要!”
“命重要啊,我最惜命了。”
温云从他手中飞快夺回那三块木牌,拿在手中掂了掂,侧过头挑眉看向宿垣真人:“他们不是为了追杀你才来云海界的吧?”
怎么想,追杀这种专业活儿也不该交给这四个娇养出来的年轻人。
老剑修犹豫了一下,如实答:“是无意间碰上的,他们似乎是打算来云海界试炼……”
“试炼啊?那就简单了。”
温云眯着眼露出惬意的笑。
“正好我前些日子发现云海界内最危险的地方在哪儿了。”
宿垣真人下意识追问下去:“在哪儿?”
温云往下指了指,淡声道:“正是底下的云海。”
叶疏白在旁适时地补充道:“前辈先前不是曾说,云岛之所以珍贵,是因为云海深处有云兽啃噬云岛所致吗?我随她前些日子清点云岛,发现有一座消失了。”
“确切说来,是只剩小红这么大块儿地,剩下的全被啃干净了。”温云拿魔杖点了点,声音极轻——
“出远门试炼嘛,遇上些怪兽被吃了也怨不得别人吧。”
甩锅这种事她原本也不太擅长,但是当年在经过了万家老祖的指点过后,已经突飞猛进了。
小火龙甩了甩尾巴,纳闷道:“我总感觉你在暗示我是怪兽?”
温云:“……你不要总是在这种事上对号入座。”
说你是猪的时候,你怎么从来都不会自觉代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