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二十余万年前,人界还未兴盛,神界还未凋零,神掌控着世间万物,上至天命归处,下至蝼蚁生死,那是一个属于神的时代,是独一无二的时代。
那时还没有烨鸟,洪荒中古神的余威已随着悠远的时光沉寂,焱鸦与爱慕之人共同追随着他们崇敬的神明,心若赤火,坚如磐石。
那时的焱鸦之名也如后来的烨鸟那般声噪六界,焱鸦与毕方是火神的侍宠,也站在神兽中的顶端,他们随火神成为一段传奇,在数十万年的岁月中都只存在于别人的言语和书本史记上。
但他们对于彼此来说是真实的,触手可及的。
史书上记载的焱鸦之死是一个惨烈而悲壮的故事,足以流芳后世。
仙史记,焱鸦生于炽野,与毕方合鸣携飞,后火神至,收二兽,优宠有加,二兽忠心耿耿,与火神形影相随。
上古纪四十七万六千三百年,洪荒频有异动,火神携二兽细察,不料洪荒诸神怨气强横,袭火神,焱鸦护主,陨亡于冥池之中。
寥寥数十字,便是焱鸦所有生平。
从此往后,六界中再无焱鸦,只余非痕。
他心里藏着一个关乎天地安危的秘密,只身来到魔界,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卒做起,屡次立功,经过十几万年的努力,终于成为今日六界皆知的魔将非痕,回到了原点。
个中辛苦,也只有他自己能品味。
而至于仙史中所记载的那个故事,也不尽是假话,一个好的谎言总是虚实参半的。
当年洪荒频有异动是真,非痕跟随火神前往探查是真,就连洪荒古神的怨气穿过盘古的封印来到人间,并试图偷袭火神也是真。
唯一的假,便是焱鸦的死罢了。
六界中人人都知道,天地最大的威胁就在洪荒之内,可随着世间流逝,天地间安稳太平得太久,又似乎人人都习惯了这样的安逸,认为洪荒古神们永远不可能有再现人世的一天。
但那缕实力不俗的怨气给了火神当头一棒。
他开始意识到洪荒中的古神一日不除,便终有一日他们会冲破牢笼,重临世间,等到时再来思考对策,便太晚了。
可先不论洪荒中的古神实力有多强大,当年父神盘古以自身为封印,将洪荒的大门关闭,这既是一种禁制,却也是一种保护。
两边的人隔着这道墙,谁也无法轻易对对方出手。
这是一件关乎天地安危的大事,也是关乎每个人命运的事,火神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集六界之力,破开封印,让古老的神明彻底湮灭于世间。
可当时的六界暗斗不断,纷争不休,想要把所有人集结到一起,并让他们连同一心,基本是痴人说梦。
神仙二界一向亲如兄弟,倒是好说话。
人界积弱,又向来崇敬神明,构不成难题。
冥界基本与其他五界隔绝,向来毫无交往,是块难啃的冷骨头。
而最棘手的大概就是总爱搞事情的妖魔两界。
在当时,妖王软弱,魔君强横,因此火神选择了让焱鸦假死潜入魔界监视魔君,对妖界却是暗中拜访,与妖王商议合作。
事情原本该有条有理地进行下去,火神本该联合六界,诛灭洪荒古神。
可意外往往来得更快。
火神陨灭,毕方殉主,老妖王病逝,新妖王野心勃勃,翻脸不认曾与火神的约定。
非痕在魔界的战场上拼杀时,站在茫茫无际的尸海里,真真正正地成了孤身一人。
联合六界诛灭洪荒古神的计划就此中断,乃至覆灭,但非痕没有回路可走。
因为焱鸦已死。
他顺着命运之路往前走,从未停歇,因为他总相信有朝一日火神和毕方会归来。
可他等了十几万年也没有等到火神,也没有等到思邈,而是等来了一只会使用真火的不死不灭的怪物。
烨鸟身上有火神身躯所化的炎浆,有毕方的火精,她就像非痕等待的希望之光,可又不是。
对于烨鸟的身份,非痕曾经纠结了许久。
但他唯一明白的是,火神和思邈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于是他放弃了反抗,也放弃了向前,而是做起了别人眼中流连花丛的浪子,他闭着眼安然躺在时间这条长河里,任由波浪推着他走,无论去往何方。
直到今天,此时此刻,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叫了他的真名,诱使他睁开了眼睛。
*
非痕又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斜瞥着陆尘心。
“怎么样,很意外吧,我只是个间谍罢了。”
陆尘心摇头,“不算意外,我早有这样的猜测,《上古纪事》我看过许多遍,关于你的那段描述的确令人动容,但也不过骗骗小孩子罢了。”
毕竟只有天真的小孩子才会轻易被故事感动,理智的人一向会透过情绪去看故事的内核。
非痕为护主陨灭的确是个很好的说辞,但如果仔细去想,无论是火神还是焱鸦,实力都不容小觑,更何况当时毕方也在场,集三人之力却打不过从封印缝隙中偷溜出来的一丝怨气,岂不是相当于王者对青铜,三打一还被反杀,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非痕轻轻哼了一声,懒得再与他计较似的。
“我说完了,现在到你了,你的秘密是什么?我可是一直都很好奇,你到底是谁。”
“我当然是我。”
非痕略微不快。
“你这不是说废话吗,我当然知道你是你,但你的身世显然不简单吧,若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如何进的了洪荒,如何救的了赤曦?”
陆尘心笑了笑,并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多难回答的问题。
“我知道你的疑问很多,但这些都很好解答,我的确不是一个普通的经历了六道轮回而投胎的人,我的灵魂来自于一位已陨落的神。”
非痕意识到什么,立马瞪大眼睛坐直了。
“你是幽?”
陆尘心眸光微黯,沉默着,没有回答。
非痕便更来劲了。
“既然你是幽,那你为什么会杀赤曦,为什么把她封印在锁妖塔下,为什么不告诉她你是谁?!”
非痕把一连串的问题像炮弹一样打出去,打在陆尘心脸上。
而陆尘心默默往后挪了挪,躲开他激动的唾沫。
等非痕冷静许多后,陆尘心方缓缓开口。
“我不是幽,我是我,是陆尘心。”
非痕想要反驳,可突然一时语噎。
因为他比谁都明白,神死后是没有所谓的转世轮回的,即便是有,转世后的那个人又怎么能算是从前那个人呢。
他突然萎靡下去,明明是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感到这么失落。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可叫赤曦怎么办啊。”
陆尘心顿了顿,但说出的话是同样的冷静。
“神幽已陨落了十几万年,这十几万年赤曦都一人走过来了,她比我们想象中坚强的多,无需我们为此担忧。”
非痕又是一声叹息。
“咱们该坦白的都坦白了,我猜你也不会是因为想听那些无关紧要的故事而特意来一趟,说吧,有什么事。”
非痕知道陆尘心很不喜欢逢魔镇这个地方,因为这里是无序的,混乱的,毫无章法可言的,而他那个人喜欢规矩,喜欢可预料的未来。
“赤曦将焰羽赠予了我门下的一名弟子,用于炼丹,虽然目前看来还没有什么事,但若是时间长了,难保有人会打真火火种的主意,或是从中追查到赤曦。”
“你是希望我去收回真火?”
陆尘心摇头,“施一个保护结界便好。”
非痕“切”了一声。
“这种小事你还亲自跑一趟来找我,你是当真闲得无聊了吗?”
虽说真火的气息不是一般结界就能掩盖,可陆尘心是一般人吗?他是靠焰羽升仙的啊,他虽然不能随意操纵真火,但真火是会护着他的。
所以这个所谓的保护结界,他自己就能完成,何必来找非痕呢。
果然,紧接着他就说道。
“赤曦受伤了,烨鸟之身由火神炎浆所铸,我无能为力,所以只能请你帮忙。”
非痕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
“原来是打了这样的主意,什么设结界都是托词,这才是你的真正目的吧。”
陆尘心不否认,也不承认。
“两者都是我的目的。”
非痕干脆往榻上一躺。
“既然你不承认,那就让那只呆鸟慢慢养伤吧,就她那个仗着自己不会死就不要命的性子,是时候该好好治治了。”
陆尘心十分认同他的话,但还是站了起来,一把将躺得安逸的非痕从榻上拉了起来。
“快走吧,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
非痕虽然看上去心不甘情不愿,一路上抱怨不少,但陆尘心并没有拿绳子套着他他也自己跟着去了青合。
逢魔镇中难见日月,整日都是灯火通明的,故难分昼夜。
等到了人界,他们方意识到随着他们“交杯换盏”,已到了晨光熹微时。
非痕凝视着天际那一圈被晨光染成赤金色的山峦,心情莫名的愉悦。
“我已许久没见过日出了。”
闻言,不远处的陆尘心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再不走,就晚了。”
非痕笑了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视野极好的观景台,跟上陆尘心的脚步。
“你这人忒不解风情,让人想抒情一下都不行。”
“等办完事,你要在这里建个房子,天天对着太阳抒情我都管不着。”
非痕放生大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山谷间,多了几分空灵。
“你干嘛这么嘴硬心软,明明就是关心赤曦,但就是咬死了不承认,你这样是娶不到老婆的。”
陆尘心回头瞪了他一眼,不说话,继续往前走,只是脚步快了不少。
非痕便笑得更放肆了。
“怪我怪我,我忘了你丢了幽精一魂,这人世间的男女情爱大概是与你无缘了。不过这么一想,反正都只有一魂,你那小弟子倒是对赤曦一片痴心,他们俩也挺配,哈哈哈哈!”
*
两人回到青合山的时候天刚亮。
陆逢机为了给大家改善伙食在山里养了鸡,鸡鸣声四起,非痕不禁啧啧叹道,“你们这儿是仙派吗?我怎么感觉像是回归了田园生活?”
一路上陆尘心已经习惯了他的毒舌,并且很快学会了视而不见,闻而不听。
得到真火之后,兰芳从前遇到的许多困难都迎刃而解,于是她立刻化身炼丹狂魔,在炼丹房里彻夜研究,直至天明。
她在鸡鸣声中走出炼丹房,想着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舒展一下身体,却不料一推开门就见到了一年都见不到一次的陆尘心。
她走上,请安道,“掌门。”
顺便好奇地偷瞥陆尘心身边的陌生人。
陆尘心轻轻点头算作回应,神情十分冷淡,但兰芳早就习惯了,并不觉得什么。
陆尘心对非痕道,“你动手吧,痕迹别太明显就行。”
非痕有些埋怨地嘟囔了一句,“果然是做掌门的人啊,这么会支使人。”
陆尘心忍无可忍,“你要是再多话,我立马就开始筹建第二个锁妖塔。”
非痕哼了一声表示不满,但果然不再说话了。
非痕上前施法,兰芳站在陆尘心身边看着,有些摸不着头脑。
“掌门,这是要做什么?”
陆尘心虽然不常管理门中事务,但兰芳的名字他常常从陆逢机处听说,所以倒也不算陌生。
“你炼丹炉下的真火火种是天下至宝,为免有别有用心之人觊觎真火之力,我会在这附近设下结界。不过你放心,不会影响你做事,只是真火之事切莫外传。”
兰芳点点头,其实从她意识到赤曦身份的那一刻起,心中就有些忐忑,也很矛盾。
她是好好上过历史课的人,深知烨鸟的焰羽对修炼之人来说是怎样的诱惑,可真火带来的好处又让她不愿放手,正是纠结的时候,陆尘心却出手帮忙解决了问题,她高兴还来不及。
本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非痕很快走回来。
“喂,什么叫你设结界,明明是我。”
陆尘心无视他的邀功行为,转身就走,毫不拖拉。
他对非痕提醒道,“走吧,上问神峰。”
非痕骂骂咧咧地跟着走了,兰芳看着两人的背影,忍不住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