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玉平日里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今天难得起了个大早。她去了趟正院,见到了正准备出门去兵部的礼亲王。
突然瞧见她,礼亲王有些诧异,第一反应是看了看天色,确定太阳没打西边出来“过来请安”
衡玉要是过来请安的,那太阳就真的打西边出来了,她行了一礼,对礼亲王说“昨天傍晚,尚原大人托人给我送了张字条,请我今日午时去刑部牢房一见。我打算过去见见他,所以特意来跟爹你说一声。”
礼亲王蹙起眉来,有些没想明白尚原此番的用意。
他斟酌一二,知道衡玉是过来知会他而不是询问他意见的,所以沉默几息,便道“既然是尚原主动相邀,去看看也好。”
“不过”
“若他请求你做什么,你好好考虑,别冲动了随意答应下来。”
“爹放心,女儿知晓轻重。”衡玉再行一礼。
目送礼亲王远去,她刚准备离开正院,妹妹云衡茹突然掀开帘子,从屋内迈步而出“长姐,你应该还没用早膳吧,要不要留在院子里一道用膳”
衡玉脚步微顿,知道这是礼亲王妃的意思。她与弟弟妹妹平日里相处得还不错,倒没有刻意拂礼亲王妃的面子“也好。”
用过早膳,衡玉在书房里把半本游记看完,起身回屋,命人给自己换了身出门的衣服,提着食盒坐上马车赶去刑部,恰好在正午那时抵达刑部牢房。
用银子打点一二,再把身份一亮,衡玉顺利进了刑部牢房。
一入内,一股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腐朽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衡玉这具身体很少闻见过这种味道,本还有几分犯困,这下子是彻底被冲醒了。
距离尚原的牢房还有一段距离时,衡玉就看到了他。
其实她不知道尚原的牢房具体在哪一间,但看到那张脸那双眼时,她就莫名肯定,那个人就是尚原
能把冬日阴寒、暗无天日的牢房视若无物;
哪怕身上被严刑拷打过的伤势还没康复,依旧坐得端正,不愿露出疲态与懈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若不是他脸色苍白无力,唇色发青,额角的大块
伤疤刚刚结痂,也许没有几个人能够看出来他在几日前到底经历过些什么。
尚原似乎是注意到了她,抬起眸来。
他有一双深如寒潭的眼睛,里面带着浓墨重彩的黑,如鹰隼锐利,像是在暗处窥伺猎物的猎人。但那种威慑力,在与衡玉对视上后,迅速收敛起来。
“郡主。”尚原开口,声音里泄露出几分沙哑与疲态。
衡玉点头“尚大人。”
她侧头看向衙役,衙役会意,上前把牢房大门打开,离去时低声道“郡主,只有一刻钟的探视时间,还望尽快。”
衡玉接过冬至手里提着的食盒,自己拎着进了牢房里,来到尚原面前蹲下,华丽的衣摆在肮脏的地面上铺开,她依旧一派悠然从容。
“尚大人应该还没用午膳吧。”衡玉打开食盒,取出一碗汤递给尚原,“我担心尚大人没有精力说话,所以命厨房炖了乌鸡汤,里面加了百年人参,尚大人先喝些吧。”
尚原没客气。
刚刚衙役说的话他都听到了,只有一刻钟,没必要因为些虚礼而耽误时间。
喝下这碗还温热着的乌鸡汤,尚原的脸色好了不少,只是少许功夫,他脸上的青白消退不少,唇峰上也多了几分血色。
尚原轻声道了句谢,直言道“郡主、三皇子和沈少爷为下官做的事,下官都有所耳闻。”
衡玉并不奇怪。
如果尚原不知道的话,他不会写字条邀她前来。哪怕是在刑部,尚原想要知道一些消息也不难。
见衡玉面色如常,颇为镇定从容,尚原对她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下官知晓郡主是可信之人,因此接下来就直言了。”尚原轻吸口气蓄积力气,“敢问郡主,朝堂局势现在到底如何了”
“多个党派相争不下,他们翻出了大人昔日的一些污点,以此进行攻讦。里面许多人只是想着保住行唐关将领、将尚大人拉下马,并不想致大人于死地。不过也有一部分人想趁着这个机会要了大人的性命。”
水至清则无鱼,哪怕是刚直如尚原,都不能说完全没有污点。那种人是圣人,却很难是朝廷高官。
尚原对衡玉的答案,不算很意外。
“那陛下对此的态
度如何”
“陛下还没下定决心,但据我们推测,应该是念着大人的。”为了佐证自己的判断,衡玉把康元帝的话快速复述出来。
尚原稍稍松了口气。
只要陛下仍然顾念旧情,没有想致他于死地,他就还有机会翻盘。
尚原抬起眼,直视衡玉,说“此事之后,下官怕是再也无法待在密阁副阁主的位置上了。所以下官会亲自上书,直陈无能,请求辞官回乡。”
“这些年里,下官虽有荒唐事,但素来忠君护主,在其位谋其职,哪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最近因行唐关一事厌弃我,但若我主动辞官回乡,那厌弃就会淡去,对我的亏欠就会占了上风。”
说到了后面,尚原嗓子痒起来,连连咳了一阵。
这阵咳嗽用了他十足的劲,待他咳完,一股疲倦自心底油然而生,那原本绷得笔挺的背脊也有些弯了。
衡玉点头,认可尚原的判断,但是“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的。”
“是的,下官这些年得罪了很多人,太子一系的人心心念念致我于死地,他们不会让我这么顺利就把折子递上去,并且辞官回乡的。”
说到正事,尚原压下颓唐。
“这就是我寻郡主的原因。”
“我今日见郡主,是想和郡主说三件事。”
衡玉洗耳恭听。
“第一件事,是想请郡主入宫,将我的遭遇和心迹都告诉陛下。太子的人能拦住我的人入宫,但绝对拦不住郡主。”
救尚原,本就会得罪太子。衡玉直接点头“可。”
“第二件事,是想请郡主去一个地方,取走藏在里面的两样东西。那两样东西都是盒子,一为木盒,一为玉盒。木盒里装着的,全部是太子一系的官员的罪状。到那时候,他们必然自乱阵脚,一时之间没办法再顾及我的事情。”
尚原的眉蹙了起来,他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了,弯下背脊,咳得撕心裂肺。
衡玉连忙递给他一碗水和帕子,尚原压下喉间痒意,喝完碗里的水,用帕子擦了擦脸“至于那个玉盒,郡主找个安全的地方保留。不到关键的时刻,千万不要拿出来,更不要透露给任何人。”
他那双如寒潭般的眼睛紧紧
盯着衡玉,似乎是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个坚决的答复。
衡玉隐隐猜到那个玉盒里装着的是什么东西了。
尚原既然能查出太子一系官员的罪证,那他在查的时候会不会顺带查到了什么,和太子本人有关的罪证
如果她猜得没错,这样东西留在她的手里
太烫手了。
没等到衡玉的答复,尚原的心渐渐冰凉下来。
是了,这两样东西太棘手了。他会落到今时今地的处境,与这两样东西完全脱不了干系。
世人都喜欢趋利避害,连他自己在查案的时候都几次产生过犹豫,又怎么能够强求眼前这位姑娘去接手他留下的烂摊子
虽然能够理解衡玉的选择,尚原还是无法克制地失落起来。
这两个盒子里的东西,耗费了他足足六年的时间和大量精力,是他政治理想的折射,是他人生里最后的勇气。
他现在这种情况,哪怕惜了一条命豁出去,把这两个盒子交给陛下,陛下为了太子,也肯定会把这些事情都遮掩掉,轻拿轻放。
现在还不到把玉盒拿出来的最好时机。
但是他没有那个能力再保留玉盒了,他观遍满朝满洛城,唯有她、沈小少爷和三皇子都是真心救自己的。但沈小少爷失之纯粹,三皇子因身份之顾无能为力。
如果她拒绝了自己
就在他的心一点点冰凉,就如同这出仕二十年里,骨子里的热血一点点变得冰凉一般时
衡玉点头,无论是神态、动作,还是语气,都和先前一模一样“可。”
如坠冰窖的心,在那一刻回到原地。
尚原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她。
衡玉在他的注视下,平静说“我会尽快把木盒呈上去,也会为大人保留玉盒。如果有朝一日大人觉得时机到了,想要取回玉盒,尽管来找我。”
她穿梭过很多世界,有时候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手里也会沾染诸多血腥。她不能保证那里面没有无辜者,所以她一直都是站在灰色地带的。
只是她有自己永远恪守、永不践踏的底线,这才让她比更多只谈立场的政客显得手段温和善良。
尚原说的那个玉盒,非常烫手。
也正因如此
,这个世界上,敢为他保住这个玉盒的人少之又少。而从身份地位来说,她是最合适的一个。
既然最合适,总不能视而不见置之不理哪怕她实在怕麻烦,如非不要,并不想掺合进这种政治漩涡里。
“郡主。”尚原用力咽了咽口水,眼角莫名湿润起来,“你”
“只是保存罢了,你又不是让我马上把它交上去。这些事情,只能算是小事。”衡玉依旧平静。
尚原说不出话来,直到此时,他才从心底彻底平等看待衡玉,而不是只把她当作一个聪明良善保留底线的后辈。
他展袖,不顾背上才刚结痂的伤口,缓缓俯下身子向衡玉行一大礼,真心实意道“多谢郡主。”
衡玉安然受此大礼。
行完礼后,见时间实在耽误不得,尚原直起身来“第三件事,是想问郡主。郡主,你可想要密阁副阁主一职”
衡玉与他对视,微微眯起眼来。
尚原说“各党派都盯着我这个位置,似乎早就把这个位置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但下官凭什么任他们算计凭什么任他们抢走属于我的东西哪怕它不再属于我了,也应该是从我手中送出去,给了一个我很认可的人。”
“我朝从未有过一名女子入仕,但密阁不同六部,它本身行的只是侦查监视之职,在密阁里,我们就培养了不少女子做密探。所以,如果女子要入仕,入密阁是最合适的。”
“在那个位置坐了六年,如果郡主想要,下官会尽力谋划,并且将自己的所有心腹人脉都交给郡主。”
“如此一来,郡主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坐稳那个位置,也无人敢因郡主的女子身份而随便置喙。”
现在,就等眼前的人告诉他,她是否要这个位置了。
尚原想到这,心底苦笑了下。他觉得,想要对方答应下来这第三件事,怕是比要对方答应下来第二件事还难。
这位可是名副其实的大衍第一纨绔啊。
“容我思考一番吧。”衡玉没有直接拒绝,而是给出了这个答案。
“好。”今天的一切已经算是意外之喜,尚原也没有再强求。
探视时间已经到了,尚原远远就瞧见衙役走来的身影。他迅
速说了一个地址,确定衡玉已记下,他垂下眼,执起筷子慢慢吃起衡玉带给他的食物。
聊了那么久,这食盒里的佳肴已经不再温热,不抓紧点吃,就要彻底凉掉了。
衡玉回到府里,先补了个觉。一觉睡醒,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雪。
就在衡玉无所事事发愣时,一个栗子突然掉落在她的窗前。
衡玉愣了愣,伸手捡起栗子。栗子入手还带余温,显然是刚出炉不久,她剥开外壳,只觉栗肉香甜绵软。
在她吃完这个栗子后,又有一颗栗子准确落到她的窗台上,衡玉捡起来再吃。
连着重复了六次,衡玉扬声“还站在外面不进来你不觉得冷吗”
窗户被人从外面推起来,露出沈洛那张眉目张扬的脸“你怎么猜到是我的”
“这还用猜除了你还有谁这么幼稚啊”衡玉泼了他一捧雪,笑着说。
沈洛好脾气地抹掉雪。
他素来好脾气。
哪怕气得嗷嗷叫,那气也是一阵的,很容易就被哄了过去。
“今天你与尚大人聊得如何”
“尚大人的确是个好官。”衡玉诚恳道,“他还给我许了一件天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啊”
“他问我想不想做大官。”
“做大官”沈洛的第一反应并非女子也能做官,他的第一反应是,“你平日里这么懒散,又已经是富贵权势到了头,干嘛要做官啊。”
做官多累啊。
要不是他是家族的嫡长孙,生来就有家族责任在身,他肯定要当一辈子的纨绔。
那生活啊,简直美死。
“我也是这么想的。”衡玉颇为赞同,“但是那个官还挺自由的,不用一天到晚去点卯,哪怕我个月不去衙门好像也没什么大事。这个又让我有点儿心动。”
沈洛眼巴巴看着衡玉,比衡玉心动了上千倍不止。他小心翼翼问,生怕这种官职是一场梦“什么官啊”
“密阁副阁主。”
沈洛险些脚底一打滑“什么等等”他狠狠抹了把脸。
在他整理思绪时,衡玉继续说“你昨天不是还在嚷嚷,要破坏掉那些人的如意算盘吗只要我取了密阁副阁主的位置,那些人
的如意算盘就全部都要落空了,我也将成为整个棋局里最大的赢家。你觉得如何”
沈洛并没有高兴,他下意识抿了抿唇“我们最开始想救尚大人,又不是想从他那里谋求来什么的,你要是不想当就不当,反正这天下那么多俊杰,除了你,也有其他人能当。”
听他这么一说,衡玉唇角微微一弯,旋即很快放平下来“你这么想,我很高兴。但这个机会太千载难逢了,它就现在摆在我的面前,只要我说上一声要,尚原会拼尽一切为我谋划而来。有了这个权势,我可以为百姓做些什么,可以寻到新的事情打发时间,在你们想要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也更有操作的余地。”
沈洛与她对视“但你也会变得身不由己。”
沈洛从来不是个聪明人,在某些方面却异常敏锐。衡玉点头;“是的。”
“你原本是整个大衍朝最有资格任性、最有资格玩世不恭的人。”
“是的。”
“你可以一直如此。”
“我的确可以一直如此。”
沈洛和云成弦都有可能变,唯独她,可以一直如初。
因为她已经如此,走过了漫长无尽的岁月。
“那就一直如此。”
衡玉轻笑了下“可我怕你和弦堂兄很难一直如此。而且你们遇险我不会坐视不管,但万一你们把天捅破了,身为纨绔的我帮不了你们,那可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们出事吧。”
总不能明明已经看不惯很多事情,却还是放任吧。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沈洛和云成弦在政治漩涡里苦苦挣扎吧。
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行唐关陷入无尽战火,边境十户九空吧。
看来这辈子,她又不能当个纯粹的纨绔了。
衡玉这么想着,唇角的笑容却越来越大,及至最后,她朗声大笑起来,对沈洛说“来切磋,我已许久没和人动过武了。”
突然被衡玉拉起切磋,打到最后,沈洛累得嗷嗷叫,已经把自己想说的话都忘了个一干二净。送走沈洛,衡玉派去取盒子的人回来了。
衡玉将玉盒放在她床下暗格里放好,木盒摆在床头,打算明日再入宫呈递给康元帝现在这个点,宫门已是落了匙,她进
不去。
做好这一切,衡玉又去见了礼亲王,父女见面第一句话就是“我打算入密阁。请爹放心,我不会随意插手党派之争,影响爹的立场,只一心谋划大周,所以,还望爹能助我一臂之力。”
一切事情都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先是衡玉低调入宫,呈上木盒。
太子一系的几个重要官员自顾不暇,太子一系现在只想着要如何保住他们,已经无心去针对尚原。
随后,尚原上书,自陈其罪,并且说自己已经不配再任密阁副阁主,为了不误国误民,自请离去。康元帝看到尚原的折子后,命人将他接进宫里,这对君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足足聊了近一个时辰,等尚原出来时,他满脸泪痕,康元帝也隐有泪意。
再之后,康元帝召礼亲王、沈国公、太傅等人进宫,又将太子一并叫来,与他们商量起选谁接替密阁副阁主之位。礼亲王和沈国公早已达成共识,彼此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最近太子忙得焦头烂额,不知内情,试探性举荐了几个自己的人。
康元帝脸色毫无变化,却在太子开口后,沉声道“朕倒是觉得,衡玉颇能担任此职。”直接拂了太子的面子。
太子脸色一变,却不敢再说话了。
太傅见三人都没说话,他沉默片刻,也没开口。
见众人都没开口,康元帝淡淡道“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听到这句话,礼亲王才做了个样子“陛下,小女年纪尚幼,又素来荒唐,如何担得起朝中正四品官员一职”
“无妨。”康元帝放下茶盏,淡声道,“短时间内,这个消息不会公布出去,直到衡玉做出政绩来再公之于众也不迟。衡玉也和朕说了,希望朕能给她些时间考察她。”
礼亲王这才不再多言。
康元帝交代完自己想说的事情,就命礼亲王他们退下了。
太子在康元帝面前还能稍稍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出御书房,他的脸色就彻底黑沉下来,摔袖而去。
这一幕,恰好被前来找康元帝的云成弦收入眼里。
他心底冷笑了下,垂下眼,恭敬进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