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顺着沙子的缝隙蒸腾而上。
司空摘星像是一朵被太阳晒蔫的喇叭花, 整个人粘在骆驼背上,让人很是担心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他也快被自己气死了。
找什么马?
你说你找什么马?
司空摘星简直恨不得拿手扇自己的脸,最好还是左边扇一下, 右边扇一下,对称了才好。
江南的雨虽多, 蚯蚓也是不少的, 哪怕陆小凤要千八百只蚯蚓,司空摘星也觉得自己一定能找来, 只不过是几夜不睡觉,几天不洗澡罢了,何愁完不成赌约?
可他偏偏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一口答应陆小凤的条件, 快快乐乐地跑到这个大漠来,现在又要快快乐乐地被太阳晒了。
前几天他几乎要被渴死, 若不是路过的黑珍珠救了他, 偷王之王就要折在大漠里, 就像蚯蚓干死在路上一样。
昨日他又像一头笨驴,得罪了自己的恩人。
“沈百终。”
“嗯。”
“我本觉得江南虽好,可水实在是太多,风景我也早已看腻,现在一比,我只知道自己实在是个笨瓜。”司空摘星摸出水袋来喝了一口, “我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中原!就算有人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我也绝不会离开中原!”
黑珍珠不想让沈百终为难, 所以根本没有跟来, 她托昨晚的那个青胡子大汉送来一张地图, 又送来食物和清水, 就再也没有出过自己的帐篷。
司空摘星根本连个道歉的机会也没有,就被迫出了黑珍珠的营地。
“你为什么不穿飞鱼服?”司空摘星突然问。
“热。”
“难道你这身衣服就不热了?”司空摘星笑了,“你这身黑衣服放在大漠里是最不受待见的衣服,哪怕是小孩子也不愿意要的。”
“比飞鱼服好一点。”沈百终淡淡道,“石观音从没有见过我,可她一定认识飞鱼服。”
黑珍珠已把他的包袱给他,现在这包袱就系在马上,飞鱼服自然也在包袱里。
“石观音。”司空摘星竟琢磨起来,“她竟真的有那么好看?比起薛冰来如何?比起林仙儿来又如何?”
“我不知道。”沈百终摇头,“我和陆小凤本来是跟着一个老人进大漠的,可是那位老人却为了再见石观音一面要割破我们的水袋。”
司空摘星还想再问,就看见前面的石头旁倒了一个黑影。
司空摘星一看到这个影子,心里立刻咯噔一下,这个样子他最熟悉不过,他要渴死的时候,也是这样倒在沙子上的。
倒在沙子上的是中原一点红。
他也是一身黑衣,却已晕了过去。
中原一点红不愧是中原一点红,即使渴得快要晕过去,他也要挣扎着爬到石头边再晕,只因为这里可能有水,也因为这里有些阴凉地,更因为这石头被人看见的可能性很大!
他虽是个杀手,总是夺去别人的生命,却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
沈百终翻身下马,解下水袋靠到中原一点红嘴边。
一嗅到这清凉干净的味道,中原一点红的眼睛就眨了一下,等水滴落到他嘴里时,他已彻底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冷得如同山上的积雪,又狠得像是离群的独狼,除了中原一点红,谁还能有这样的眼睛?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也许冷,可他们的眼睛里绝不会有狠。因为中原一点红是个杀手,他只为在别人脖颈上留下血迹,他不求武功,不求权力,不求美人,只求狠。
狠到连自己,他也不当作一回事。
“……是你?”
中原一点红发出沙哑的声音,很久没喝水的人,声音就是这样的。
“你认识他?”司空摘星怔住,转头去看沈百终,“他是谁?”
“中原一点红。”地上的人冷冷说道,他已喝了半袋子水,又可以自由活动了。
“你是那个杀手!”司空摘星惊讶道,“你跑到沙漠里来做什么?这里又有什么人值得你杀?”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杀手杀人前还要告诉别人自己要杀谁的?”
司空摘星摇摇头。
“那你又在问什么?你难道并没有长脑子?”中原一点红似乎一点也不懂人情世故,他很骄傲,骄傲到不屑于去和别人辩解。
司空摘星几乎要被他气歪鼻子,可又觉得自己要是生一句话的气,实在是小题大做,只能把怒气往肚子里吞,再也不愿意看中原一点红一眼。
“你救了我。”中原一点红对沈百终道,“我可以替你杀一个人。”
司空摘星本来打定主意再也不理他,现在却又忍不住道,“你以为你是谁?你又以为他是谁?若还有人是沈百终都杀不了的,你难道觉得自己就可以了么?”
中原一点红握紧了手里的水袋,脸色发白,他唯一会的就是杀人,你若要他想别的法子来报答别人,那实在是为难他。
可他这个人又是绝不会欠别人人情的。
“我还有钱……”
话说到一半,中原一点红就又闭嘴,因为他突然明白锦衣卫指挥使是绝不会缺钱用的。
“我不需要你报答我。”沈百终道,“这只不过是一袋水而已。”
“一袋水在沙漠里已比黄金还要贵重,已可以使十几个马.匪自相残杀。等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就去京城找你,那个时候无论你要我做什么都行!”
中原一点红抛下这句话,带着刚才剩下的半袋子水,用剑当作拐杖,竟踉踉跄跄一个人走了。
他走得摇摇晃晃,却绝不会有人认为他杀不了人,即使还很虚弱,他也还是中原最厉害的杀手。
“这人的脾气好臭。”司空摘星道,“他这种人倒确实是适合做一个杀手。”
“为什么?”
“因为他绝不会有朋友!”司空摘星道,“没有朋友的人,岂不是不会有人认识?没有朋友的人,也不会被朋友拜托麻烦事,更不会受到以朋友作为筹码的要挟。这样的人,做杀手再适合不过了。”
“有道理。”沈百终点头,“可是没有朋友的人总是会很难过,虽然会有一瞬间的欢乐,但关起门来以后总会觉得寂寞和痛苦。”
“确实。”司空摘星点点头,“一个人少什么,都不可以少朋友。”
“中原一点红也应该有一个朋友。”沈百终道。
“你想做他的朋友?”司空摘星突然有些不平衡,“他可是是个杀手!已不知触犯了朝廷多少律法!”
“我想请中原一点红来北镇抚司任职。不是做我的朋友,是做我的下属。”
“江湖和朝廷有时不可以分太清,也不可以搞混。”沈百终接着道,“若我要拘捕所有触犯律法的人,那么将不再有江湖。”
“什么意思?”
“江湖仇杀是被允许的。”沈百终道,“杀人的人自然该做好被杀的准备,你害了人,又怎么可能始终无事?杀手需要被人雇佣,被杀手杀了的人一定有仇家。有仇家的人多半算不上干净。”
司空摘星想起薛衣人和左轻侯的世代愁怨,又想起江湖上的一些门派纷争,不得不承认这是对的,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廷若管得太透,只能是两败俱伤。
他倒也不是笨,只是从没想过这些,因为司空摘星是个地地道道的江湖人。
“所以我只会对很过分的人动手。”
“谁?”
“名声很不好的,只是为了杀人而杀人的败类。”沈百终道,“今年我在追查的就是红鞋子的公孙大娘。”
“公孙大娘?红鞋子?”司空摘星一头雾水,“这是什么人?这人难道是个做鞋子的鞋匠?”
“不是。”沈百终摇头,“红鞋子是个组织,这个组织里只有女人,她们只穿红色的绣花鞋。”
“这倒是奇怪。”司空摘星笑道,“那有没有这样的组织?组织叫做黑裤子,里面都是小偷,只穿黑色的裤子。”
他越想越觉得有趣,“这样的组织一定很不错!”
“红鞋子的女人每年都要交差。”
“什么差?”司空摘星问。
“人。”沈百终冷冷道,“每个人都要交人。她们会割下人的鼻子、手、舌头还有脚带回去给公孙大娘看。谁要是割的少了,就要被责备。”
司空摘星不说话了,他突然觉得这组织一点也不有趣了,又觉得这简直是世上最恶心的组织。
“你什么时候要去抓这个人,我一定去帮你!”
沈百终却不再理他,因为他已听到了鸟类扇动翅膀的声音。
“你在听什……”
司空摘星住嘴,因为他也听到了。
两个人立刻带着马匹和骆驼躲到了岩石后面。
司空摘星瞪大了眼睛,因为他竟然在沙漠里见到了一条船。
船怎么会在沙漠里,沙漠里怎么会有船?
既然船可以在沙漠里开,那马岂不是可以在海里跑了?
那是一搜又大又漂亮的船,用了上好的轻木头,拉船的既不是马,也不是骆驼,而是几百只雄鹰。
鹰在天上飞,拖着船往前走。
这船走得飞快,破开沙子就如同破开海浪,船两侧的沙子飞速向后退去,激起一层沙雾,好像志怪小说里才有的景象。
司空摘星的手动了动,他又犯偷瘾了,这样矫健的鹰,他恨不得立刻从绳子上解下来几只。
沈百终突然死死地盯住了木船的窗户。
“你在看什么?”司空摘星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会突然有了杀气?”
“我看见了陆小凤的衣角。”
“你连陆小鸡穿什么衣服也能记住?”
“我从七岁起,就已开始记街上的人脸了。”沈百终道,“如果有一个人认不出,父亲就不允许我吃饭。”
司空摘星叹口气,“幸亏我没有那样严厉的父亲。”
“这艘船一定是石观音的。”
“你怎么知道?”
“陆小凤没有在绿洲等到我,绝不会一个人离开。”
“能胁迫陆小鸡离开的,只有石观音!”司空摘星懂了。
“我们跟上。”
“怎么跟?”
“马和骆驼留下。”沈百终解下马尾上的明黄绸缎,系在了骆驼身上。
马认识这根带子,骆驼是黑珍珠的,自然能找回营地去,这两个动物不会让沈百终操半点心,它们远比人要更适合活在沙漠里。
“我们用轻功去?”
“对。”
“好!”司空摘星笑了,他已跃跃欲试,“上次输给你只是我大意,这次绝不会了!”
两道身影如同闪电一般掠出去,黄沙上没有留下一丝印记,就连半粒沙子也没有惊动,骑着马可能会慢,但这两人却不知比马快了多少,船上若有人正在查看四周,也绝不会发现后面有人跟着。
船走了一个时辰,司空摘星和沈百终就跟了一个时辰。
司空摘星的气力已快要耗尽,他转头去看沈百终,却见他连气也没有喘,不禁怀疑起自己的水平来。
再过一段时间,他就要像树叶一样坠下来,再也没有力气了。
所幸船终于停下。
船停在一片石林前。
这片石林又高又大,每一块石头都像山峰一样长,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一般,进去若没有熟人带着,只怕再也出不来了。
这些石头实在太过高大,是以每块石头中间都如同山谷般幽深,风沙从中刮过,谷中连半点光也照不进去,一片漆黑,这船如同志怪小说里走出的,它要到的地方也如同志怪小说里的魔窟。
“船停下了。”司空摘星道,“上面的人一定是在休整,他们的鹰已经累了,这石峰群也不是那么好走的。”
“这里一定是石观音住的地方。”沈百终道,“这些石头有些天然形成,有些确是人造的,沙漠里除了石观音以外,别人再没有这样的财力。”
“没错!”
两人注视着的船里,突然走出十几个彪形大汉。
这十几个大汉只着短衫,一身肌肉如同铁打一般,一看就是做惯了力气活。
他们四下张望一番,就分头去查看船舱和船帆,还有几人去收拢天上盘旋的雄鹰,准备再换一批新的上去。
“你累了。”沈百终突然道。
司空摘星就像老鼠被踩着了尾巴,一下子就跳了老高,“你胡说!我才没有累!”
“你还剩下几成内力?”沈百终问。
司空摘星见他这么认真,不由地冷静下来,“两成。”
“等他们整理好,你能恢复几成?”
“大约五成。”
“好。你能不能去船上躲起来?”
“你呢?”
“我不会缩骨功。”
“好!”司空摘星点点头,“去就去!”
陆小凤也在船上,司空摘星平日里虽喜欢和他吵架,可陆小凤的确是他最好的朋友,朋友有难,司空摘星怎么可能不去帮忙?
“石观音就在船上,你一定要小心。”
司空摘星点点头,“我一定会记住他们走的路。如果我记不住,也一定会找个能记住的人出来。”
“若石观音发现你,你就告诉她我也在。”
司空摘星怔住,“然后呢?”
“然后你再告诉她。”沈百终冷冷道,“若是她敢动你们一下,我就要她死。”
这实在是一句很霸气很霸气的话。
沈百终平日里太好说话,司空摘星很容易就会忽视他的身份和地位,现在一听这句话,突然就意识到他作为天下第一的能力和有整个朝廷作为后盾的底气。
他突然又想起在北镇抚司见到的那些锦衣卫,不论身份高低,他们总是很骄傲,好像随时有人撑腰,又总是严格要求自己,好像随时害怕给谁丢人。
司空摘星那时候不明白怎么回事,现在却懂了。
“我记住了。”司空摘星叹道,“我走了!”
司空摘星刚从角落潜上船去,船就又开始动起来。
船一动起来,船头船尾就出现几十个大汉,比之前多了整整三倍,这个时候,无论谁想跟在船后,都是没有法子的。
这和沈百终想的一样。
所以他抱着绣春刀坐了下来,静静等待黑夜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