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追?”
“不追。”
“为什么不追?”
“因为她们还会再来。”沈百终接过陆小凤替他捡起来的牌子, 冷冷道,“一计不成再生一计,她们不停得来,线索也会不停地出现。”
“没有别的原因?”陆小凤问道。
“没有。”
“真的没有?”
“你既然知道, 又何必问我。”
别的原因自然是害怕伤到这里的普通人。
这原因两人都知道, 可陆小凤偏偏想听沈百终自己说出来, 在不要紧的时候, 他最喜欢做的事情之一就是逗逗沈百终。
这也许是因为他很喜欢看闷葫芦破口子的样子。
但是点到为止的道理陆小凤也懂,所以他只有抬起桌上的那碗面看了看。
“这恐怕是世上最贵的一碗面。”
“嗯。”
煮面的水是天一神水, 每一滴都是。
“我现在倒真觉得红鞋子和神水宫有些关系了, 她是怎么找到如此多的天一神水用来煮面的?”陆小凤道, “无花真的偷了那么多的天一神水给公孙大娘么?”
沈百终淡淡道, “如果他没有偷这么多, 那么这些天一神水就是水母阴姬给公孙大娘的。”
“是。”
“水母阴姬曾说过绝不会把天一神水送给外人。”
“对。”
“所以我们需要进入神水宫去调查一番, 盗取剑谱加上天一神水, 罪加一等, 神水宫很快就会被夷为平地。”
长街上的人群早就散了个干净,公孙大娘和自己的姐妹们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偌大的地方只剩下了陆小凤和沈百终两个人。
死人是不算人的。
三妹已是死人。
陆小凤看着地上的尸体,叹道,“看来我们的棺材又需再订一口了, 老板又可以为他的小凰再攒一笔嫁妆。”
“这件事可以拜托给客栈的老板。”
“没错,只要银子足够,他什么都肯做的。”
陆小凤和沈百终回了一趟客栈,对老板讲完要求后就又离开了, 他们已被接连刺杀了三回, 虽然这其中有一次陆小凤并不知情, 但就算是两次,也已是足够令人重视的次数,加上楚留香他们还没有消息,进入神水宫已是一件很紧急的事情。
昨日的暴雨实在下得很大,即使雨已经停下,地上也还是积着许多小水泊。
水泊里倒映着沈百终的影子。
模糊的黑色影子。
要到神水宫去,除却黄鲁直说的法子以外,大智大通还给了一种方法,这方法明显比去找什么尼姑可靠得多,只是需要走走水路而已。
所以陆小凤此时正在店里买皮筏,而沈百终就站在外面等他。
没有什么事做的时候,沈百终喜欢发呆,盯着水泊里的涟漪看就很消磨时间。
喜欢看水泊的人好像不只有他一个。
还有一个人也喜欢看。
这个人好像是只是路过,也并不打算看什么水泊,只是她看到沈百终专心致志的样子,就也停下来盯着看。
她看着看着,就好像发现了水泊的好处,看得比沈百终还认真,竟好像真的觉得这些涟漪很有趣。
“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水泊很漂亮?”女人问,“就像是银子一样漂亮,而且是那种流动的银子。”
沈百终并不觉得水泊像银子,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因为他从不会故意不理睬陌生人,也从不会抨击别人的喜好,除非那种喜好会害人害己。
见到他点头承认,女人竟有点高兴,“你果然是个很不错的人,如果我不是要杀你,一定会免费陪你睡一觉。”
沈百终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于是慢慢扭过头去。
这是一个很瘦的女人,看起来很英气,眉毛很长很浓,人不丑也不美,在五月里,也还穿着一件厚厚的银狐披风,腰间别着一副牌九,一只笛子,还有一面很小的铜镜。
她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沈百终在看她,于是沈百终又低头去看她的鞋子。
一双绣花鞋。
紫色的绣花鞋。
不是红鞋子。
“你杀我,他们会给你多少钱?”
“绣花鞋”笑了笑,“这倒也不是钱的问题,虽说钱很重要,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但来钱的路子岂不是也很重要?”
“他们答应让你加入。”
“绣花鞋”叹了口气,“没错。你可真是个聪明的男人,我真的很想陪你睡一次,只可惜我已没有太多时间。”
“因为他们要你在我进入神水宫之前杀死我。”
“你又说对了。”
沈百终点点头,“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女人道,“看在我们都喜欢水的份上,我一定告诉你。”
“谢谢。”沈百终礼貌道,“你是不是用剑?”
“不是。我用笛子,用镜子,有时候也用骰子。”
“很好。”
“什么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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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很好。”陆小凤笑道,“皮筏子虽没有了,但船也不错,船也是很好的。”
“嗯。”
陆小凤带着沈百终往前走,他们要的船就停在河边,而船夫就走在更前面替他们带路。
刚走出去几步,陆小凤就皱眉道,“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没有。”
“我闻到了血腥气。”陆小凤迟疑道,“很淡的血腥气,但是却很新鲜。”
“因为刚刚有一位屠夫从门口走过。”沈百终淡淡道,“他刚杀了一头猪要拿去卖。”
“屠夫?”
“屠夫。”
陆小凤叹了口气,“他若杀的是羊该多好,这样我就可以买一条羊后腿带着,我们就可以在船上把羊肉烤来吃。”
“客人何必烦恼这种小事?”船夫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笑,“我们的船虽然不大,东西却备得很齐,莫说是羊肉了,就连酒,船舱里也有好几坛的。”
陆小凤摸摸胡子,“那你最好把这些酒都倒掉,把肉也都扔进土坑里埋掉。”
“为什么?”船夫吃了一惊。
“因为我刚刚只是在和我的朋友开玩笑而已,我根本不想吃羊肉,也没空去喝酒。”陆小凤道,“我只要你的船划得快,越快越好。这些累赘的东西我通通都要丢下去。”
羊肉和酒最后还是没有丢下船去,它们都到了船夫的怀里。
而船夫也抱着这些东西走了。
因为陆小凤和沈百终要去的地方绝不允许一位船夫跟着去,他们得自己划船。
陆小凤划前半段,沈百终划后半段。
船行的方向是顺流,但自然是能快一点就快一点得好,陆小凤甚至用上了内力,一时间这小舟竟有了海里大船的气势,让人想到沙漠里那些被鹰所拉行的船只。
天地间很安静,两岸的景色飞速掠过,只留下绿色的影子。
水声潺潺,清楚动听,逐渐有迷雾袭来,轻轻地笼罩在半空中。
“沈百终,你觉不觉得这里很像是会有女鬼的地方?”
“女鬼喜欢书生。”沈百终抱着绣春刀,淡淡道。
“可我们也不差的。”陆小凤笑道,“但说起读书这件事来,你一定比我强得多,所以女鬼倒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所以呢?”
“所以我一定会很安全。”陆小凤认为自己的想法很有意思,“我既然是新郎官的朋友,一定会被女鬼好好地送出来,倒也没有吃亏。”
“万一她想要两个老公呢。”沈百终突然笑了,“就像石观音,她就是想要三个老公的。”
陆小凤瞪大眼睛看着沈百终,就好像看到了西门吹雪在吹花,“你一定是被什么人给带坏了,我一定要找到这个人,好好教训他一顿。”
“带坏我的人从来只有你一个。”
“你胡说,我……”
陆小凤突然顿住了,直直地看向前方,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就好像真的看见了一个女鬼。
他们已走了一个时辰,在这一个时辰里,河道已越来越窄,雾气也越来越重,峭壁两端不断有一些古树旁逸斜出,架在空中,仿佛古桥,而此刻在这些古桥之上,就站着一个白衣飘飘的女人。
陆小凤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他的胆子大起来时简直能当皮筏子用,可是现在他是真的有点害怕了,不是人们常说的那一种吓破胆的害怕,而是那种会起鸡皮疙瘩的害怕。
迷雾,流水,古树,还有刚刚提到的聊斋女鬼,如果是你在这里,你会不会害怕?
沈百终立刻回头看了陆小凤一眼。
陆小凤立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
沈百终笑了,“有的人嘴上说起来很厉害,但是其实是什么也不敢做的。”
听到沈百终的声音,树上的人影突然动了,她从翠绿的枝叶上一跃而下,脚尖在水中凸起的石头上轻点几下,就到了他们的小舟边上,再一跳,就到了船板上。
女人蒙着面纱,只露出美丽动人的眼睛,这双眼睛简直美丽得要命,现在却蒙上了很深很深的忧郁与痛苦。
“曲无容?”陆小凤失声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曲无容却没有理陆小凤,她只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结结实实朝着沈百终磕了一个头。
“沈百终,我想求你一件事。”
想要曲无容这样的女人求人是很难的,比人要在天上飞简单不了多少,即使还在石观音的魔窟里受尽煎熬的时候,她也从没有求过人,而她生平也从不愿意欠别人的人情。
她并不是一个挟恩图报的人,也不是一个会用自身的苦楚来威胁别人的人。
所以陆小凤和沈百终都严肃起来。
“我想求你救一个人。”曲无容道,“我知道你们要去神水宫,所以我已在这里等了整整五天。”
“救谁?”沈百终问道。
“中原一点红!”
“中原一点红?”
“对。”曲无容点头,“他,他接下一个任务,要去神水宫里杀一个人,可这个人任务他是无论如何也完不成的。”
“难道他要去杀水母阴姬不成?”陆小凤问道。
“不是。”曲无容又摇头,“他要杀的人是雄娘子。”
“雄娘子岂不是好杀得很?”
“在别的地方可以,在神水宫却不行。”
“为什么?就因为他是水母阴姬的情人?”
“他不只是水母阴姬的情人。”曲无容道,“他是水母阴姬喜欢的人,他是水母阴姬爱的人,水母阴姬已喜欢他喜欢了二十几年!”
情人和爱人是完全不同的。
陆小凤有点懂了。
沈百终突然问道,“是谁要中原一点红去杀雄娘子?”
曲无容咬牙道,“我不能说。”
“那么他为什么要中原一点红去杀雄娘子?”
“因为他想要独孤九剑的剑谱!”
沈百终点点头,“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我们去救中原一点红?”
曲无容不说话。
陆小凤撑着船桨,露出了一个有点奇怪的笑容,这种笑容他总是会在朋友的婚礼上露出,这笑容之所以有点奇怪,是因为他是个浪子,浪子从不会考虑嫁娶的事情,所以也本不太会祝福新娘和新郎。
“因为我,我离开石观音的峡谷后,在沙漠里遇到了中原一点红……”曲无容竟有些紧张,“我已和他,我和他已决定这辈子再也不分开。”
中原一点红是一个很冰冷的人,曲无容也一样。他们都擅长隐藏自己的痛苦,也都同样骄傲,他们都被别人支配了自己的一生,却也从没有放弃过挣扎,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他们很般配。
般配的人最好永远在一起。
沈百终给曲无容搬了一个凳子过来,“坐。”
曲无容坐下。
“中原一点红背后的组织,北镇抚司迟早会解决。”
“我信你。”
“所以你可以试着劝劝中原一点红。”沈百终道,“我原本想让他来北镇抚司,可他已有了你,他现在最大的愿望应该就是和你一起隐居。”
曲无容动容道,“他确实是这样想的,可他放不下那个人,那个人把他从小养大,教他剑法和武功,他放不下刺客组织首领的恩情。”
“放不下就不要放。”沈百终淡淡道,“他这些年替他杀的人已足够,他不需要再做些什么。”
“那么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们该有一场婚礼。”沈百终笑了,“我和陆小凤可以替你们办这场婚礼,我们可以请楚留香,请胡铁花和姬冰雁来做客,还可以请琵琶公主,请你们的朋友。”
“婚礼?”曲无容呆呆道。
“婚礼。”沈百终淡淡笑道,“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你们为什么不能有一场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