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水宫中多是水路, 需要弟子们在水中游动往来,几乎没有平地,道路也大多狭窄, 唯一一处可以用来比试的地方就是湖中心的巨石。
这块巨石就是无花曾用来讲经的巨石,就是这个地方把与世无争的神水宫拉入了一场阴谋之中, 现在它的结局如何,也要由这个地方来判定。
这世上的事总是有一些巧的。
水母阴姬拂袖按下机关,轰隆隆的响声中, 湖中逐渐升起一条青石板路, 从岸边一直连到湖心。
“请。”水母阴姬冷冷道。
沈百终走在前面,似乎一点也不担心水母阴姬会在背后偷袭出手。
水母阴姬当然也不会偷袭, 她只是跟在后面一步步走进湖中。
这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冷, 一个比一个不爱说话,一个比一个有傲气, 陆小凤看了看他们俩,在湖边找了个地方坐下。
也许他只可惜这里没有瓜子和茶点。
你若是给他一个馒头也不错,他绝不会嫌弃的,因为这人完全就是来看热闹的。
“你不用刀剑。”沈百终道。
“我不用。”水母阴姬道,“我用的是手,你应该知道, 用手和脚的人, 远要比用刀剑的人要可怕得多。”
“可不可怕我不知道。”沈百终横过刀锋,抬手自刀面上擦过, 道,“但他们通常都很自信。”
“很好。”水母阴姬彻底脱去外袍, 将其扔入水中, “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评论强弱。”
瀑布后的琴音乍停。
水母阴姬已攻了上来, 她的掌法在水中练成,是以也像水一般绵密流畅,短短一瞬,就已攻出六招,叫人不能靠近,只能后退,而若是退入水中,入水的那一刻,自然也就败了。
沈百终的刀只有一柄,照理说在这种事上总是吃亏的,但这刀要是砍向脖子,无论是谁都要躲的。
水母阴姬用力在地上一踏,弯腰躲过刀去,一个扭身就再次拍向了沈百终的腰腹,在这生死变化之际,她的反应竟如此灵敏,而她的内力也非同一般,这么一踏之下,巨石已裂开几条缝隙。
绣春刀刀柄击向水母阴姬的左手,沈百终的左手也化掌为刀,拦住了水母阴姬的右手,两人真气迸发间,已鼓起了衣袖,湖上终年飘荡的水雾也已霍然向外散去,席卷湖边的树林,木叶全部挂上水珠。
这简直不像是人在打架。
闻讯赶来的弟子们都瞪大了眼睛,乱作一团,她们从没有见过敢和水母阴姬动手的人,也从没有见过别的外人,更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景象,这湖对于她们而言,早就是一种地位的象征,现在看到这一幕,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呼吸。
陆小凤先前见过的中年妇人正在叫这些弟子噤声,叫她们后退,不要打扰到这一场比试。
“三姐,三姐,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有人问道,“那个人是不是沈百终?我们怎么会惹到朝廷身上去?”
“三姐,我们会不会被处死?”
“三姐,我们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去帮帮师父?”
还有人道,“三姐!不如我们去牢里把楚留香他们押出来,逼沈百终停手!”
中年妇人一怔,下意识看向坐在湖边的陆小凤,终于还是摇摇头,“我们听师父的,师父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可我们该怎么做?”
中年妇人道,“等,我们只有等!”
陆小凤也有些担心这些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会一时失了分寸,冲上去帮忙,所以一直偷偷用余光看着,现在听到这句话总算放下心来,把目光重又移回湖上。
就在这时,弟子中突有一人腾空而起,手持两把短剑,径直奔向湖中,刺向沈百终的后背。
短剑上系着两块红绸缎,在一片青绿的山水之色中甚是惹眼,这人当然就是公孙大娘。
陆小凤霍然起立,一双手已拾起岸边的石块,他这个人虽不用暗器,但任何东西到了他的手里,绝不会比暗器要差,还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灵犀一指的指力?
公孙大娘身在半空,绝不可能中途躲闪,这是天然的靶子,凭着陆小凤的武功,这一击必然命中。
石块已夹在指中。
可公孙大娘却仍在向前。
怎么回事?
陆小凤怎么了?
难道他突然心软了?难道他中了神水宫不知何时下的毒.药?
“你最好不要动。”
陆小凤没动,因为一根绣花针就扎在他脚边的泥土里。
刚扎上去的绣花针。
绣花针轻若鸿毛,江湖上选这种武器的人并不多,上一位成名的还是那一位日月神教的教主,现在由陆小凤身后这人用来,却也举重若轻,如同□□。
更何况这上面还淬了毒。
这毒看起来也并不比暴雨梨花针上所淬之毒要差。
公孙大娘已跃上巨石去,她的一双短剑轻灵而又锋利,无论什么时候用来,也如同是起舞一般,而这舞眼看就要舞到沈百终的身上。
陆小凤身后站着的正是那个黑衣女人,此时她的眼中已露出恶毒的笑意,道,“陆小凤,你说看着自己的朋友去死,自己却无能为力,是不是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谁会死?”陆小凤竟还有心情去和她聊天。
“当然是沈百终。”
“沈百终怎么会死?”
“两人夹击,他难道还能活?”黑衣女人冷笑道,“一个人的武功再高,也是有极限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乱拳打死老师傅这一个说法?”
“我听过。”
“那么你就该给他准备一口棺材了。”黑衣女人声音突然一顿,笑道,“是我忘记了,你们已有很好的棺材。”
“你既然认为他会死,为何还不敢对我出手?”陆小凤淡淡道。
湖中巨石上,沈百终已在以一敌二。
见到有人帮忙,水母阴姬先是大怒,立刻要与沈百终一起杀了公孙大娘,可等她听到公孙大娘喊出的那一声雄娘子之后,却又怔住,最终与她联起手来。
爱情果然是一种难以琢磨的东西,它可以消磨一个人的意志,也能改变一个人的想法。
更能让一个人放弃自己坚守的品格,最起码水母阴姬已经放弃。
黑衣女人不说话。
陆小凤于是替她说道,“因为你害怕。”
“我害怕什么?”
“你害怕沈百终会赢,他若赢了,对我出手的人岂不是会死得很惨?”
黑衣女人冷笑道,“你在放什么狗屁!你以为我会害怕这个?”
“你应该害怕的,因为你本该死了!”
最后半句话一吐出,黑衣女人的气势就不由得为之一泄,陆小凤抓住机会,向后一推,紧接着一个翻身,就躲过了那枚致命的绣花针。
而他翻身的过程中,已把手中攥着的石子打了出去。
公孙大娘正刺出去的剑突然一偏,腿上也突然一软,人就跪了下去,就在这一瞬间,一条胳膊就飞了出去,鲜血洒出,巨石被染红,随后又是叮啷一声,短剑也失了一把。
高手相争,怎么容得了半点差错?
黑衣女人听到公孙大娘的惨叫,不由得脸色发白,额头上逐渐沁出冷汗来。
“金九龄。”陆小凤笑道,“你扮成女人的样子倒也不错。”
金九龄冷冷道,“谢谢夸奖。”
他的脸皮倒也真的不错,猪头肉都没有他厚的。
“公孙大娘丢了一条胳膊,我们不妨把她算作半个人。”陆小凤道,“这样一来总算有些公平,现在就轮到我们两个来……”
金九龄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我们曾是朋友,我们已认识十年了。”陆小凤暗叹道,“我很了解你,正如你很了解我。”
“所以呢?”
陆小凤道,“那天晚上我在客栈见到你,你说自己并没有淋到雨。”
“那又如何?”
“大雨下了三天,你又从不会带伞,若不是提早到了客栈准备,你怎么会没有淋到雨?”
金九龄脸色一变,忍不住道,“可我后来已经死了!”
“没错。你死的很对,也很像是真的。”陆小凤笑了笑,道,“我和沈百终那个时候也是真的为你着急,我们那副急切和痛苦的样子并不是装出来的。”
“我知道!所以我也认定你们上了当。”
陆小凤道,“可你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店小二的事。即使有刺客,他也不必去杀店小二的,更何况他死的实在是太巧了。你去后厨催酒,只是为了找一个地方将他灭口,顺便再让自己死掉。”
“我为什么要杀店小二?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人。”金九龄冷冷道。
“普通人可以替你埋下机关,还能替你在楼梯底下挖出一个洞来。”陆小凤叹道,“沈百终竟还以为我不知道,可他这个人说谎时,实在是很容易被别人发现的。”
金九龄的脸色已由白转青,“难道你们早就看破了我的计划?难道你们一直是在演戏?”
陆小凤摇摇头,道,“这些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们真正开始怀疑你的时候,还是在那家棺材店里。”
“为什么?”
“那些棺材是你订的。”
金九龄点点头。
陆小凤笑道,“你忘了给你自己订一口!你难道不知道这已暴露出你是个坏人的事实?我们五个人都有棺材,为什么只有你没有?”
金九龄怔住,他看起来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他万万也想不到问题竟会出在这里。
陆小凤却还在说,他恨不得直接气死金九龄,“那晚在客栈的刺客与中原一点红是一路人,楼梯下的陷阱又是一路人,公孙大娘是红鞋子的人,船店门口刺杀沈百终的又是一路人,我们怎么可能同时招惹这么多人?他们绝不会在同一个组织里。”
原来船店门口的事情也被陆小凤知道了。
不过沈百终此时还在巨石上与水母阴姬缠斗,他绝不会知道陆小凤已经知道这件事。
既然他要瞒着陆小凤,陆小凤就一定会永远都装出被瞒住的样子来。
朋友间的情谊,是不是永远都是这样温馨,这样替彼此考虑?
“没错,这些人都是我花钱雇来的。”
陆小凤点头,道,“你也不必太过失望,最起码那日你临死时说出的宫九二字,实在是一步好棋,我几乎立刻就要相信你是在真的悔过。这个招数很妙。”
“很好。”金九龄突然笑了。
“什么很好?”
“你说得很好。”金九龄冷冷道,“你说了这么多,却根本没有半点证据。”
“我确实没有。”
“我也许的确没有你聪明。”金九龄淡淡道,“但我现在也并没有输。”
“哦?”
“沈百终死了,你也死了。我就是这里唯一与朝廷有牵扯的人。”金九龄突然叹道,“我怎么也想不到水母阴姬会杀了你们二人,等我回京城禀报皇上以后,一定会领着大内高手来替你们报仇。”
陆小凤奇怪地盯着他看,好像第一次看到脸皮这么厚的人。
“你还是不要抵抗为好。”金九龄淡淡道,“看在你们替我买棺材的份上,我一定也让你躺进一口好棺材去,要不然你就只能沉尸湖底了。”
这时却突然有人站在了金九龄背后,微笑道,“听说这棺材我也有一口的,在下不胜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