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再厚也总会消融, 千崖有十里孤林,但昆吾山宗却总会有嫩芽舒展,山林渐绿, 冻瀑涌泉。
紫渊峰从山头到山脚那宛如一剑平头的树木全都重新招展、紫渊弟子忙上忙下去修那树冠的时候, 便恰是昆吾山宗选剑大会拉开帷幕之时。
十年磨一剑, 一朝出剑时。
选剑大会再不亮一亮剑, 又有谁能看到你的剑?
是以宗门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在报名。
亲传弟子自不必说,都想要争一争最高的位置,再抢一抢入秘境的资格。
内门弟子有天资略差却格外刻苦的,也想在这一次机会中一鸣惊人,让师门看到自己,得到重用, 平时修炼时也能多一份资源。
至于外门弟子,但凡是引气入体了的, 自然想要得一份眼缘, 说不定就一跃入了内门。若是尚未觅得那条修仙之路的, 却也有专门为他们开设的对垒,往年总有人在这样的对垒中突然得悟开光, 是以大家都抱了一分期待的心。
更何况, 到底是在这仙山环绕中这么多年,便是这一生都无法引气入体, 回到凡人的世界做个武夫, 也是绰绰有余。
于是紫渊峰光是统计单人战、双人战、三人战和剑阵战的报名人数和队伍,都用了整整七日, 等到终于理顺比赛章程, 向着各峰分发章程, 再各峰开会让所有弟子到场并了解赛则后, 迎春花竟已盛放。
各峰都缭绕着剑光剑意,又有琉光符箓乱飞,雪蚕炉炉丹丸,紫渊峰格外大杂烩些,便还有琴声铮铮,小兽乱走。出剑也讲究手感,谁也不敢懈怠,甚至还有人压力越大、入定越快,选剑开始前夕,竟然又有几人突破到了筑基。
其他弟子看得眼热,连夜啃了几口柠檬,又重新拎起了剑。
千崖峰自然也剑光闪烁。
这剑光来自剑冢,也来自易醉黄梨和程洛岑。
单人战肯定是要报的,双人战也不能落下,这三个人居然两两一组报了三队,又三人一组报了三人战,嘴上说着重在参与,眼睛里闪烁的却是“都他妈不要脸报了四支队了,怎么也得搞个名次出来”。
昆吾剑阵有七人阵,三人配合虽好,却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也想试图看看能不能搞个阵出来。
于是小师叔折了树枝,随意比划两下,易醉黄梨和程洛岑这才醍醐灌顶。
原来剑阵为阵,要七人不过是因为七道剑光看起来壮丽些,而且有人弱了也有另一人补,生生不息,提高容错率而已,对组成剑阵的阵中人修为要求不高,所以才是基础剑阵。
那么只要够强,三人也能成阵。
只是既然是三人剑阵,便不能再叫昆吾剑阵,当然要起名为千崖剑阵。
小师叔沉默了片刻,似是觉得就这东西也要冠个千崖的名字,有些不妥。但看了几日三人在峰顶练剑阵,却也到底并未出声反对。
易醉又与三人巩固了一番这剑阵,收了剑,喘了口气:“老程,可以啊,准备啥时候筑基啊?”
程洛岑抖了抖剑尖,笑道:“不急,大圆满也还可以更圆满一些,时候到了,就破境。”
易醉挑眉,心道还是黄梨老老实实比较可爱,是什么就是什么,脚踏实地勤勤恳恳,程洛岑这狗小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说话天然一股大佬味道,时常搞得他这个师兄想要耍帅却迟了一步。
就比如刚才这句,虽说他知道对方没有这意思,但细品就觉得他在暗示自己当初破境太快。而且什么叫“时候到了就破境”,破境是你家门口的坎子吗?你想跨就跨,
易醉再转念一想,自己筑基的时候,程洛岑这家伙恐怕还不知道在哪里挖泥巴呢!
然而这个念头带来的快乐还没延续,易醉又意识到了一件事。
人家玩泥巴,他就筑基了。现在人家快筑基了,他依然在筑基期,不过是从初级到了大圆满,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还有这个老黄,看起来憨厚可爱,没什么灵根,否则也不会一开始在外门待着,结果在这千崖峰待了不到一年,引气入体不说,如今竟然也突飞猛进,已经炼气后期。
按照这个速度来看,怎么都是他败了!
从小到大都被喊一声“天才”、入定轻易如吃饭的易醉倏然被比下去,心里不由得闷了口气,大师兄天生剑骨天纵奇才也就算了,二师姐不说天资如何,从除夕那顿火锅之后,二师姐每天都气若游丝,命悬一线,简直像是在被小师叔、红衣老道和谈楼主三个人轮番吊起来打,进步不快也难。
凭什么这两个分明像是二师姐随手从路边捡来的人……也这么强?!
易醉闷闷地转了话题:“说起来,咱们有几天没见二师姐了?”
“五天?七天?”黄梨掰了掰手指,竟有些记不清了:“上一次出来,她匆匆忙忙吃了碗面,在地上躺了还没两炷香,就练剑去了。”
“你们说,现在二师姐打得过大师兄吗?”程洛岑到底好奇地问了一句:“有人知道二师姐到底是什么境界吗?”
三人面面相觑,一起摇了摇头。
明明一剑已经破风雪,但他们却从未见过二师姐招来破境的异象,但要说二师姐竟然还是炼气初期,几人又是断然不信的,可真的有人能破境没有异象吗?
“……等等,有人告诉二师姐,明天就是她的第一场单人战了吗?”易醉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黄梨:……
程洛岑:……
易醉一拍脑壳:“要完。”
……
三人挂念的二师姐此刻正如真正的死狗般躺在冰冷的石窟地面上。
然而躺尸时,还能觅得几分安宁,虞兮枝即使是躺着,也有剑意在她四肢肆虐。
翻书声稳定地响起,谢君知不近人情道:“是你自己想要学太清望月的,这剑一共七式,这才第六式,你就不行了?”
虞兮枝咬牙翻身而起:“说谁不行呢?剑修不能说不行!”
她抖抖烟霄,倏然抬剑,挡住一道剑意,却被直直逼退几步,再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好巧不巧,她咳嗽的同时,谢君知也抬手掩唇,轻咳了几声。虞兮枝转头看他,突然问道:“小师叔,你咳嗽该不会便是因为这满山剑意吧?”
谢君知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抬眼看向她:“你说呢?”
虞兮枝觉得当然是了,她坐在地上,明明累得一根手指都快抬不起来了,却又在下一道剑意来时灵巧避开,再举剑向前,她也不坐起身,就这么凌空虚点,竟然便有数十道剑光从她的剑尖绽放,将前方的剑意点碎。
——若是夏亦瑶在此处,一定会惊讶到尖叫出声。
因为虞兮枝这样姿态怠懒地随意挥出的,竟然便是她要养剑许久才能斩出的太清望月第四式!
然而虞兮枝显然没有因为自己能出这一剑而骄傲,她又咳嗽了两声,却突然笑了起来:“那我们这样,算不算染了同一种病?”
她笑声懒懒,笑容却灿烂,只是没笑几声,又开始咳嗽,边咳嗽边从怀里掏丹丸,结果才拿出来,一道剑意倏然而至,她人躲开了,丹丸却碎了。
虞兮枝:……
笑不出来了,最后一颗了!!
她总不能把谈楼主给的天枢三元回丹用在此时此刻,只能自认倒霉,心道嗦点儿丹粉也聊胜于无。
却有一只手伸到了她面前。
虞兮枝下意识搭上谢君知的手,借着他的力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正不解其意,他却并没有放开她。
“既然你觉得我们是同一种病,那么……你想感受一下满山剑意吗?”谢君知歪头看她,微微勾了勾唇。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有傲然,有睥睨,却也有些自嘲和不屑,但所有这些情绪都并不是对她,而是对这些剑意。
千崖峰的剑意,来自剑冢浩浩荡荡的这千万剑。
谢君知说这山洞里有六十六种剑法剑意,她到现在也才学了其中一半,另一半也还要靠谢君知压着。
可这剑冢中,千万剑有千万种剑法,千万种情绪,却全都在他一身。
而现在,他问她,想不想感受一下这满山剑意。
虞兮枝看着身侧少年冷白英俊的脸,他睫毛如鸦羽,恹恹眼瞳中是她的影子,她笑,他眼瞳中的她便也在笑,她眨眼,他眼瞳中的她便也眨眼。
她突然有些心跳加速,也不知是因为即将要试试这满山剑意是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想了想,问道:“我会死吗?”
“有我在,自然不会。”
虞兮枝又道:“有个问题我想问很久了,为什么一定是你?”
——如果原书她看得足够认真,当然或许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她毕竟在看到自己“下线”后,便草草翻书了事,只知书后半的反派便是这位昆吾山宗的小师叔,却甚至连他的真名都未曾得知。
他本理应与她无关,可既然有关了,她总想要问问。
她问得没头没尾,谢君知却听懂了:“选剑大会,你得魁首。”
虞兮枝顿了顿,她的脑中飞速闪过宗门之内的所有弟子,却也好似空空如也,末了,少女终于神色复杂点头:“好。”
但这还没完,对方又道:“五派三道比剑,你也得魁首。”
虞兮枝脑中飞过的人影于是更多,她熟悉一些门派,却有更多的不熟。
但重点在于,五派三道的比剑,按照原著剧情,便是她被夏亦瑶戳个对穿的身陨之时。
她练剑如此认真,最原初的目的便是反抗这样的命运,根本没有想过要去拿名次或魁首,毕竟活着或许就不容易了。
但她看着谢君知的眼睛,什么都没说,只抿嘴笑了笑:“好。”
谢君知似是这才满意了:“到时候我便告诉你,为何是我。”
山洞极寒,他的手便也极冷,虞兮枝在这里待久了,身上也没什么温度,是以纵使被握着手,竟然也忘了这回事。
然而谢君知话音才落,握着她的手竟倏然升温。
他握紧她的手,可虞兮枝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一份奇异的触感,便有浩浩荡荡凛凛冽冽的剑气剑意剑光向着她劈面而下!
她本以为自己在山洞里直面的剑意已如江河,但比起此刻,她才知自己的所见不过涓流,而现在,她要面对的,是海天一色,而漫天漫海都要向她倾覆而来!
她无法呼吸,却又用力呼吸,她神魂寸裂,却又咬牙努力想要多坚持一瞬,而真正让她多坚持了一瞬的,是谢君知握着她的那只手上的一分暖意,以及他带着她,抬手折枝,再向着这山这冢,斩下的一剑。
白虹夜见,白空虹贯。
气如白虹,是为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