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忘下班回家的时候, 发现小孩特意下楼来接他。
彭星望每天能从楼下汽车引擎声分辨出来是谁回来,有时候甚至会把写完的作业带下去,举到姜忘面前看。
“哥快夸我”
大哥一般还处在面无表情的工作状态里,但并扛不住某人的厚脸皮。
“夸我嘛笑一个”
暑假作业上个星期就做完了, 这次彭星望手里举着一个米粒大的小东西。
“哥哥看”
姜忘锁车时扫一眼没看清, 弯腰靠近才发现他举着一颗牙齿。
缺了颗门牙的彭星望说话有点漏风“我倒牙了”
“噢,是上牙啊。”姜忘同他一起往回走, 想了想道“那得埋起来, 埋得越深长得越好。”
“这样吗, ”小孩没听过这种老习俗, 快速喊他等等,撒丫子跑到筒子楼里找老太太借刨煤灰的小铲子。
两人蹲在蔫了吧唧的老松树下面挖了拳头深的坑,仔细把牙埋好。
“埋歪了会不会长歪”
“不会。”
过了两天姜忘下班回来, 远远就看见小孩等在楼下。
跟举钻石一样又捏着一颗下门牙。
“哥我们去山上吧”小孩上下门牙都少了一颗,精神比以前还要好“丢到最高最高的地方”
姜忘心想你怕不是要长成大门牙兔子,摇下车窗看了看他手里的牙。
“丢楼顶吧,效果一样。”
彭星望乱扭“去山上山上”
也就小孩儿掉了个牙跟过节一样,姜忘莫名心情好起来,把公司里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丢到脑后, 拍拍副驾驶示意他上来。
小城三面环山,不过都是海拔很低的小山坡,后来国家安排着建了好多发电风车,还有好多极限爱好者特意来这玩滑翔伞。
开车上东寺山只要十几分钟, 他们快去快回, 特意挑了个高地把门牙放好。
彭星望看着佛寺里的香塔有点惆怅。
“别想了, 回家玩儿去。”
回去路上小孩儿还在想这件事, 扯大哥的袖子。
“我要是把牙放冰箱里, 是不是就永远不会长虫牙了”
姜忘平直回答“那你把牙放医院里最安全,保证什么病都不敢来。”
“我不要去医院”
再停车锁车又花了点时间,男人再往回走时发觉小孩还在楼道口。
“怎么还不往上走”
小朋友表情有点慌。
“我我的小黄不见了。”
姜忘循声看过去,发觉一直停在门口的小黄车真没有了。
“是不是停书店了或者去同学家玩忘了骑回来”
“没有,不会啊,”彭星望焦虑起来“我每次都会很认真的锁好,今天只去过书店,还是走过去的”
姜忘心想应该没有贼闲到偷小孩儿的车吧,不确定道“那会不会是记错了”
“哥你先回去,我去找找”彭星望生怕给他添麻烦“我找完就回来。”
“别,小心车没找到人也丢了。”姜忘叹了口气,把钥匙揣回兜里往外走“我陪你。”
于是两人先跑了一趟书店,又回家在隔壁同学住的小区里找了一圈,甚至特意去了一趟新家。
就是没有,明显是有人连锁带车一块抱走了。
姜忘暗骂还有这么缺德的王八蛋,小孩儿的童车都手痒要偷,领着彭星望往回走。
“算了,我们先回家,不行明天给你再买辆新的。”
小孩突然犯了倔,摇摇头不肯上楼。
“你先回去,我要再找找。”
“这又不是狗丢了,”姜忘虽然也心情不好,但还是得哭笑不得地跟他讲道理“你就算满大街找,喊它一声它也不会答应你啊。”
“再说了,你的车很小,说不定已经被偷到谁家里了,对不对”
彭星望咬着唇很拧,又摇头。
“哥哥辛苦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一定要再找找。”
姜忘没太明白小朋友在想什么,纳闷又无奈“明天再买呗。”
“这是我的第一辆自行车第一辆”彭星望声音突然扬高,很委屈又很坚决“我不能这么快就放弃小黄”
“就算买了别的车,它们也都不是小黄了。”
姜忘人生里不算多的第一次早消磨完了,对任何事物的来和去都早已感觉钝化。
他此刻不太能共情幼年的自己,但还是伸手揉揉头,跟着彭星望再次到处找。
虽然结果和预测一模一样,根本不可能找到。
彭星望甚至不怕脏地扒开树丛往里头看,还差点被流浪猫挠脸,最后脸上灰扑扑了也还在拧着。
姜忘哄了半天,最后把他抱回家洗澡,小孩直到睡着都气呼呼的。
期间季老师打电话过来问书店的事,得知情况时也很讶异。
晚上十一点又发消息过来问下落。
找着了吗
没。星星犟得很,就差跑派出所了,死活不要新车。
那你打算怎么哄
不打算,我半夜去趟鬼市。
季临秋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打电话过来问鬼市是什么。
姜忘没想到他对这个感兴趣“就是扒手小偷,黑当铺和其他小生意的人交换赃物顺带换钱的地方,不是什么好地儿。”
“你晚上能带我去么”
“行啊季老师,”姜忘又笑他“这么喜欢找刺激”
季临秋供认不讳“非常心动,特别想去。”
他们约在凌晨三点半见面。
人二三十岁以后普遍不能熬夜,姜忘上回去那办过一回新身份证,第二天困得眼圈发青。
季临秋夏天一贯喜欢大裤衩大衬衫配个人字拖,今晚破天荒穿了个兜帽衫工装裤配配跑鞋,像是自己要去偷车。
姜忘觉得这人难得犯迷糊,莫名可爱。
“咱们是买东西去,又不是去销赃,”他扯了扯他的深棕色帽兜“还挺好看。”
季临秋没想到他就穿了个大背心“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沿平街鬼市今天开得很早,还有小老太太在卖烤串。
这条狭窄小巷藏在老城区两个百货大楼中间的缝隙里,巷口外又有个报刊亭挡着,大白天都不引人注意。
季临秋还真是第一次来这么禁忌的地方,比去清吧喝鸡尾酒还紧张。
姜忘信步闲庭地往前走,偶然一回头,发觉季老师跟得很紧,就差跟星望一样拽袖子了。
看着很软。
“季老师不是玩刀么,”他又比了个knifega的手势“这个不好使了”
季临秋一脸你不要搞我。
“那不一样,”他声音弱下来“我平时很守规矩。”
“看出来了,”姜忘小幅度指指斜对角卖烤串的老太太“你猜她卖的是什么肉”
季临秋看着玻璃柜上的字,不假思索道“羊肉串啊。”
姜忘似笑非笑。
季临秋脸色一白,捂嘴犯恶心“不会吧,真的有人吃吗。”
“哪儿有五毛钱两串的羊肉串,”姜忘瞧向老太太身后的泔水桶“小市民的消遣罢了。”
他们在拥挤又狭窄的巷子里慢慢前行,气氛有种吊诡的喧闹。
大部分商贩都在热情客气地招呼生意,可眼睛里没有任何笑意,反而提防又审查。
他们对姜忘这种社会气息浓厚的人没有太多防备,但看向季临秋这种书卷气重的人很警觉。
摊位或冷白或昏黄,都是随意接了个灯泡照着,也有很多地摊根本不接,全凭旁边两侧的余光。
季临秋又贴近姜忘很多,不出声地观察他们都在卖什么。
违猎的野兔野鸭,来路不明的大份量药剂,眼睛流血的牛头,违禁经书外文书,自行车,手机,甚至还有十几个台灯和井盖。
中途有人跟暴露狂一样潜行过来,然后猛地一扬开外套“买点儿”
季临秋被这人吓到抽气,躲在姜忘背后有点想跑。
“怕什么,”男人回头瞥他“是卖黄碟的。”
“来点儿嘛,保证清晰,欧美东亚什么都有,人兽也有”这哥们还挺热情“买三张送一张,怎么样”
“不了,今天带朋友来逛,得装正经点,”姜忘笑道“改天。”
那人心神领会,一扭身又跑别人旁边去推销了。
季临秋刚才以为这人是要卖器官毒品之类的,这会儿才缓过来。
“我还是太正直了。”他捂着心口“真不经吓。”
姜忘乐得不行,一张望还真找到刚摆好的自行车摊“那边,走,看看。”
有人正一辆一辆地往下卸,瞧着货车里头还有十几辆的存货。
季临秋仔细从左往右扫过去,没看到里头有黄色小童车。
这些大部分都是偷来的,有的几乎是全新,完全像商场里的现货。
价格也很便宜,只有市价的一半以及更低。
“找什么呢”卸货的伙计见怪不怪“是你们的车,赎回来只要五十块哈,也别跟咱找事。”
姜忘憋着笑道“见着一黄色童车没”
“童车多大”
姜忘一比划,伙计像是被侮辱了职业道德“有谁偷这玩意儿有毛病吧”
“我们这一行那也是有操守的老人不偷孕妇不偷小孩儿的更不可能偷”
“没事没事,我也就问问。”
他们两正聊着,季临秋忽然在另外一条分岔看见熟悉的影子,快速拍姜忘肩膀“找到了那边在那”
小黄还真在一个杂货摊旁边,由于体积太小差点被纸箱子盖住。
姜忘给卸车伙计递了根烟说谢谢,快步过去看情况。
一个头发都快掉光的秃顶老头守在摊子旁边,哆哆嗦嗦地剥着红薯皮,身上一股垃圾味儿。
“随便看,”老头含糊不清道“都便宜,便宜的。”
小黄车和花瓶钢盆摆在一起,花瓶里还插了两根大葱,很应景。
塑料纸铺得不算扎实,用两块砖压住了角,还摆了很多老纸币和银元,真真假假混着卖。
很多东西都沾着泥土或者污垢,像是从垃圾堆里翻出来一样犯着恶臭。
唯独一辆明黄色小脚踏车停在旁边,画风格格不入。
姜忘先是在古董堆里翻了会儿,最后才把注意转到小童车上。
“师傅还卖这个呢”
“这”老头抬了抬眼皮,继续埋头吃红薯“我收废品的时候有人卖给我的,说要按斤卖。”
“我一看这就不是纯铁的,融了都不值钱,”他嗤了一声“那人花五十倒给我,原价放这了,你们看着给。”
季临秋心想这最多给个八十,漆都磕掉好些地方,一定要还价。
姜忘蹲下来仔细看车,然后比了个巴掌。
“五十五。”
老头不耐烦地摆手“不买就走,别折腾人玩儿。”
“就五十五,”姜忘盯他眼睛“多一分不给。”
老头吞咽都费劲,就着凉水把半块红薯吃完,看了姜忘一眼,跟打发叫花子一样又摆摆手。
“行行行,拿去拿去。”
旁边季临秋一脸费解。
姜忘拎着车就走,临了还跟季老师嘚瑟。
“这就是江湖规矩。”
老头啐了一声“规矩个屁,真抠。”
第二天一大早,六点闹铃一响彭星望就爬起来找,最后在筒子楼后门角落里找到小黄车。
小孩高兴疯了,连拖带拽把车直接抬回家里,梆梆梆直敲姜忘的门。
“哥哥”他跟麻雀一样快乐叫唤“哥哥哥哥哥”
男人顶着一头乱毛开门“咋的”
“车我找回来了”彭星望恨不得把小黄举到姜忘脸上“你看你看”
“肯定是占着楼道位置,楼道里哪个阿姨给挪开了,她居然放在后门,这谁找得到啊”
“我就说一定还在吧,你都不信我”
“我又有小黄了嘿嘿嘿嘿”
姜忘很敷衍地点头“嗯嗯,恭喜贺喜,我回去睡了这才几点。”
“不许睡你先别关门”
小孩踮着脚
蹦上去猛亲一口。
“今天我心情很好所以要亲你一下”
姜忘跟着乐“亲,随便亲。”
这头小孩神清气爽地把车锁客厅里出门找朋友玩儿,姜忘倒床上一睡直睡到下午,醒过来时发现有七个未接电话。
其中有五个来自公司,都是生意上需要定夺的事儿。
还有两个来自彭家辉,一个是中午十二点打的,另一个下午一点。
姜忘打着哈欠打了回去。
“先前没开铃声,什么事”
“姜老板,我终于出长差回来了,”彭家辉也怕打扰他,挺不好意思“您看最近有没有空,我想做顿饭,请您和星星过来吃,成吗。”
彭家辉也是没别的好招待。
给钱太少,何况给了人家还不一定收。
请吃饭诚意不够,而且姜老板一看就是吃过见过的,什么好地方没去过
想来想去,还是请人家来家里,自己亲手做一顿,诚意最足。
他别的不行,动手能力一直很强,做饭跟车零件一样麻利,手艺相当好。
姜忘从回家一直睡到现在,肚子已经睡空了,还很应景地打了个嗝。
“成啊。”他揉着乱发道“今晚行不行”
彭家辉也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先是一愣又很快答应。
“可以,可以的你们想吃什么我现在去买”
这爹上辈子亏待他太多,姜忘提要求时完全没有犹豫。
“弄个海带排骨汤,搞个红烧肉,再搞两个素菜,洋葱炒蛋之类的。”
彭家辉很感动“全是星星爱吃的啊,亏您照顾他,那姜老板想吃点什么”
姜忘这会儿瞌睡才醒,反应过来哪不对。
“你看着弄,”他糊弄道“我不忌口。”
时间约在晚上六点,姜忘拿剩馒头随意垫了垫,到点了出门找彭星望一块去蹭饭。
小孩正在书店里跟店员一起摆新书,临走时很有礼貌地跟姐姐们道别,还被美女亲了一口。
“好乖啊你真可爱”
彭星望嘿嘿直笑。
姜忘看不下去了“还走不走”
“来了来了”
彭家辉如今还住在棚户区里,虽然那地方确实破败陈旧,但仔细收拾下其实也能接待客人。
他紧赶慢赶用高压锅熬着骨头汤,又争分夺秒的炒着菜,火力开到最大。
以至于整条小巷都香喷喷的。
彭星望闻着味儿飘过去,脸上的表情也飘飘然。
他爹以前要么喝醉了骂天骂地还打人,要么大半个月不回家,现在居然主动做饭请他们来了。
“星望”彭家辉穿得特别干净,头发还特意拿水抹了抹“你回来啦爸爸这个月一直在外面出差,特别想你”
“我也想你”
姜忘懒得看这两人黏糊,自己找了个地方坐好看电视。
房子小没有餐桌,吃饭都是在茶几上,彭家辉还特意搞了个桌布提前垫好。
“请,请一点小菜,见笑哈”
一大一小坐在海带汤前,深呼吸的表情都完全同步。
“好香啊爸你好厉害”
彭星望说完就猛喝,也完全不怕烫,转眼搞空一碗“还要”
彭家辉眉开眼笑给他添“就知道你喜欢喝这个,老爸以后天天给你做。”
他一边注意着姜忘那边饮料和汤碗空了没有,一边和彭星望絮絮地说自己去了深圳,看到好多厉害的东西。
“以后我争取早点升到主管,给星星买个大房子住,好不好”
“好”
姜忘喝完想自己添,被彭家辉双手捧走碗。
“您照顾星星辛苦了,我来我来”
彭星望也有点不好意思,转了个话题聊小黄车的事。
父子两人捧腹大笑,彭家辉看姜忘没加入话题,有些好奇地问他这边近况。
“姜老板好像在这边呆好几个月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家看看吗”
彭家辉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补了一句。
“你这么厉害能干,回家看爸妈时他们肯定特别高兴。”
姜忘看着彭家辉三十多岁的样子,半晌道“大概吧。”
“他们走得早,”他别开眼神“我都快忘了长什么样了。”
彭家辉没想到自己戳到恩人伤心处,忙不迭道歉。
“不过,您父母肯定也是很优秀,不然不会培养你这么好的人。”
姜忘不太适应以平辈的姿态和亲爹聊天,接话接得很慢。
“优秀也谈不上。”他继续低头喝汤,却也在笑“臭毛病一堆,有时候还犯糊涂,但本性吧,都不算坏。”
彭家辉认真点头,忍不住给姜忘夹菜,恨不得把他的碗面堆满。
“对了,”彭家辉想起来什么“星星啊,你爷爷奶奶这个月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说想你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玩。”
“暑假也快结束了,你还想回去么,我开车送你”
姜忘忽然愣了下。
对了,还有爷爷奶奶。
小时候最宠着他的爷爷奶奶。
彭家老人都住在乡下,那边今年才通了公路,以前开车过去要溅得满车泥点儿。
“我可以过去玩吗”他下意识说出口,又怕冒犯,补充道“我生意刚好闲了,也没事,可以过去陪星星一起。”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彭家辉正发愁没什么好报答他的,马上热情起来“姜老板还可以带两个朋友过去,我爸妈在那开了个小鱼塘,还种了几片地,经常有城里人过去体验农家乐那有电动麻将桌和ktv,风景也蛮好”
姜忘心里也雀跃起来,很快应了。
吃完聊完再告了别,他出巷子就给季临秋发消息。
“我要陪星星去乡下玩,季老师也来呗。”
“那空气好风景好,晚上还有萤火虫。”
季临秋想了想,还是忍不住萤火虫的诱惑。
“好。”
小孩生怕人家不去,还仰着头等着一起劝季老师。
“老师答应了”
“答应
了。”姜忘若有所思道“咱们是不是该买个帐篷”
“买风筝放大的”小孩生怕风筝不够大,又马上改口“要不我自己拿竹条糊一个,我要糊个跟我一样大的”
姜忘心思不在风筝上,他点头答应,听着广播电台想两个老人的事儿。
这个时候的他们应该还很年轻吧。
姜忘上辈子错过很多事,甚至没赶上见爷爷的最后一面。
现在时光倒流,他突然又有机会了。
他又有二十年可以陪着他们慢慢变老。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