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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家辉从没想到社会新闻的情节会跑到自家儿子身上。
先前听闻有疯子的时候,彭家辉甚至没当回事,也没有特地给儿子打电话叮嘱几句。
心里总想着迟早会被抓住的,哪儿有那么巧。
偏偏就是这么巧。
出事那天彭星望被接回他家里,由他带着洗澡吹头发哄着睡觉,全程乖巧听话一点麻烦都没有。
这个小孩儿以前不是这样的。
彭家辉很清楚自己犯浑的时候都干过什么。
他工作不顺利的那一阵子,自己天天在公司低声下气当孙子,回家以后拿孩子撒气,没由头都可能冷不丁踹两脚。
那时候彭星望又瘦又畏畏缩缩的,目光都不敢直视自己,更不会像现在这样自信大声的说话。
给儿子洗澡的时候,彭家辉一度觉得在做梦。
小孩儿怎么能这么不记仇呢。
他难道不恨他吗
儿子不应该恨他把他妈妈气跑了,恨他以前动辄打骂他,恨他一直到现在都把他寄养在亲戚家里吗
彭星望身上几乎没有芒刺。
彭家辉一旦活得清醒,就会本能地竖起防备,害怕孩子拿他以前做过的事糟践他。
可从以前到现在,一次都没有过。
星星像是把以前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了一样,理所应当的每天都开心。
彭家辉甚至跟姜忘说过这件事。
他都快觉得自己是有什么受虐狂倾向,完全不该被孩子亲近。
“你说星星他,怎么就不恨我呢”
姜忘当时抽了半根烟才看他。
“你自己知道就好。”
姜忘也看不懂这样的小孩。
一颗心像是防弹玻璃做的,哪怕臭鸡蛋烂茄子噼里啪啦地打上去,拿抹布擦擦依旧水晶般清澈透明。
“爸,我看到那个疯子的时候,心想要是我出事了,你该多伤心啊。”
彭星望搓着泡泡道“还好季老师身手厉害,几个球扔过去把那人砸懵了”
彭家辉局促地应了一声,拿莲蓬头帮他冲洗。
关红在阳台抽了半晌的烟,最后不声不响地走了。
转天把星望送去医院了,彭家辉又请女友来家里一趟,还特意准备了一盒糕饼当作礼物。
陪儿子睡觉的那晚,他想清楚很多事。
“红红,我也不能耽误你。”
“有些事咱们合不来,那就不强求了,好聚好散吧。”
关红没收他的礼物,瞪着眼睛道“你再说一遍”
彭家辉没搞懂这女人在想什么“是你说”
“你才把我追到手几天说分手就分手”关红像是被侮辱一样,脾气又上来了“行啊你,我看人事科姓林的那小姑娘天天贴着你,早看上人家了吧拿你儿子来噎我”
彭家辉一脸莫名其妙“什么小林小王的,我真是为了我儿子才提这个,是你一开始就说有他没你,你搞清楚好不好”
“您装给谁看呢”关红大笑起来,像是听见什么莫大的笑话“为儿子”
“真要是为了儿子好,你前几年干嘛去了,现在才想起来”
“不自己养,不给你前妻养,把他交给两个同性恋看着,你就不怕你儿子也变成同性恋”
彭家辉脑子一片空白,后退时手没拿住,糕饼在地上摔了个稀烂。
“你,你胡说什么”
他愤怒起来“我兄弟不是那种人,人家季老师也清清白白,你少在这给我放屁,你有证据吗”
“证据这还需要证据”关红阴阳怪气道“跟我前男友一模一样,每次见面都贴着一男的恨不得脸挨着脸,你见过几个男的成天一脸亲昵的黏着另一个”
没等她说完,彭家辉像是被刺激到一样箭步上前一个大耳刮子扇了上去
“啪”
“你你居然打我”关红尖声道“彭家辉你疯了吧”
“你怕街坊邻居不知道是不是,”她双手扩成喇叭,眼看着要大喊“姜忘是个同”
彭家辉一耳光猛扇下去。
“闭嘴”
他许久没有打人,再说话时身体都在发抖。
“我告诉你,疯婆娘,少在别人背后嚼人舌头根子”
“哪怕姜忘他其实是个女的扮的,是个人妖,那也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你要跟邻居说是吧,”彭家辉直接把大门打开,连纱门都一块敞着,根本不给关红反应的机会“你敢说我就敢骂,说你跟四五个人同时上床被姓姜的撞见了,看街坊们信谁”
关红打了个哆嗦,没想到彭家辉护短成这样。
她意识到自己闹得过分了,又惊异这个男的居然能凶成这样。
还没等关红说出什么妥协的话,彭家辉爆喝一声“给老子滚”
前女友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中年男人才慢慢坐下来,动作有些踉跄。
“阿嚏”
“感冒了”
“不像啊,最近又没着凉。”姜忘揉揉鼻子,并不知道自己被亲爹说成人妖“是不是外头记者骂我呢”
他原本只用住两天就走,但物业公司还特意请了心理医生这两天给他和小孩儿辅导辅导,省得气头一上开庭漫天要价赔钱,单人特级病房外加专人嘘寒问暖,也算一种迂回战术。
像是生怕态度不够好,门口床头慰问花篮一天一换,三餐有现切果盘四菜一汤,打听到姜老板有点肾结石,还往特级病房里搬了一个饮水机。
季临秋例行过来陪他坐一会儿,替他领着顾问们继续找老师谈合同。
门敲响几声,姜忘拿电脑埋头改文件,随口道“进来。”
彭家辉拎着一桶汤进来,还给他带了一袋水果。
“我还以为是秘书,”姜忘失笑问好“抱歉啊,忙糊涂了。”
彭家辉有点踌躇,很拘束地点了点头,客气问候他恢复的怎么样。
姜忘感觉到不太对劲,按照固有思路推测了
一下,觉得亲爹可能要找他借钱。
听说那家机械公司在招商扩容,说不定刚好要发展股东。
也不是不能借,得看他拿这钱干什么。
彭家辉看他很自然的友好状态,更觉得这种鬼话没法问出口,只能硬着头皮给兄弟盛一大碗汤。
“我又没伤筋动骨,喝筒子骨汤不至于。”
姜忘笑着把话说的风轻云淡,转头把一整碗汤喝了个精光。
得亏星望那崽子上学去了,省得自己跟自己抢汤喝。
姜忘转念一想,发现自己也就这点出息。
虽然小时候真被揍过被痛骂过好多回,但汤递到面前还是忍不住喝。
呵,人啊。
彭家辉坐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心想要不还是别问了,他们两真谈恋爱了能害星星不成
姜忘等了会儿,等得都有点不耐烦,不就是借钱吗张个口好好解释下呗。
“其实有些话,你想说就说,咱们认识这么久了怕什么。”他随意道“心理负担别太重,多大点事儿。”
彭家辉呆住几秒,心想这就被看出来了
亲爹如坐针毡许久,不安道“总觉得,问你说这个很尴尬。”
“这有什么尴尬的”姜忘眉毛一扬“谁还没碰到过这种时候”
啥
彭家辉憋了半天道“我跟红红分手了。”
“这也太快了。”姜忘开始重新思考亲爹到底为啥借钱“她出事了,还是你出事了”
“我哪有什么事,”彭家辉连忙摆手“为了孩子的事儿,没别的。”
“她不喜欢小孩子,也不乐意在家里看到星望,我虽然以前真觉得她漂亮但漂亮也没太用。”
彭家辉叹口气,念叨道“我也真琢磨过,要不要再娶个媳妇,但星星怎么也是我儿子,哪能说不要就不要啊。”
姜忘心情忽然变得特别好“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星星来找过我,跟我说你们想让他转学的事。”
彭家辉低着头,又变得很没底气。
“我也希望他能去省城见见世面,但是”
“但是什么”
“你别笑话我,”彭家辉局促地捏着手指“我怕他去了省城,街坊邻居戳我脊梁骨,说我不要他这个儿子。”
“可真为了面子强行把儿子留下来,这不是耽误他去好学校学习吗”
姜忘很耐心地往下听。
他发觉自己很喜欢听彭家辉聊星星。
彭家辉每次琢磨着怎么对星星好,每次给小孩儿买点什么带他去哪儿玩,姜忘都能心情愉悦个好几天。
毕竟那崽子本质也是他,四舍五入一下就是三十几岁的亲爹在努力补偿自己。
“所以我想来想去,决定这个事听你们的,有人说闲话我再想法子解释清楚,以前也没少被指指点点过。”
彭家辉深呼吸一口气,像是把自尊都放下来一样,看向姜忘道“兄弟,我在遇到你之前,过得都是糊涂日子,混一天算一天。”
“我真的很感谢能遇到你,听你的话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样子,有稳定收入,能带孩子到处玩,真的。”
姜忘听得脸上发烫,哪想到亲爹突然这么煽情,咳了几声不知道怎么接。
彭家辉连忙道“是不是感冒了”
“可能是,”姜忘继续咳,试图把那股肉麻劲儿咳过去“这两天还打喷嚏来着。”
彭家辉说到这,心里疙瘩也捋平许多。
他干笑一声,半开玩笑道“分手的时候,关红她乱说话,居然说你在跟季老师谈恋爱。”
姜忘心头骤然一紧,本能地控制所有细微表情。
“你说什么”
2
姜忘很长时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人一旦顺风顺水惯了,很容易这样。像是所有的规则框架都是量身定制,做什么都理所应当。
他喜欢季临秋天经地义,他黏糊着季临秋也天经地义,本能一样根本不用多想。
直到彭家辉突然提起这件事,姜忘才骤然间转换到这个时代小城居民的视角。
同性恋,有病。
他的思路一瞬间变化万千,一路从他和季临秋会不会被全城人指指点点到他可能会失去小孩儿,再到杜文娟如果知道了又会怎么对待他们。
彭家辉显然也觉得这个问题太冒犯,椅子都往后墙靠了下,陪笑道“你别生气,那女的乱发疯,估计也是吃药了。”
姜忘还在拼命想是哪里暴露,如同急于救一场会吞噬他爱人的野火。
他和季临秋在关红面前靠得太近了她看见他在雨夜里吻他还是听其他人讲了什么
半晌声音干涩的,装作无事发生的平淡问道“关红说的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彭家辉坐直一些,意识到他没有立刻否认,脑门的汗流下来。
“你不会,真的”
姜忘看向他,脑子里在想这个人兜里会不会藏着录音笔。
又为这个念头感到讽刺。
“嗯。迟早要告诉你,也没打算瞒着。”他握紧父亲送来的保温碗,低头抿了一口早就喝干的汤,安静等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像个等待挨打的小孩儿。
彭家辉呆了很久,搓了搓手,站起来又坐下来。
“你把碗给我。”
中年男人拿过碗,又给他把炖出奶香的骨头盛上,小心翼翼把汤倒到八分满,免得不小心溢出来。
“都空了,也没得喝啊。”
姜忘条件反射接过碗,趁着热又喝了一口。
他心里的小孩没挨到巴掌,有点懵。
“我真没想到,对不起啊,我前两天还跟季老师说要给他介绍对象,”彭家辉局促道“其实我对同对你们这样的也不是很熟,当然了,很多人说这样容易有艾滋病,你们还是要注意安全。”
姜忘僵硬道“我都不知道男的和男的怎么上床,平时也就牵个手,怎么可能有艾滋病。”
彭家辉也傻了“你不知道”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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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想不通这里面的逻辑,满脸费解“你确定你跟他真是那个”
该不会你们几个全都搞错了
“是,”姜忘闷头喝汤“我遇到季老师之前,谁都不喜欢,谁也看不上。”
彭家辉讪讪点头,也没想到自家兄弟会跟自己儿子的英语老师混到一起,强咳道“你们两看着都挺洁身自好的,应该不会有事。”
“关红跟我说的时候,我还打了她两个嘴巴,因为她气不过想出去到处说。”
彭家辉也不确定这哥们到底有没有香道背景,怕他为这点事杀人灭口,忙解释道“我威胁她了,她敢乱说我就敢说你碰见她跟三四个人上床,她吓得直接跑了,没事啊。”
姜忘听得哭笑不得,心想这他妈居然也是个办法,又为自己跟亲爹聊上不上床的而荒谬。
都当亲爹哥们了,也荒谬不到哪儿去了,接受现实呗。
真他妈用魔法来打败魔法。
姜忘发觉他情绪还在可控范围内,大着胆子啃起筒子骨上劲道的肉,边啃边听彭家辉继续往下说。
“你们也不容易,平时估计也很小心,现在流言伤人的很,你肯定要保护好季老师。”
“你不觉得反感”
“我啊”彭家辉尴尬道“我被人反感过,所以大概能理解你们。”
姜忘大概能听懂。
亲爹当过许久的醉鬼,邻里之间碰见了难免有怨气,难怪能将心比心。
“你也知道,我不是会做饭吗,刚结婚和文娟感情还挺好的时候,我经常去买菜做汤,伺候老婆孩子,一直被人背后嚼舌根,说我不正常。”彭家辉摸着头道“其实一直到现在,我一做饭炖汤,邻居也会阴阳怪气说几句。”
“哟,又在做饭啊挺贤惠啊”他模仿着那些人的腔调,笑得很认命“咱们谁比谁轻松呢,干点啥都得被念叨,真几把见鬼。”
姜忘从来没听过这个说法,他单身二十多年基本不做饭,但虹城这边确实风气保守,男的喝酒打人没人管,天天奶孩子做家务反而会被人当成娘炮。
这一点放在北上广完全是加分项,在小地方反而被扭曲成这样。
“我听关红说了以后,其实也纠结很久,不知道把星望放在你们那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彭家辉垂着头,声音变得很平。
“我发现我是个挺自私的人。”
“哪怕知道你和季老师在一起了,第一反应还是想把星望送到裕汉去,让他在大城市学习生活,别跟亲爹一样在小地方吃苦。”
“我希望他能考到北京上海去,最好再出个国,这辈子怎么顺利怎么来。”
“对不起啊,我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他快速抬头看了一眼姜忘,这一刻变得局促又卑微。
“只要你们能对星星好,别的都不重要。”
彭家辉自从跳槽升职以后,其实一直试图在姜忘面前找回自尊,挺着腰杆说话。
他会故意说自己最近赚了多少钱,打算买个什么样的好房子,就好像这样他也是个很不错的人,配得上和城里最有风头的姜老板称兄道弟。
这是几个月来彭家辉第一次把自己放低到这种程度。
像是好不容易修炼成功了,又当着姜忘的面自己把自己打回原形,展示出从前的所有狼狈无力。
姜忘放下手里的筒子骨,这一刻突然鼻子发酸。
“哎,你怎么说话呢。”他不想让这种气氛持续下去,故作不耐道“客气成这样,怪害臊的啊。”
“星星喜欢小姑娘,不会被我们影响他心眼儿可太多了。”姜忘故意挑彭家辉不敢问的事情说,撑着额头道“小小年纪居然知道拿书店里的小礼物讨人家开心了,还约人家一起去看电影,你不用多想。”
“我跟季临秋也都注意场合,绝对不会当着他的面乱来。”
“这些事一开始就打算跟你说,也打算找个合适的机会跟星望妈妈说,不会故意瞒着。”
彭家辉点点头,见他已经吃完了,起身把小桌板上的东西都收拾干净,过了会儿又道“但是等星望走的那天,我还是会跟小孩叮嘱一句,在那边碰到什么不舒服的事随时打电话,我随时接他回来。”
“绝对不是要防着你们。”
“这是应该的,你随便说。”姜忘看着他收拾完准备离开了,坐在病床上突然道“其实你比一开始,要爱星星很多。”
“是吗”彭家辉笑起来,拿湿纸巾擦了擦饭盒外沿。
“我有时候觉得,人是不是如果自己的日子都过不好,也没办法去爱别人。”他看向姜忘,像是对什么终于释然“只有工作顺利了,住得好穿得暖了,才有劲儿去照顾照顾别人,你说是吗”
姜忘看他许久,缓缓点头。
他突然觉得,一直以来,杜文娟和彭家辉可能都只是缺一个机会。
他们刚结婚的那几年,正碰上国营厂子大规模裁员浪潮,老一辈又都是农民,也没有人告诉他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如果那个机会来得刚好,他们不会离婚,更不会让他一路跌跌撞撞独自活成现在这个样子。
想通以后,姜忘当晚就办手续出院,一瘸一拐地回了家。
季临秋正在陪星望写作业,抬头时有些诧异。
“你爸今天来了,”姜忘伸手揉了把小孩儿脑袋“他还是希望你去省城读书,还说很希望你好好考个北京上海的大学,出国也行。”
“在裕汉有什么不舒服不开心了,你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让爸爸接你回家。”
彭星望愣了下,欢呼起来。
“好耶”
小孩儿这两天在学校俨然电影里走出来的英雄人物,被一帮同学围着签名不说,同学录也早就填得满满当当,还有人特意注册qq号好跟他保持联系。
虽然离别总有点伤感,但秋天一到他就会在新城市里开启新生活,也许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玩
“还有一件事,”姜忘想了想,低声道“你爸爸已经跟关阿姨分手了,她以后不会再来。”
彭星望愣住,害怕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姜忘捏了下小孩儿的脸,没发觉自己回家后一直在笑。
“爸爸说,他真的很爱很爱你。”
“他只希望你永远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