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墨的夜色中雄伟的栖鹿台巍峨矗立,月华如练,替它镀了一层毛绒绒的银光。
白锦玉远眺着,想着那一日的高台盛宴,主宾推杯换盏,乌穆坐于其间。
他可能短暂的离了席,在某处巧合地遇到了也来参宴的九皇子,或者,根本就是他刻意引出的九皇子……
详情如何,白锦玉已经不可琢磨,但可以肯定的是,乌穆当时的处境必定不佳。他一定已经预测到自己将要遇到危机,这个危机一定糟糕到会让白锦玉来中原找他。
可是,他何以最终将传讯的担子寄托在一个懵懂之年的皇子身上呢?离开铎月的时候,他身边明明带着十多个勇士呀!
还有,苏丽华,她是真的有乌穆的消息吗?
如果是真的,她是从何得知的呢?
苏丽华在这场危机中又是什么角色?
这些没有答案的疑云一个一个接踵而至,压迫得白锦玉头脑发胀。一阵清风拂过,她醒过神来,这一醒,她赫然惊出一声冷汗!
她,竟然已经站在了栖鹿台的脚下。
栖鹿台是为了昌盛国运而修建的至阳至刚的建筑符号,得清虚观澜上仙人点化,在建成之初就有明旨,严禁女子踏入其方圆五百米,有违者立斩不赦。
“何人在此?!”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白锦玉正兀自惊骇着,一队火把就朝着她这个方向照了过来。
她大惊失色,因为凭她现在的身手,一群大内侍卫顷刻间便能捉住她。
心急中她忙寻找躲藏之地,刚转身,一个黑影一闪而过,瞬间拽着她就没入了暗处。
白锦玉的心差点从嗓子眼跳出来,以为必死无疑地被抓住了。
但是,来人若是栖鹿台的守兵又怎会带她藏起来呢?她抚定心绪扭头看去——
果然,黑暗中,她看到的是谢遥那张年轻而静穆的脸!
一颗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
谢遥示意了她一眼,二人随即矮下身来躲匿。谢遥把白锦玉挡在身后,屏息凝神,双目凌厉地戒备着栖鹿台上守卫的举动。
栖鹿台上走下十来个人,一路寻来,很快就搜索到了他们眼前。谢遥对着白锦玉向鹿台的壁上一指,示意她沿着台墙爬到半空中去。
白锦玉仰头看了看。
这大徵朝十年内最伟大的工程,墙壁浇灌得不是一般的平整,精工细作得连个缝隙都没有,若没有超群的轻功根本连挂都挂不住。
这太难了!
谢遥太看得起她了!
白锦玉望洋兴叹地摇摇头。
谢遥一定以为她还是从前的那个白锦玉,身轻如燕、飞檐走壁,他不知道……七年前那场连续十多天的奔袭让她的身体几乎被重组了一遍,现在的她已然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弱女子了!
谢遥收到白锦玉的答复,满是惊异不解,但他也没有冒然行动,继续凝神和她伏在原处。
守卫们悉悉索索地朝着他们搜来,眼看再往前多走几步他们就该暴露了。
白锦玉的额上渗出一层冷汗,心想自己死就算了,还连累了谢遥这个孩子,这就有点亏了。
白锦玉担忧看向谢遥,谢遥正单膝着地蓄势待发,神色沉稳,他仔细地看了来人,垂眸凝思了一息。
忽而,白锦玉眼前一晃,是谢遥起身站了起来。他不仅站了起来,还迎向来者走出了暗处。
“谢大人?!”
来人很快认出了谢遥,前进的步伐也及时停了下来。
“谢大人怎么在此?”为首的一个郎将上前问道,惊异之中露着小小欣喜。
谢遥立着,年貌虽然相较一干人等青涩不少,但神态已有远非常人的成熟稳健。
谢遥微微附身施礼,平声道:“李泓将军,我来找你的。”
谢遥不愧为凤辰的随侍,耳濡目染多年,言行之中真得了几分凤辰的真传,越逢紧张的关头,就越是镇定自若。
对面的李泓闻言,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对谢遥还礼。
待他站直,谢遥一脸认真道:“我同意与你比武,你挑个日子吧!”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说出来,李泓冷不丁地懵住,他怔了半晌才尴尬道:“谢大人还记着哪?那……那是两年多前的事了……”
“嗯。”谢遥点头。
李泓哑然,脸色极为挂不住,他张了张左右,缩起身子对谢遥连连摆手:“不、不用比了!”
“为何?”谢遥正色问。
李泓脸上一阵羞赧,不好意思地吐露:“实不相瞒,两年前末将自持有点武功,不甘籍籍无名地在宫中宿卫,所以才向大人发出战书,以期取胜大人好搏出名声。”
说到这里,李泓不禁双手抱拳惭愧道:“末将当时初入宫卫,见识短浅,以为大人年少技弱很容易击败……这些年末将已多次亲眼目睹大人神武,想当年真是不自量力,早不敢再生造次之心了。”
面对李泓如此发自肺腑的诚服,谢遥脸上也是一贯的无动于衷,末了只淡淡说了四个字:“你过谦了。”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不说话,李泓也不知道该接些什么,十几个人一时杵着,不发一言。
谢遥出了名的话少,李泓虽然尴尬,但也不愿意就此结束这个难得与他照面的机会。毕竟眼前这位是少年成名的天纵之才,晋王随侍,平时如隔云端只能远远看一眼的高岭之花。
更何况他今日还是特地而来的,这让李泓想想都觉得幸福美好。
“这么看栖鹿台真是好景致。”谢遥打破沉默。
李泓及其左右连忙点头附和,向他讲述起栖鹿台各种时段的美致。
“可否允在下独自一赏?”谢遥语气平平,丝毫不解人情。
热情的气氛瞬间冷到冰点,众人面面相觑,似乎瞬间领教到了什么很厉害的东西。
“好好,当然可以。”
李泓尴尬地点点头。栖鹿台区域除了女子不能入内,只算是皇宫里的一处风景,以谢遥的身份只要不登上台,并不需要如何管制。
“多谢!”谢遥弓身,送别的意味不能再明显。
言尽于此,李泓好生无趣,只得嘱咐了几句客套话,又推脱自己还有公务在身,便领着属下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李泓走后的谢遥真的立着看了一会儿景色,待确认安全无虞后,他才慢慢地走回了暗处,领着白锦玉退了出去。
他俩一路小心翼翼,一直等到了咸卓宫附近,才真正撒开步子跑了起来。噼里啪啦的脚步声,无疑泄露了太多他们内心的庆幸。
入宫,锁门。
“谢遥,幸亏有你了,你这是救了我一条命哪!”白锦玉背贴着门扉瘫软下来。
谢遥无声地瞥了她一眼,这一眼,看起来和白眼差不多。
“你这眼神什么意思?”白锦玉刚想好好跟他探讨一下这个眼神是否合适,却见谢遥神色忽然回正,拱手向里施了一礼。
“殿下。”
白锦玉循声看去,立马一个打挺从地上弹了起来。
视线笔直向前延伸,路的尽头,内殿的门前,逆光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长衫垂袖,犹如仙笔勾描。
这身影向他们走近,清朗的月光逐渐照亮他清瘦的面庞,那春山一样的眉目在夜色中显得尤其佳美,只是这佳美的脸色却有点严冷。
“很好,你辛苦了。”凤辰表扬谢遥,可能因为身体未愈,他的声音还有些疲惫。
白锦玉当即心下了然,明白了刚刚谢遥为何会那么及时的出现。
虽然心里是感激凤辰的,但是凤辰的靠近还是让白锦玉倍感压力。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奈何刚退了半步脚跟就抵上了门槛。
后面已是避无可避!
“殿下这么晚了还没睡呀?”白锦玉只好堆起笑容来尬聊。
凤辰:“……”
“嗯,睡不着晚上出来透透气也挺好的!”
凤辰:“……”
“我肚子饿了,殿下你呢?你吃过晚饭了吧?”
凤辰:“……”
凤辰一次次的无言渐渐形成一股积威,在这种沉默面前,任何的欢脱和故作轻松都比回避本身更像回避。
白锦玉闭上嘴巴,渐渐安静下来。
良久,凤辰瞥了一眼幽暗中的栖鹿台,问:“你去栖鹿台做什么?”
凤辰单刀直入,白锦玉力图的掩饰在这句问话面前一下化为泡影。
白锦玉不能否认去过栖鹿台,因为谢遥就在一旁,就算她否认,谢遥也是绝无可能对凤辰说谎的。
“我……”白锦玉犹犹豫豫半天,脑中忽然灵光一闪,冲口而出道:“我就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此话一出,凤辰和谢遥的目光都蓦地停了一下。
看着他二人的神情,白锦玉当即就后悔了,但是说出去的话就跟泼出去的水一样是收不回来的。何况,她的确短时间内是找不到比这个更好的理由了。
“欸,我就想知道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她不去看凤辰,眼神游移着说:“我想看看你还会不会管我的死活?”
这话在脑中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一说出来竟有了些撒娇的滋味,白锦玉真地想一掌拍死自己。显然谢遥也听出了这个味道,他当即默默地像他俩作了一礼,知趣地退了下去。
“谢……”白锦玉想喊住谢遥,但是无奈这个谢遥脚底就跟抹了油似的,转眼就跑了个没影。
夜阑人静,庭院中的梧桐错落无声,连风也不说话。
白锦玉半天等不到凤辰发话,偷偷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她开始絮絮叨叨,以期填补这种安静:“我是个俗人,所以只有这种俗招。不过我现在真的知道错了,我跟你道歉,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栖鹿台了。”
“你看着我。”凤辰剪断她的絮叨。
白锦玉停住,不知道凤辰什么意思,但依言徐徐将目光对着他,尽管她非常紧张。
“你再说一遍。”
白锦玉:“说什么?”
凤辰:“……”
白锦玉:“哦哦,嗯……我跟你道歉,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去栖鹿台了。”
凤辰:“不是这句。”
白锦玉:“不是?”
“……”凤辰:“上一句。”
白锦玉小声道:“哦……那个,我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还生我的气,还会不会管我的死活?”
凤辰一步步踏前,白锦玉后背贴着门壁一寸寸的挪移。
“你躲什么,你不是要引起我的注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