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奇一直也为瑞王悬心, 总算见他无碍,一时雨过天晴,也不由喜形于色。
谁知才唤了声, 就听见身旁母亲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而那边, 瑞王遥遥地也看见了无奇, 那眼中的锐色在瞬间便转作满满地温柔。
他勒住缰绳, 马儿还没停稳, 人已经翻身跃落。
身后跟随的是春日, 金平侯,还有几个王府内卫,见状却都勒住马儿原地站住。
只有赵景藩快步往无奇身边走来。
瑞王的眼睛自从看见无奇后,眼中便只有她了, 这会儿也顾不得是在大理寺门口,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只想过去将她抱一抱。
这是他沉在玉龙河水之中自以为必死的时候所系的一个念头。
此刻人在咫尺,自然要先还一还愿。
但很快, 赵景藩发现无奇的脸色不对。
他看见无奇转头望着另一个人, 有些惶恐的神情。
于是, 瑞王的目光里,也终于看见了另一个人。
阮夫人。
这是瑞王第一次见到阮夫人。
虽然先前并不认识, 但看着这妇人出色的容貌,脱俗的气质, 以及无奇对她的恭敬态度,让瑞王自然知道这是何人。
而在他面前,阮夫人云淡风轻不露痕迹, 看着很沉稳恭和。
实则透着一些难以言喻的疏离跟冷淡。
瑞王心中一震。
他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正好此刻, 大理寺的众人也正纷纷地行礼:“参见王爷!”
阮夫人也随之屈膝。
无奇犹豫了会儿, 还是拱手做了个深揖。
瑞王顺势止步,目光从无奇跟阮夫人身上掠过,环顾众人之余,也发现了不远处的李太监。
目光相对,李公公笑着走了过来:“王爷,恭喜无碍。”
瑞王只得暂时搭腔:“公公怎么、在这儿?”
李太监道:“王爷还不知道呢,是皇上的口谕,特赦了郝无奇。”说到这里他看向阮夫人母女,却正看见无奇在阮夫人身后,乌溜溜的眼睛偷偷地往瑞王的方向打量。
瑞王也瞧见了她偷看的眼神,便向着她唇角微扬地笑了笑。
无奇赶紧低头。
李太监回头,看着瑞王面上如沐春风的神色:“王爷,皇上可为您很悬心啊,听说太子殿下也是一宿没能安枕,以奴婢看来,您该火速进宫才是。”
瑞王道:“当然。”
他飞快地一定神,转身看向阮夫人:“夫人受惊了,要是知道夫人在这里,先前郝司长就随本王一同来了。”
“我爹?”无奇又叫起来。
阮夫人眉头一皱,不疾不徐地淡声道:“放肆,王爷并未问你的话,你为何擅自多嘴。还不请罪?”
无奇咽了口唾沫,她在瑞王跟前是“放肆”惯了,何况事关郝四方,便没在意这些。
可她向来最听阮夫人的话,当下忙道:“是我、是小人一时情急冒昧,不是有意的,请王爷恕罪!”
阮夫人也道:“请王爷宽恕小女无礼之罪,之前她犯了大错,本来罪无可赦,是皇恩浩荡,才叫她白捡回了一条命,连同我郝府也得以保全。日后臣妾自然会严加管教,不敢再叫她随意抛头露面,胡作非为了。”
无奇听出母亲的口吻很严厉,心里忍不住也颤了颤。
瑞王看了会儿阮夫人,微笑道:“夫人不必如此,本王向来倚重平平,其实本王也早知她是女子,若说论罪,本王也是难逃其咎的,本想亲自向父皇请罪,没想到……总之她安然无恙就好。”
说到最后,不由地又看向无奇,却见她规规矩矩地低着头,没有再瞧他一眼。
阮夫人像是很有礼数地奉上一笑,但却又点到为止地收住了:“王爷不怪罪,是王爷的宽容仁德,但到底是我们的过错在先,臣妾等自然该反躬自省,这便带她回去好生管教了,请恕臣妾就此告退。”
阮夫人说着,便后退了两步。
无奇赶紧跟着退后,心里怦怦的跳,隐隐地觉出不对。
瑞王抬手想要叫住无奇,可见阮夫人如此,那手便又握住了。
李太监在旁笑道:“王爷,方才我还说着,小姐的脸色不对,那牢房里自然是阴冷难耐的,想必这一宿吃了苦头,叫夫人快带她回去呢,还是快叫他们先回去吧。何况郝四方既然已经回府了,别叫人久等啊。”
瑞王深吸一口气,此时此刻,才发现无奇身上穿着一件男子的宽大袍服!
不用想赵景藩就知道,这衣裳是从何而来的。
他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公公说的很是。既然如此,平平,你且虽夫人先行回府吧,好好地……休养,改日再说。”
无奇仍是低着头,轻声道:“是,多谢王爷。”
当即阮夫人先上了车,无奇随着母亲要上车的时候,感觉瑞王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正想回头看一眼,就听车内阮夫人淡淡道:“还不上车吗?”
无奇吓得一抖,赶紧头也不回地爬上了马车。
车外,一直目送马车驶离,李太监才道:“王爷,不如同奴婢一起进宫面圣吗?别让皇上等急了。”
瑞王怅然若失,强打精神:“也好。”
在进宫的路上,瑞王问起李公公,阮夫人为何跟他一起,皇上又为何特赦了无奇。
李公公便将夫人清早进宫,跟皇帝下了一局棋的事情告诉了他,因道:“虽说是有些旧日交情,但谁也没想到,只下了一盘棋,皇上就答应了赦免郝无奇,还特叫我陪着夫人过来大理寺传口谕。”
瑞王思忖道:“清流……皇上当初在清流的事情,本王怎么不知道呢?”
李公公笑道:“王爷那会子还小呢,算来那时候这位阮夫人还待字闺中没出嫁,郝无奇都没出生呢。多少年过去了,这档子事要不是今日夫人进宫,连我都给忘了。”
瑞王心里觉着怪异:“父皇、倒是很念旧情。”
李太监道:“是啊。不过这也看对谁。瞧这位夫人的样貌气质是不是极难得的?想当初她年轻的时候,可是清流第一的美人儿,谁知后来偏偏嫁给了郝四方那样的人物,啧啧,真是一朵鲜花……”
说到这里,李太监察觉自己失言,忙咳嗽了两声,笑道:“不过这个郝无奇嘛,这样貌倒是很像是阮夫人,机灵劲也有点像是夫人年轻时候,只不过到底是有点太机灵了,差点给郝家惹来滔天之祸不是?”
瑞王道:“却也跟她不相干,当初毕竟是本王逼着她进清吏司的。”
说到这里,李太监皱眉问道:“王爷您刚才说,您早就知道了那郝无奇是女子,这可是真的吗?”
瑞王微笑道:“这个有什么可说谎的。”
李太监苦笑道:“您可千万别不放在心上,皇上是念旧情特赦了郝无奇,可不表示皇上心里不生气啊。这会子王爷您最好别提这个。万一戳到皇上的龙鼻子眼就不好了。”
瑞王不言语。
李太监细看了他一会儿:“王爷?”
瑞王道:“公公放心,本王知道该怎么做。”
李公公听了这句,因知道瑞王是个有心机的人,心想当然万无一失。所以便不再计较。
只又问起他坠崖的经过之类,瑞王简略告诉了他。
两人才入宫,就给等的不耐烦早迎出来的太子赵徵捉了个正着,跟赵徵一起的还有皇太孙赵斐,小孩儿一见到他立刻冲上来死死抱住:“四叔,你吓死我了!”
瑞王抬手摩挲着赵斐的头:“斐儿别怕。四叔不是好端端的吗?”
赵徵却也皱着眉:“你还好意思说!你知不知道你真真差点把人都……”
瑞王要行礼请罪,可又给赵斐死死抱着腿,便只能歉意地向着赵徵道:“太子殿下,回头我再给您赔罪吧?”
赵徵的眼圈都泛红了,不由分说地在他的肩头轻轻地捶了一下:“你以后若还敢像是昨日般胡为,叫我知道哪个是祸首,我谁的情面也不给,你明白吗?”
瑞王笑道:“知道了。不过……幸而这次太子还算给了点情面,不然我可真的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徵把儿子拉开,道:“你什么意思?”
瑞王看了眼李公公,道:“太子殿下,不如你陪我一起去面圣吧?有些话,我想跟父皇禀明,我想要……你也在场。”
且说无奇跟着阮夫人上了车,不敢言语。
阮夫人垂着眼皮,也没有开口。
马车行了一会儿,无奇有点受不了这种窒息的氛围,便主动地小声叫道:“娘……”
阮夫人抬眸看了她一眼:“怎么?”
无奇蹭到她身旁:“娘,你生气了?”
阮夫人道:“没有。”
无奇当然看得出来,便嘟囔:“您就是生气了。”
“当初许你在外头,我是答应过的,今日的局面,也早有所料,没什么可气的。”阮夫人的语气颇为平静。
无奇仔细打量她的脸:“不对,您一定是哪里恼我。”
“你想知道?”
“唔……娘你说,我一定改过!”无奇乖乖地举起手来。
阮夫人道:“你不觉着,你跟瑞王、太熟稔亲近了吗?”
无奇咽了口唾沫:“啊……我、好像是有点儿。”她讨好地向着阮夫人一笑。
阮夫人冷笑:“有点儿?因为有点儿,所以瑞王肯为了你,跳了断龙崖?”
无奇的心猛然一窜:“不、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为了救爹……”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似乎带着一点点虚。
阮夫人仍是很沉静地看着她:“是啊,瑞王肯为了区区的一个漕运司司长郝四方,而不惜千金之躯啊。真是很感天动地的君臣之情啊,——你觉着这说法可信吗?”
无奇先是嗤地一笑,继而有忙把笑憋回去:“娘……”
“你,”阮夫人道:“你跟他有没有做出什么来?”
“做、做出什么?”无奇呆呆地问。
阮夫人道:“你知道是什么!无缘无故他怎肯为了你而殒身?你整天在外头厮混,我只当你是心里有数的,不是想你真的跟男人混在一起去的,尤其是那种皇室之人!”
无奇的眼珠转了一会儿,脸上红了:“没有!娘,你在说什么!我、我跟瑞王……是清清白白的。”
“当真?”阮夫人盯着她问。
无奇不知该怎么说好,拧眉道:“娘,真的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阮夫人稍微放了心:“是情形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无奇嘟了嘟嘴:“大不了以后我注意点,不会再跟王爷那么亲近了。”
“以后?你还想以后?”阮夫人低声。
“娘……”无奇迟疑:“您说什么?”
阮夫人却垂了双眸,她摇摇头没有再说别的。
无奇定了定神,终于又问:“娘,您怎么跟宫内的公公一起去了大理寺?皇上怎么会开恩赦我呢,先前我还以为要提审我了。”
阮夫人看着她笑嘻嘻又有点后怕的样子,终于淡淡说道:“有些情分,是轻易动不得的。一旦动了,也就没了,剩下的恐怕只有……”
无奇挠头,她不太懂:“只有什么?”
阮夫人没有说下去,她闭上双眼:“别吵,我要好好想想。”
乾极宫。
太子跟瑞王进内的时候,如妃娘娘正伺候在皇帝身侧。
先前圣宠一时,后来因为夜明珠而几乎沦落冷宫,如今复宠,已经从如嫔升为了如妃,虽然不似当初年少的样貌,但却比之前多了无限美艳动人。
看到瑞王跟太子入内,如妃便缓缓地站起身来,明眸如水,目光轻盈地落在瑞王身上。
此刻李公公已经回禀了把无奇从大理寺赦免、阮夫人带她回府一节。
皇帝扫了眼两个儿子,先看向太子:“你觉着朕如此处置,如何?”
赵徵道:“回父皇,儿臣大胆,郝无奇女扮男装在吏部为官,此事传了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所以儿臣本想严惩的,但父皇既然肯赦免她,自然有您的道理,儿臣不敢妄议。”
皇帝一笑:“你是对朕的处置不满?”
“儿臣不敢!”太子忙垂首。
皇帝淡淡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这郝无奇到底也做了些利国利民的事,就算她违背了官制,引人不满,但也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明确地记载不许女扮男装在朝为官的,朕说的对吗?”
这倒是让人无可反驳,毕竟要认真抠起字眼来,确实没有这一条记载。
且假扮男子为官,主要是“欺君”的罪,但如今“君”既然表示这不算什么“欺”,其他的人当然该适当地高呼“皇恩浩荡,皇上仁德”了。
太子忙道:“是。确实并没有。”
皇帝又道:“退一步说,若她有贪赃枉法胡作非为之举,杀了倒也不可惜。但是你把她扔进大理寺,立刻就有人跑到东宫给她说情,连那个死倔从不讲究私情的忠勇伯都冒出来,这样的人,杀她只会犯众怒,叫朝野觉着皇家不能容人,连一个对朝廷有利的小女子都容不得。”
赵徵彻底无话可说:“父皇说的对,儿臣心悦诚服。”
皇帝道:“你服气就好,为君的,虽要要铁腕,但也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松。”
赵徵点头称是。
皇帝说完这些,便又看向瑞王:“听说,你跳了崖,怎么没死啊?”
他的语气有点微凉,仿佛觉着遗憾。
瑞王跪在地上:“父皇恕罪。”
“恕罪?朕不知你要朕恕你什么罪。”皇帝冷哼。
瑞王道:“是儿臣一时大意,误中了贼人的圈套,差点一步错而满盘皆输。”
“少跟朕搪塞这些没用的,”皇帝不太耐烦的:“当着太子的面,你倒是明白说清楚,难道是贼人把你推下去的吗?”
“这、倒是不曾。”
“那就奇怪了,难道贼人、用了江山社稷、或者朕跟太子的性命安危来威胁你了吗?”
瑞王屏息:“父皇……”
“说!”
“并没有。”
“那他们是拿什么来要挟你的?竟让你性命不顾,甘愿舍身!”
太子赵徵在旁边听出了皇帝的意思,心里暗暗地替瑞王着急,只是不知该怎么替他开脱,而且论口舌他向来不怎么擅长,又怕一张口反而更对瑞王不利。
瑞王心知肚明,皇帝一定知道了断龙崖上的情形,所以才这般质问。
他深深呼吸:“他们擒住了漕运司的郝四方。”
“好好好,”皇帝语气中的冷嘲热讽几乎冲出宫殿直冲云霄了:“区区一个漕运司的人,就值当你以命相替?太子你听见了?瑞王这可是爱臣如子,你是不是自愧不如了?莫说是你,连朕也自叹不如呢!”
赵徵不敢出声,甚至后悔自己出现在这儿。
旁边的李太监跟如妃两个脸色各异,却都不敢在这时候贸然开口。
瑞王道:“父皇息怒。”
“朕没什么怒,只是对你很失望,”皇帝冷冷地看着瑞王:“你没想到你竟然昏聩无知到这种地步。”
瑞王伏身下去:“父皇,儿臣其实不是为了郝四方。”
皇帝嗤地冷笑:“哦?”
“儿臣……是因为、”瑞王想到之前在大理寺门口惊鸿初见,依依惜别,“是因为郝无奇。”
皇帝道:“这其中有区别么?”
“是有的,”瑞王尽量让声音平静:“儿臣大胆,有一句话想求父皇恩准。”
皇帝眉头皱起,漠漠然道:“有意思,这时侯你竟还敢得寸进尺。你倒是说说,是什么话。”
在场的太子赵徵,李公公,如妃,都也怔住了,不知瑞王这会儿想做什么。
瑞王道:“儿臣想要父皇恩准,儿臣想要娶……郝无奇做我的王妃。”
太子的眼睛蓦地睁大,满眼的匪夷所思。
李公公也愕然惊异地瞪向瑞王。
容妃亦有点花容失色。
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直直地望着瑞王,半天才道:“你再说一遍?你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