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对他说:“既然你没有名字,那么不嫌弃我的话,就冒昧让我给你取名吧。”
他无名无姓,是一个低贱的弃儿,自这一刻起,他有了自己的姓名——窦言之。
言之,知之而知之,嘉懿言行,而窦这个姓,则是因为他喜欢吃包子,夫人觉得取其谐音,未尝不可。
于是,他与夫子学习,晚上回来陪夫人说话,就连他的嗓子,也被夫人治好了。
夫人是一位神医,很多人敬仰她的大名,特意前来拜访,但夫人无意与世俗众人牵扯太多,专门挑了个清净人少的村落隐居,过着笑看云卷云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
他并非先天性不会说话,而是经历太多,也无什么人值得他开口说话,他觉得,当个哑巴挺好的。
可是夫人的出现,让他改变了这个想法,夫人温厚善良,厚待仆人,视他如亲子,倾囊相授她全部的知识,世间大多数人皆自私自利,唯有她,高洁宽宏,不计较名利得失,真的是一位伟大的人。
他明白了很多道理,也学会了许多东西,帮助夫人解决了诸多困难,夫人经常开玩笑说:“怎么你不是我的亲儿子啊?”
原本他以为,这日子会一直幸福地过下去。
然而,幸福来的快,去的也快,夫人一家子,全部被屠戮殆尽,他好不容易死里逃生,想要回去报仇,偏偏夫人给他留下一封信,道明灭门之祸的来龙去脉。
看完之后,他愈发不甘心,却只能勉强忍下心中的怨恨,重新寻找出路。
如果说,夫人的一念之间将他引到了光明下,那么夫人的死无疑是再度令他重返黑暗中。
夫人既是他的恩人,又是他的师娘,师父死得冤枉,师娘也含冤而死,对不起这么多年来,徒儿无能为力,放纵仇人逍遥法外。
窗外淋淋漓漓的小雨落于房檐下,青草茵茵,桐树木条抽动,仿佛间,这一刻的阳光,皆被遮蔽住了。
……
衡山王谋反案的处置结果出来了,衡山王因不堪屈辱,于牢里自尽了,而衡山王一脉,判处族诛,无论男女老少,皆腰斩弃市。
衡山王造反,他生前的亲朋好友,以及部下门客都逃脱不了干系,除去少部分关系不是特别紧密的,被罚了千金与贬为庶民,其余人等,家中妻儿父母通通诛杀,本人亦是斩首示众。
这场造反案,牵连者甚众,死去的人不下万人,可以称得上尸横遍野、流血千里了,有一段时间刑场里到处都是尸首,连累老百姓都不敢来了。
后世的人每每读起这段历史时,各抒己见,感慨帝王狠辣无情以外,更多的就是此案所折射而出的若干问题。
邵彻镇压叛乱有功按理应该封赏,但他已是国公之爵,食邑万户,再封赏也只能封他为王了,但这一点建安帝是绝对不允许的,一旦封为异姓王,邵彻就算是不想死,也必须要死了。
更何况,大魏从来都没有封异姓王的规定,邵彻非皇室宗亲,于情于理不该封为王,而且烈火烹油,反而将邵彻推到了风口浪尖。
于是,建安帝只能是赏赐了黄金绸缎,顺便把他随身携带的佩剑赠予邵彻,在平叛中立功的手下,也给予了相对应的赏赐。这其中的意思代表什么,那就只能让这对君臣解答了。
陈绍之大败北罗,食邑已为万户,功勋卓着,建安帝思前想后,除了颁旨表彰陈绍之的功劳以外,还给陈绍之提了一个爵位——济宁郡公,黄金千两,食邑不变,部下封侯犒赏的不可数,如此一来,陈绍之的声威大涨,颇有与邵彻平起平坐的味道。
以前陈绍之年轻有为,但上面有一个邵彻,无论如何陈绍之是无法越过邵彻,可现在不同了,二者军功不相上下,又同为外戚,一山不容二虎,如此一来,倒显得陈绍之后来者居上了。
等到早朝散去,很多人围在陈绍之的面前恭贺巴结,至于前不久刚刚晋封为飞勇将军的永成侯穆同暄倒是被这些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穆同暄曾经作为陈绍之的部下,理应过去道贺,于是他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笑容,温润的嗓音从背后响起:“骠骑将军大喜,北罗元气大伤,以后再也无法威胁到大魏了,正好骠骑将军的夫人也快要生产了,还真是双喜临门啊。”
此话一出,一些人愈发激动了,连连道:“将军日后必是有福之人啊。”
“将军打了胜仗,夫人要是再诞下麟儿,那岂非好事成双了?”
叽叽喳喳的人声吵得陈绍之很不耐烦,他很想直接将这群人赶走,奈何旁边还有邵彻看着,他对着陈绍之微微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陈绍之忍下心中的不快,朝着人群中的穆同暄笑了笑,淡淡道:“飞勇将军的祝福本将军心领了,本将军无非是仰仗天子神威庇佑,才有这番大胜。等到内子平安生下孩子,到时候本将军自会宴请各位。”
“绍之,此次你表现不错,舅舅没有看错你啊。”邵彻走了过来,微微一笑。
邵彻一来,这群人自动退避三尺。
没办法,邵彻在朝堂上混迹的时间可比陈绍之久多了,他是什么脾气这群人再清楚不过了,而且单论影响力与荣宠权势,邵彻当年的声威远比陈绍之高多了。
当然,现在也依然是头号不能得罪的大佬之一。
“舅舅当然不会看错我啊,”陈绍之笑得得意,全无在外人面前的疏离冷淡之色,“我好歹是你手把手交出来的徒弟啊,我要是表现逊色,岂非有坠大将军之威名啊?”
从头到尾,陈绍之最在意的,就是邵彻的看法,其他不相干的人,他理都不想理。
天子算一个,邵彻算一个,陈绍之生平最敬仰的就是这两个人了。
“油嘴滑舌。”
邵彻表面上在训斥陈绍之其实话语里的宠溺欢喜,大家都听得出来。
得,舅甥聊天,他们是没机会插嘴了,这群大臣知情识趣地退下,不打扰他们了。
但是这其中,并不包括穆同暄。
穆同暄一个将门之子的出身,本应该在仕途上春风得意,奈何他时运不济,遇上了两个横空出世的天才,使得他的光彩黯淡了不少。
“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叙旧聊天,穆某知道不应该打扰,可是,穆某要是这时候不出来说几句话,倒有些不妥当了。”穆同暄仿佛没看见这对舅甥说说笑笑的样子,忽然插话进来,成功引起他们的注意力。
“哦?不知飞勇将军,有何指教啊?”陈绍之一改在邵彻面前的和颜悦色,立刻换上冷淡的面孔。
穆同暄笑而不语,陈绍之看着奇怪,皱了皱眉,“穆将军,之前我们也算是共同进退的战友,为何你这会一言不发了?”
陈绍之不知为何,一直以来对穆同暄客气有余,亲近不足,明明和其他战友在一起时,他是很乐意多说几句话的,但是穆同暄,他就是难以接近,好像他与他,不是一路子的人。
“穆将军有话但说无妨,我与绍之不会责怪你的。”邵彻看出穆同暄心有顾虑,便出言安慰道。
穆同暄似鼓起巨大的勇气般,咬了咬牙,“大将军,骠骑将军,如今你们功高盖世,将来可无功业再建了。”
振聋发聩的一席话,无疑是点燃了邵彻内心深处的隐忧,不提邵彻有什么反应,陈绍之干脆回答道:“那又如何?本将军即便没有功业可以再建立了,只要天下太平,本将军便心满意足。”
打仗,为的是百姓无忧,天下无虞,而非贪功寻衅,频生事端,将整个天下拖入深渊中。
以战止战,最终目的不就是这个吗?为百姓谋福祉,创下太平盛世,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万国来朝,而现在,也差不多达到这个终极梦想了。
“本将军亦然。”邵彻答道。
能够看到今时今日的太平盛景,他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兴。就算是以后再也没机会带兵打仗了,他也无怨无悔。
“大将军与骠骑将军的胸襟格局,非我能比。”许久,穆同暄满怀复杂地喟叹一声。
本来,他以为这两个人一听说自己没办法上战场打仗了,不说失落沮丧,单单是无奈悲伤,也应该是有所表现的。
结果,陈绍之与邵彻齐齐打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他们果然是不一样的。
穆同暄想到这里,便对他们拱手行礼,接着扭头就走了。
陈绍之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撇了撇嘴,“以前我怎么不知道他是喜欢挑拨离间的?”
穆同暄方才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还以为他们听不明白吗?
“算了,不必管他了,你的伤可还好?”邵彻可是知道,自己的这个外甥打仗非常不要命,身上经常落些小病小痛,这会儿他班师,听说又受伤了。
“我……”陈绍之正欲回答,常利群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