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拔瑶姬明面上是建安帝的妃嫔,于情于理都不该单独会见朝臣,当然,公开场合更不可能,妃嫔至尊,男女有别,随意窥探,岂非儿戏?
建安帝虽然有意让拓拔瑶姬劝服金屠查明投降,但不代表他会放心地让一男一女单独相处,侍卫宫人少不了的。
“和妃,你去见金屠查明时,朕自会派遣御林军与你随行,保驾护航,以免那金屠查明狗急跳墙,拿你撒火。”
建安帝语罢又添了一句,似乎是害怕拓拔瑶姬误会什么。
然而,误会不误会的,他们终究非一路人,局势不容她有丝毫拒绝的机会,她抿了抿唇,低声应道:“臣妾遵旨。”
“朕已酒足饭饱,要去御花园走走,和妃下去好生歇息吧。”
解决了第一件大事,建安帝的心情明显比刚才好很多了,他抬眸示意常利群,常利群会意,长声道:“皇上起驾!”
“臣妾恭送皇上。”拓拔瑶姬欠了欠身子,恭送圣驾。满殿的人依次跪送,等天子的身影踏出门槛,宫人们方才缓缓起身,唯有拓拔瑶姬,只就弯腰弯了很久,神游天外去了。
馨萝在旁瞧着,走过去提醒一下:“娘娘,皇上走了,您可……”
“不必了,”拓拔瑶姬话说得急促又夹杂着一丝冷漠,“皇上想让本宫劝降金屠将军投降,你且去准备糖蒸酥酪、葱油、奶油馍馍,这些东西备好了,告诉本宫一声。”
“是。”馨萝讶然,眼眸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
“既是这般,又何必当初?”
一丝感叹,随风而逝,到底是变了什么。
……
建安帝离开熙祥宫后,并没有按照他所说的那样前去御花园,反而绕道去了一荒凉僻静的寝殿,此殿大门古朴又破旧,门匾已然是落了灰尘,看样子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
虽落了灰,但上面的字体依然清晰可见——北苑。
北苑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早年建安帝新政失败之际,经常到这里彻夜不眠,和自己的心腹大臣共议宏图大志,大约是建安帝前半生中最为温暖,却也容易被忽略的一段记忆了。
随着太皇太后的去世,建安帝一展宏图,这些年又四处南征北战,扩大疆土,地域辽阔,内修礼法,外逐蛮夷,四海宾服,国力蒸蒸日上,已有盛世气息,可以说,他做到了前人所做不到的伟业。
大概是顺风顺水太久了,外加一些大臣死得死,杀得杀,贬得贬,建安帝渐渐地就忘记了这个地方。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子不来,北苑自然就被人所抛弃,无人再记得天子那一夜的灯火通明,那一晚的未来宏愿,以及那一瞬间的……
建安帝不知不觉中,陷入了沉思。
于海波是建安帝身边跟随的御前侍卫,之前奉旨调查刺杀晋阳公主一案,表现优越,为建安帝所看重,于是就把他调到了自己的身边,当御前侍卫。
这一刻,于海波望着沉吟不语的建安帝,暗自离开了十尺距离,与常利群偷偷咬耳朵:“不知皇上他来这里,可有故景……”
“不,皇上他啊,”常利群甩了甩拂尘,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了一抹微笑,“记起了那位贵人哦。”
贵人?
于海波不明白,他初来乍到,既非天子心腹,又非天子独揽朝政之后招揽来的能臣,对天子的事情,知晓得自是不太多。
贵人?堂堂皇帝,会缅怀谁?
后妃吗?不,显然并不是这样的,后妃之于建安帝而言,无非是离不开趣友不是必须了解的人,像他们这种满心眼都是江山的帝王,女人在他们心中所占据的位置,那就是可有可无的。
既然不是美人,那大约也只有那些襄助了天子一臂之力的文武百官了。
那些大臣们吗?于海波心里讽刺一笑,皇上怎么会缅怀他们?
他们又不是死了,即便是死了,都不见得皇帝会有特别大的反应。
毕竟,人才济济,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一个不好,再用新的,不就得了?
这就是建安帝,一国之君,他倚重人才,可也极端残忍地杀掉不合心意的臣子们,除了……那个人。
似是想起什么,于海波笑了笑,若有所思:“如果皇上他真的对他这般看重,那么他是何等的心情啊。”
建安帝这样凉薄无情的天子,偏生为了一个他,费心费神,如此的厚爱,那些年惨死在建安帝手下的大臣们,知道了大抵会说上一句“命运多舛”吧。
于海波笑而不语,常利群也低头,不看天子。
建安帝站在门口想了很久,然后才推开了这扇门,侍卫们正打算进去,不曾想,建安帝直接喝止了他们:“站在原地别进来,于海波与常利群,你们且在外面守着吧。”
“是。”二人齐齐应道。
建安帝打算一个人独处,他们做手下的,不会不留个心眼。
于海波与常利群一左一右,挺直背脊站着,代表天子之威,他们的礼仪规矩绝不能让人挑出毛病。
建安帝走进了荒凉已久的北苑,原本这里只不过是先帝时期的一处歇息地,后来被他当成商谈政事的秘密基地,热热闹闹得很,如今他已年过四旬,不复青春年华,政务皆由含元殿所传达,北苑随之被抛之脑后,不再挂记,而一开始跟着他的人,相继走的走散的散。
他的心日渐冰冷,没有谁能够令他动摇,也或许,唯有那个人了。
建安帝眯了眯眼,跨过门槛,鞋靴踩在枯枝上,发出不甚美妙的声响。建安帝充耳不闻,只就一股脑地往里面走去。
北苑不大不小,大殿前后相连,廊柱上飞龙赤凤的身形依然栩栩如生,只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故人不在,唯存一方故景,又能引人多少心绪呢?
这里,代表着建安帝曾经懵懂又炽热的少年时光,有的人,终究只会陪着你走到人生的一半,而剩下的征程,只有靠你自己了。
“先达……”建安帝捡起了殿中某一角落处,遗落下来的一片竹简,望着熟悉又陌生的笔墨,喃喃自语着。
邵彻,字先达,姓与字,皆为天子所赐。他觉得,他这一生即便对诸多臣子从未有过真心相待,杀人不眨眼,可对于邵彻,他是真的花费了太多太多的精力与心血,看着他一步一步地走上今天的位置。
若无邵彻,他的江山宏图,绝不会这般顺利地实现。
邵彻,是他生命中的贵人。那些不在的人,或许大概……
“太医说你的病越来越不好了,你也真是的,为什么不听话呢?”
邵彻去镇压衡山王之乱回来时,病了四天三夜,汤药几乎灌不进去,当建安帝听闻了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邵彻又不认真喝药了。
没有人知道,邵彻这个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平生最讨厌喝药,小时候在生父家,经常吃不饱穿不暖,如果再生了病,那家子没良心的,十之**会把他丢到路边,让他自生自灭。
在这种特殊情况下,邵彻怎么会允许自己生病呢?即便生了病,也必须自己扛过去,以免稀里糊涂地被老天爷收走。
因此,邵彻的体魄强健是出了名的,可与之相对的就是,他自小没有好生养好,落下了毛病,一旦生了病,那就是气势汹汹,势不可挡。
想起那一年在床边等待邵彻苏醒过来的日子,建安帝微不可闻地叹气。
很多人只道他因姐姐得幸,可是谁又知道,他器重他,从来不是为了谁的谁。
纵然有爱屋及乌,可他楚缙从不会为了一个女人,转而昏了头脑地宠爱他的家人。
一码事归一码事,感情是无法转移的,外戚如何?宠妃又如何?他所看重的,只有才能。
至于那乱七八糟的,他后宫佳丽无数,有谁的亲人因此飞黄腾达了?
世人庸俗肤浅,不外乎如此。
“大将军的病,可还严重?”建安帝抚摸着这清晰的字迹,一边喃喃自语。
一黑衣男子迅速从屋檐上下来,跪地,对建安帝禀报:“回皇上的话,大将军已平安苏醒,太医说只要服了药,就无大碍。”
“服药?”建安帝撇了撇嘴,“先达就不喜欢喝药,让他喝药,难如上青天,还不如让太医想法子弄些糖果与枣子,让大将军服下。”
论谁最了解邵彻,估计就是当今天子了。
黑衣男子忍住笑意,面无表情道:“是。”
“大将军此次胜利凯旋,你们说,”建安帝有意无意地瞥过周围的环境,声音冰冷,又蕴含着几分特殊的温情,“朕是否要给先达赐婚?老大不小的人了,膝下无一子半女,百年……”
说到一半,建安帝便顿住不说了。
他已不再年轻,邵彻又何尝年轻啊?虽他是三十又五,但这沉重的病势,很难说谁走在前头。
一想到将来邵彻离去的那一刻,建安帝便心痛得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