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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混战
    牢门四闭。

    月光自天井洒下来。

    瞧得雾色渐浓。

    方才还喧噪不休的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便各自猫到角落,遮掩身形,屏气凝神。

    依往昔惯例,无端夜雾浓重之刻,便是凶手杀人之时。

    如今雾色已现。

    凶手是否已悄然潜近

    又会从何闯入大牢

    门窗天井

    或是,穿墙而入

    六对眸子在房间四角不住逡巡。

    犹疑之间。

    “嘎吱。”

    大牢正门缓缓打开。

    浓雾彷如泄了闸的水波涌出门去,而在这雾气迷离中,一席嫣红长裙悄然浮现。

    月色洒然。

    自屋外明朗的夜空投下,与雾气调作一色。

    映出来人素色的短衣、轻薄的利剑以及一张狰狞鬼面。

    连环杀人狂如期造访。

    既然是伏杀,怎么可能不设陷阱

    大门处,正上方的房梁上张着大网,张家兄弟拽着绳子,呼吸急促;四角隐蔽里,立着四只小彩旗,冯道人手捏法诀,嘴唇蠕动。

    只要一步。

    这凶手便会跨入陷阱,插翅难逃。

    可是。

    直到六人盯得眼球发酸,等得手心冒汗,她就是稳稳立在房门外。

    任那月光勾绘出雾气如沙,缭绕在那既细又薄的剑刃上,攀上纤细的腰肢、素白的衣襟,让那张恶鬼面具愈加模糊。

    脚下却半步也不曾挪动。

    冯翀舔了舔发干的嘴唇。

    这年轻道人虽然平常竭力装出个精明的模样,但几个老油子早就看出,这是个才出山走江湖的生瓜蛋子。

    眼下,猎物迟迟不踏进陷阱,他已是蒙头蒙脑,全然不知所措。

    而这时。

    游侠儿却突然从躲藏处现身,施施然立在堂中,与鬼面女冷眼相峙。

    他当即吃了一惊,想开口质问,又怕暴露自个人。心里纠结个没完,又瞧得旁边的郑通也钻了出去。

    “那点儿小玩意儿,早被人察觉了。”

    屠子抄起杆朴刀,“呸呸”两下,往手心里吐了唾沫,上前和游侠儿并肩而立。

    “何必再藏头漏尾,尽管痛痛快快斗上一遭”

    他大声嚷嚷着,可剩下几人藏身的角落仍旧没有动静。

    直到鬼面女掏出几枚铜子,一一掷出,将小旗磕飞,将罗网打落。几人才终于抛却侥幸,走了出来。

    游侠儿仔细打量对手。

    鬼面遮脸,瞧不清真实面容,只露出一截纤长的、容易折断的脖颈;身量高挑却失之纤细,想来缺乏久战的气力;裙摆太长不利于行动;用剑长短适宜,却太薄太细,彷如一触即断。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把剑,却让他这个惯于厮杀的汉子,感到一股沉重的压力。

    “配得上一百两”

    他心中如此说道。

    而后默默抽出腰间右侧第二柄横刀,霜刃如雪,寒光照人,这是个无声的邀战。

    对方虽无言语,却用行动欣然应邀,提剑跨入屋中。

    游侠儿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按住雀跃的心脏,横刀于前,凝声道

    “此刀长二尺七寸,重一斤八两。百炼成钢,淬火为锋。天宝四年秋”

    可是,话到半截。

    耳边听得一声爆喝“忒多废话”

    郑屠子已然旋风似地冲了上去,举刀大笑

    “先吃某一刀。”

    张家兄弟也好似闻到了血腥得到鬣狗,笑嘻嘻跟了上去。

    一时间。

    倒是最先出来的游侠儿,憋着半句台词儿,落在了后面。

    郑屠子把刀锋作了犄角,像头蛮牛犁了过来。

    鬼面女身子一旋,在朦朦雾气里,忽而消失,又忽而出现,却已然出现在屠子侧后。

    又细又薄的剑刃在急速挥动中,彷如失却了形体,融入了雾气。乍一眼看去,那鬼面女好似驱着一蓬雾光涌向了屠子脖颈。

    后头,张少楠急急来援。

    但他用的却不是手上两柄短刀,而是掷出一个轻飘飘、看来没什么杀伤力的物件。

    可就是这么个玩意儿,却让鬼面女身子一顿,猛然跃开。

    那东西就落在了郑屠子身上,正好搭在了他转过身的脑门上。

    “什么玩意儿”

    屠子鼻子抽了抽。

    一股子腥臭闷进鼻腔。

    扯下来一看。

    他嘛的

    是块月事布

    屠子暴跳如雷,也顾不上那鬼面女了,把手里的玩意儿往地上狠狠一掼,跳脚骂道

    “你这该死的泼才再乱丢这下流腌臜的玩意儿,老子先摘了你兄弟的脑袋”

    张少楠嘿嘿一笑“怕什么破邪的不是”

    “破你祖宗”

    这边乱糟糟闹成一团,旁边张通却悄悄摸到一边,不晓得往哪里一拍,听得

    “哐当”

    一声巨响。

    一块蒙着铁皮的厚实木板倒扣下来,把大门封了个严实。

    他放声大笑

    “任你个妖妇奸猾似鬼,还不是要喝你张爷的洗脚水这下,看你还能往哪儿跑”

    狂笑声里。

    鬼面女一张恶鬼面具稍稍环顾。

    近处,张家兄弟得意洋洋,郑屠子跃跃欲试。

    十步之外,游侠儿张易横刀以待。

    更远些,道士冯翀手持黄符,剑客徐展长剑在怀。

    反观自己,退路已断,赫然落入了六人围剿之中。

    率先动手的鬼面女。

    兴许是恼怒于张通的言语,身形闪动,直奔这混混头子而去。

    张通冷笑一声,也不闪躲,抬起哨棍,瞅准方向,针尖对麦芒,劈头就是一棍子砸下来。

    照说,一寸长一寸强,这么一剑换一棍,怎么着也该鬼面女先躲闪才是。

    可这长棍临头,她却凭空挪开一个身位,将将让开棍子,手上的剑却半点不停缓,直取张通。

    那剑太快太薄太细,融入雾气瞧不真切,直到一点寒芒在眼前乍起,张通才恍然惊觉。

    避无可避。

    他却抖起面皮,只管把手腕一拧。

    “锵”

    原是弟弟张少楠及时赶到,双刀交叠,挡住了这一剑。

    而他手中的哨棍这种武器,本是一长一短两根棍子用铁索相连。在他拧动之下,前头的短棍甩出一个圆弧,撩向了鬼面女的会阴。

    本要提剑再刺的鬼面女只得抽身而退,可张少楠却狞笑一声,好似附骨之疽紧随着翻滚过去,一刀钉向脚踝,一刀戳向膝窝。

    鬼面女只得再退。

    可郑屠子已然杀到,朴刀一展,搅动雾气,旋风也似的把她圈了回去。

    两兄弟一个哨棍用得阴险,一个短刀使得下作,再加上郑屠子的朴刀大开大合之余,偏偏能做到查漏补缺。

    饶是这鬼面女身法迅捷轻灵、剑光飘洒鬼魅,也只能斗个旗鼓相当。

    然而。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大牢正门处就这么大点地方,四个人缠斗到一块,刀光剑影把此处塞了个满当。

    其余三人是怎么也插不进手。

    那剑客倒好说,隔得老远,摆了个按剑在手的造型,只管坐观成败了。

    游侠儿待在战团外围,倒是不甘寂寞。

    可他刚扬刀欲斩,张少楠的脖子就抢先送到刀下;他又提刀要刺,郑屠子却把大屁股顶到了跟前。

    总而言之,枉他一身武艺,只啰嗦了一嘴,落后了一步,这刀子就怎么也递不出去了

    他干脆退下来,杵刀为三人掠阵。

    另一边,冯道人也陷入了同样的尴尬。

    张家兄弟、郑屠子与那凶手厮杀得难解难分,他捏着一把黄符,嘴里含着半句法咒,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放,恐怕误伤同伴;不放,要是凶手被擒下或者逃脱,他半点事儿没干,指不定又被怎么奚落,介时让他一张圆脸往哪儿搁

    念想到这儿,终究是意气占了上风。

    得

    道爷给你们这帮土贼露手绝活。

    他一连退下三四步。

    “张居士,且为贫道护法。”

    说罢,脚踏七星魁斗步,嘴上也换上句冗长的法咒。

    “火鸦、火鸦,速听吾召”

    一边咏咒,一边抛掷出许多黄符。

    符纸一经脱手,便化作团团符火,被他手上法诀牵引,在空中汇成一个硕大的火球。

    照得满堂火光,煮得雾气翻腾。

    俄尔。

    听得一声啼鸣。

    那火球中,竟隐隐有一只火鸦振翅欲出

    这一手,可把场中众人骇得不清。

    江湖厮杀,你整这么大个阵仗作甚

    张少楠匆匆瞥了一眼,嘴巴嘟囔着“乖乖这道士还真有几分本事到手的赏银可不能让他给抢咯。”

    小念头在脑子里打着转,手上也愈加卖力。

    恰巧。

    那鬼面女也好似被火光吓住,鬼魅似的身法忽而一慢。

    张少楠眼中一亮。

    好机会

    抬手掷出一个小布包,旁边的哥哥张通心有灵犀,哨棍紧随点出,顿时将小包凌空打爆,洒出了漫天的石灰来。

    张少楠早有准备,借着石灰与雾气遮挡,就地一滚,翻到鬼面女脚边,手腕一抖,短刀直取对方腰肾。

    鬼面女急忙抽剑去挡。

    可这短兵缠斗好比下棋,是一步错,步步错,满盘皆落索。

    她如此匆忙应付,却是把侧背的破绽暴露给了郑屠子。

    郑通哪里会客气

    当即便顶着扎眼呛人的石灰粉,大喝了一声。

    “受死”

    抢身,猛劈

    这势不可挡的一刀眨眼就落在了鬼面女的身上。

    郑屠子脸上刚升起些许欣喜,随即便感觉到,自个儿这竭尽全力的一刀,不像劈在人肉上,反似砍进了虚空里。

    接着。

    刀锋着落处,鬼面女竟如同个戳破的尿泡子凹陷下去,随即“波”的一下,散成一蓬轻飘飘的烟气。

    屠子却收势不住,踉跄着扑了过去。

    也在此时。

    旁边的雾气中也冒出了另外一个鬼面女,从容地同屠子擦肩而过。

    同时。

    剑光如电,直取游侠儿。

    这突然的剧变,别说张易肉眼凡胎,就是李长安也是反应不过来的。

    他堪堪提起刀,鬼面女已似股轻烟从他腋下抹了过去。

    他身子顿时僵住,直挺挺栽倒在地。

    而鬼面女毫不停歇,扑向冯道人。

    可怜道人施法正到关键处,是停也停不下,走也走不得,只得一咬牙,拼了吃奶的力气催动法力,口中急急诵咏。

    “助吾馘祟,诛灭凶奸。急急如律”

    可惜。

    一只纤细却不失坚硬的拳头抢先一步,把他最后一个字儿砸回了肚皮里。

    随即。

    冯道人便顶着个乌黑的眼眶,眼冒金星翻倒过去。

    至于空中半成型的火鸦,悲鸣了几声,便被鬼面女拂袖扫成几颗火星,最后湮灭无影。

    这一番兔起鹘落,说来长长一段,实际上不过短短一瞬。

    三人才回过神,就瞧见了眼前这局面。

    “天杀的贼婆”

    张少楠气急败坏,本想着一举擒贼,却没想反倒被戏耍了一番,还累杀了两个同伙。

    他眼下是怒火中烧,犯起了混不吝,不假思索,拎着两把短刀,就又上去厮杀。

    两兄弟惯是共同进退,再加上兄弟两个虽武艺不精,但借着街头斗殴的下作手段,先前的时候也能斗上几个回合。

    张通眼下倒也不恘,操起哨棍就跟了上去。

    然而

    “咔”的一下。

    骂了声“贼婆”的张少楠,抱着折断的手臂,翻起了白眼。

    “嚓”的一声。

    说了句“妖妇”的张通,拖着断腿倒飞出去,砸在墙上没了动静。

    眨眼之间。

    六人的合围就只剩下两个。

    剑客咽了口唾沫,换了个姿势,脚步悄悄往里面挪了挪;郑屠子撮了撮牙花子,却是奋起余勇,再度举刀猛扑上去。

    鬼面女依旧只是一闪一突,但身形动作何止比先前快了千百倍,好似道流光掠过郑屠子身侧,手中细剑一振,抖下几缕发丝。

    郑屠子瞪着双牛眼,口中喃喃

    “直贼娘,原是拿爷爷作遮挡。”

    肥壮的身子晃了三晃,软绵绵栽倒在地。

    如此一来,挡在鬼面女身前的六人就只剩下了剑客徐展。

    她把那张鬼面转过去,就瞧见在原地凹了半天造型的剑客,利索地收剑归鞘,走进墙角,抱头往地上一蹲。

    好吧。

    现在一个也没了。

    天底下的大牢就没有宽敞亮堂的。

    大牢深处,雾气愈重。

    墙上几只火把制造的光亮,照不透与黑暗融为一体的雾气,只愈加显得雾中影影绰绰仿若鬼影曈曈。

    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蚊虫鼠蚁在雾气下发出些“淅淅索索”的轻响。

    乞丐就在大牢深处的一间牢室。

    他萎缩在墙角,瞪着眼睛,早已不再喊饿,只是一动不动的,好似对方才外头的打斗喧闹置若罔闻。

    忽而。

    他那张呆滞的面孔微微一颤。

    只瞧着牢门外,被栅栏隔出的狭长甬道里。

    没有脚步声,一袭红裙飘然而至。

    雾气朦朦。

    前来索命的狰狞鬼脸冷冷地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