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神祭当日。
怨气凝斑,遮云蔽日,天地昏惨。
已至午时。
潇水城中反倒渐渐泛起雾气,淤积渐深,挥之不散。
街头巷尾喧嚣不绝,雾中挤满了攒动的人头,男女老少,全都挂着一个模子印出的笑脸,朝着同一个方向酒神庙。
神窑中灯火通明。
火光晃动映照出深井环廊上密密麻麻的人影,俱是城中显贵与各家酒坊主人,但若借火光细看,一个个虽是人形,却冷不丁会露出些非人之处,獠牙、利爪、长尾妖魔鬼怪冠冕堂皇齐齐望着窑底法坛。
法坛上,酒神像依旧举杯斜卧,意态潇洒,可免不了黑斑点点爬上面孔,原本笑看潇水芸芸众生的神情此时竟显出几分阴邪、讥诮。
神像前。
一个巫女正跳着夸张而瑰丽的舞蹈。
巫女头戴彩绘的傩面,瞧不清面容。
只见她身作鲜红的法衣,左手龙角,右手铃刀,身姿柔韧,动作矫捷迅疾。
在法台上不住旋转跳跃。
彷如一朵缓缓绽放的火莲。
观之令人目眩,使人神迷,更让人疑惑。
原本主持祭仪的青萍真人固然精擅仪轨,但老态龙钟,哪儿有台上的舞者这般翩若惊鸿
可若不是于枚,台上的又是谁呢
潜藏在人群中。
幻蝶有些焦躁不安。
它的目光一阵盯住法台上起舞的巫女,一阵又同所有藏身环廊的幼虫妖傀一样,细细辨认着窑中每一张面孔。
在哪儿呢
是谁呢
虞眉的同伙。
在水月观被付之一炬后,幻蝶终于确定,虞眉身边有着另一股力量。
这股力量不敢正面挑战自己,应该并不强大,却足够狡猾,像毒蛇一样潜伏于暗处,以虞眉的行动为遮掩,悄然蓄积着毒液,以备致命的一击。
正如当初的自己。
幻蝶也曾猜测过同伙的身份。
幻阵没有外人闯入的反馈,所以这股力量应该来自于幻境内部。
是留作后手的猖将
或者趁乱觉醒的妖魔
事到如今,它们又将作出怎样的抉择
是会识趣走避
或者冒死营救虞眉呢
幻蝶都不确定,但并不妨碍它抛出诱饵,设下陷阱。
时间流逝。
法台上。
一番古怪而繁琐的仪式后。
酒神祭终于来到了最重要的环节。
选拔酒魁。
正如往昔千百次轮回一样。
酒魁花落严家。
严坊主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即打开酒窑,散与全城。
于是这夹杂了特殊“佐料”的美酒从酒窑散给环廊,又从酒神庙送入潇水每一个欢庆佳节的人手中。
而后阖城同庆,举杯共饮。
酒神窑中。
幻蝶轻轻摩挲着酒杯。
看着周遭的人们在欢声笑语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心中原本的焦躁不安随之泄去。
它俯身看着窑底法坛上正在主持谢神仪的虞眉,脸上挂起莫名的笑意。
而后退入一个光照暗淡的角落。
慢慢抿着酒液。
耐心而从容。
就像一只织好罗网静待猎物上门的蜘蛛。
幻蝶多少体会到道士曾经的心情。
精心布下了陷阱,但猎物始终没有冒头的意思。
是的。
一直到整个庆典结束,幻蝶设想中的虞眉同伙却始终不曾出现。
它心情郁郁走出神庙。
此时。
雾气渐消。
站在庙前高高的石阶上。
远山烟笼雾罩的轮廓,近处蜿蜒的水道与鳞次栉比的房舍以及满街热闹的人群尽入眼中。
胸中块垒又须臾消灭。
它忽而放声大笑起来。
有蝼蚁躲藏在暗处又如何
妖魔们都饮下蛊酒,幻境已然尽在掌握
只消吞下那槐灵,再用蛊酒控制住这满城妖魔,发展族裔,何愁不能在这片沃土上,立起一个大大的妖国
正当它踌躇满怀之际,身边的人群里却是突然起了喧嚣。
“咦,看,有人。”
“他怎么上去的”
“好像是个道士。”
幻蝶心里咯噔了一下,循声望去。
在酒神庙高高的屋脊上,李长安按剑而立。
在布满黑斑的肮脏天穹下,他那身缀满补丁的麻布道袍竟显出些纤尘不染的味道。
道士居高俯视。
很快找到了幻蝶那张因不可置信而极度扭曲的面孔。
他冲对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将早已准备好的东西抛掷下去。
并随之送上了一句热情而不失礼貌的问候
“苏泼儿来日,妈惹法克儿。”
幻蝶着了魔一样。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抛出之物所吸引。
待它回过神来。
那东西竟已捧在了自己的手心。
它当然晓得不对劲。
可身体中仿佛蒸腾起莫名的燥热,这燥热攥住了它的眼珠子,使其牢牢对准了掌中之物。
一颗心脏。
一颗鲜红的、渗透着烈酒的心脏。
幻蝶认得手中这团血肉,或者说,这段春风得意的日子里,自己曾无数次啃食过它这是太岁妖的心脏
可是,太岁妖不该在水月观的大火中灰飞烟灭了吗
幻蝶心头升起了一个隐隐的想法,这想法如此清晰,只隔着层膜就能窥见真相,可没待捅破,一股血与酒掺杂的浓香突而暴起。
蛮横地掰开牙关,挤过喉咙,钻进肚子,最后,逮住肠子狠狠一扯。
“咕噜。”
五脏六腑一串作响,呼喊着同一个字眼儿。
饿
饿得要命
饿得发狂
然而,幻蝶其实并不饿,昨夜为了填补精元亏空,它把啮铁强行吞进了肚子,现在反倒还有点消化不良。
所以这点饥饿于它而言,更像是错觉,梦幻泡影,眨眼就灭。
但是它神色却由此变得疑惑,继而因惊悚而扭曲。
不知从何时起,街上变得静悄悄的,仿佛先前那点儿热闹与方才的饥饿感一样,只是不禁考验的错觉。
雾气将散未散,稀薄地流连在街头,衬得整座城市都像是一触即破的泡沫。
幻蝶抬起了头。
看到周遭,不,是全城都是红通通的眼睛。
盯着自己。
盯着自己手中的血肉。
身为妖魔的幻蝶竟是打了个冷颤,它下意思地就催动了周遭人腹中的蛊酒。然而,周遭人身体中另一种东西却蛮横地压倒了幻术,那是更加根植于本能的东西饥饿。
“咕噜。”
那是石阶上一个女子腹中的嚎叫,她的眼睛直直瞪过来,嘴角涎水直流,眼睛越瞪越大,嘴角越裂越开,渐渐整张面孔只剩血红的眼睛与布满利齿的巨口。
“咕噜。”
这是街边酒店阁楼上的游客,他依着栏杆,垫着脚,拼命探出头望过来,脖子越拉越长,从楼上蜿蜒下来,脸上写满莫名的渴求。
“咕噜。”
这是街头某个妇人怀中的婴孩,他从母亲怀中瞪大眼珠看过来,尤嫌看不清楚,于是在额头、在耳后、在脖颈、在手肘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红眼珠。
“咕噜。”
声音瘟疫一般在雾中蔓延。
咕噜。
咕噜。
咕噜。
幻蝶终于捅破了脑海里那一层薄膜。
它面目狰狞猛然回首。
身后。
酒神庙大门前。
虞眉的身边。
两只妖傀早已伏尸庙前。
李长安手持铃刀,包裹青光,干净利落地削去了它留在虞眉身上的禁锢。
“杀了他”
幻蝶喊出了一个注定无法达成的命令。
藏身人群的妖傀们清醒过来,一拥而上。
道人回以一个戏谑的轻笑,扣着虞眉的肩膀,小小一步,退入了酒神庙中。
随即。
凭空蒸发消失无踪。
“李玄霄”
凄厉的嚎叫里。
幻蝶被人潮,不妖潮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