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雾气格外的浓。
明明走在街巷,提灯却照不透周遭景物,只见得茫茫一片浑白,好似提前涨了潮,水漫上岸,淹没了坊市。
何五妹提着灯笼,抱着个小陶罐,独自夜归。
时辰不算太晚,富贵坊尚未酣眠,零星仍有话声、笑声、吵闹声与犬吠,但隔了沉沉雾障传进来,却莫名多了些阴森,使人心底发慌、汗毛悚然,催促着她不敢稍停脚步。
忽的。
“何五妹”
雾中模糊有个人影。
何五妹不敢回答,低着头快步往家的方向走。
那声音却缀了上来“五娘缘何不理人,我是坊东老槐树旁的宋三郎,上月还在卢医官处求了汤药。”
宋三郎好似有这么一人。
何五妹仍然不敢搭话。
声音吊在身后。
“汤药是为我阿爷求的,可不顶用,他腿上烂得愈发厉害,都见着了骨头。”
何五妹不自觉放缓了脚步。
声音继续在雾中响起“今儿来了个游医,说要用狼毒水浸泡患处。我心里没底儿,所以连夜来寻你们。”
狼毒是可用来以毒攻毒,可老人家年老气衰,哪里能抵挡得了药毒这不是治病,分明是要命
她转身脱口而出。
“不可用狼毒”
然而。
回首处,雾中茫茫,何曾有人影呢
噔
清透绵长的金石之声响彻耳边,思绪随之飞散。
咦
何五妹霎时觉得脑中空空荡荡,好像大梦初醒,又好像身陷梦中。
我在这里做什么呢
有风自而后吹拂,送来丝丝浅绿的光,在前方凝聚,于雾中开辟出一道光铸的小路。
路上三个辨不清模样的人沿路站成一行,最前头的手中托着一个石磬,他侧来目光,似在邀请。
何五妹不自觉踏上浅光,加入其中。
灯笼脱手,陶罐也随之坠地,摔成碎片,酪浆洒了一地。
她的眼中因此恢复了一丝清明,听到猫儿尖锐而急促的叫声。
然而。
噔石磬再度敲响。
一只手自身后搭上肩膀,她恍恍惚惚也抬手搭在前列的肩上。
队伍沿着光路向前。
耳畔猫儿的叫声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远。
烛光前。
李长安神情凝重。
案台上摆着一张绘制了小半的黄符。
他深吸一口气,静心凝神,笔裹朱砂,仿佛有千钧之重,缓缓落笔。
他在制符
不。
他在作死
笔下的灵符,可不是寻常的破煞诛邪、镇宅收惊之符,而是雷符。
但是煌煌九天雷府神威,可容区区不容阳世的阴魂么
没写下完整的一笔,空气中电光跃起。
噼啪一响。
“嗷”
龇牙咧嘴的是李长安,嚎叫却不是他。
大黑猫闯进屋来,浑身毛皮狼藉,凄厉叫唤。
夜色已深。
街巷间的雾气反倒散去许多。
洒落的酪浆已浸入泥地,只余一片带着膻味儿的白。
李长安俯身细查,地面上残留的阴冷灵气刺得他手掌发木,却奇特地少有邪晦之感。
他起身紧了紧身上蓑衣。
又拾起灯笼,捻指取出灯芯,用符绕了一圈,而后轻轻一呵。
橙黄如蚕茧的火焰顿时变作浅绿色,并飘散出点点萤火,逆风向北。
李长安便将灯芯放回灯笼。
提灯寻光而去。
古人以“蒿里”借指幽冥,固然说的是泰山之南的死者葬所,却也未曾没有蒿草丛高高没人、连绵成林,凡人误入其中有如隔世之意。
李长安前方便是一边茫茫蒿草。
似钱唐这样的大城市,城边有如此一大片高草丛是十分古怪的事,概因市面上薪柴昂贵,除却人家的茶园、果园、林园,草木大都被砍伐一空,城边边通常比和尚的脑门还干净。
而此处蒿草幸免的原因倒也简单。
李长安抬头远眺。
雾气至此散尽,夜空寥廓,一轮孤月高高照住山丘。
此地是飞来山,传言中厉鬼啸聚之所。
荧光指向前方。
李长安不假思索投入荒草丛中。
蒿草枝连枝、叶连叶,好似汇成了一片海将人淹没。
当你跳起来,目光越过蒿草,总能在不远处望着“海岸”。可当沿着既定的方向走去,却怎么也走不出这高高的草丛。再度跳起,“海岸”依旧在前方,不远不近。
李长安停了下来。
侧耳倾听。
夜风拂过草丛,密密的枝叶摇晃窸窣作响,细细听,风声中却藏着一些更细小的声音。
“他为何停下”
“哎呀,莫不是发现咱们啦”
“好饿,让我吃了他。”
“他也是鬼,不能吃”
李长安放下灯笼,双手捧起往里轻轻一呵,随后,有纸鸟无声无息自蓑衣下滑出,投入草丛深处。
与之同时,风中的争吵也越发激烈。
随着。
“管他是人是鬼”
高草深处传来大片草茎压倒的声响,有东西轰隆隆猪突而来。
李长安并指作诀。
“疾。”
金光乍现。
伴着“哎呦”一声,轰隆声戛然而止。
道士并不搭理,继续掐诀用咒。
惊呼与痛呼一时不绝于耳。
不多时,再侧耳听。
风声便只是风声,再无其他。
他拾起灯笼,继续往前。
不过十余步,已然走出蒿草丛,前方见得一条由碎石块铺就的山路。
沿路上山,山间越发晦暗。
非是月光不够明朗,而是弯曲的山路旁,那些树根盘绕处,那些怪立的石缝间,总是潜伏着比别处更浓稠的阴影。
每待李长安靠近,这些阴影便发出细细的响声,鬼祟着藏进山林更深处。
不消追上去查看,道士便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钱唐三害之一的没影贼,不大多是从飞来山潜入城中作祟的恶鬼么
孤魂野鬼,不必在意。
继续登山向上。
咦
忽然停驻。
前方的山腰上竟有一间道观。
道观理所当然的残破,山门已整个倾塌不见残骸,院墙则与杂草、花藤共生,远远难以辨认,那究竟是一道墙垣,还是一丛灌木。
倾颓若此,但“门”前的野草却教它处更为低矮稀疏,显然时时有人走动。
进入观中。
便先教人悚然一惊。
庭中或站或立或仰躺或据坐,无声无息挤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
但抵近看,原来全是雕塑。
佛陀、夜叉、仙人、鬼神乃至于各种民间野神、夷教番神,不分中外敌我齐聚于此,都是遗弃日久,饱受风雨,以致颜料褪色、泥壳剥落、肢体残缺。
其中颜色最新的是一组胡乱堆在角落的童子童女像。
进院时,李长安已有猜想,见着这童子像,已然可以笃定,这间道观应是钱唐的敬神庄既安置废弃神像的场所。
遗弃的神与无祭的孤魂倒也算相得益彰。
道士摇头也不知该不该笑,踱步到一尊增长天王像前。
塑像工艺十分了得,尽管周身斑驳不堪,依旧不减凛凛威风。
它之前应该供奉在某个法师的私庙之中,为了方便借法,手里的慧剑竟是真家伙。
道士向天王施了一礼。
取下剑来。
尽管锈迹斑斑,但甫一握在手中,李长安便已断定它曾经是柄好剑,而如今,也堪一用
道士忽然双手握住剑柄,腰身一转,仿佛挥动皮鞭,力量从脚下而生,自腰间而起,经手臂传达,最后由剑刃挥出。
霎时,锈剑仿佛洗尽了风雨,重现锋芒,在幽寂的夜里发出厉啸。
锵
火星迸溅。
斩在一柄鬼头大刀之上。 ter css”cear”,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