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公何方神圣”
黄尾卖起关子,总是不肯直说,叫李长安跟着来拜见,介时自然知晓。
刀客引着两鬼一猫,沿着小道登上一处山口,望见山林中一条廊道。
廊道由树根与花藤拱成,沿着地势一路曲折向下。
步入其中,渐渐深入。
但见两侧的天空似被什么东西遮蔽了,瞧不见月光,但廊道内外都漂浮着许许多多的萤火虫,恰如星星汇成银河,照亮了沿途的溪石与草木。
走了约么一刻钟。
抵达了廊道尽头,尽头是一堵蔓延入视线之极的瓦顶粉墙,墙上嵌着一座月门。
月门内传出阵阵琴声。
猫儿迫不及待便飞奔进去。
旋即。
便听得“喵喵”撒娇声与何五妹的嬉闹声。
月门内是一个萤火点亮的庭院。
院中除了何五妹,只一个坐着轮椅的男子。
应当是刀客口中的万年公。
道士本来以为万年公人如其名,是个胡须长长的老者,没想,却是个三十许的清瘦男人,生得清朗俊逸,跟曾经见过的无尘和尚,可谓一时瑜亮。
李长安进来便先问“五娘无恙”
何五妹偷偷瞥了眼男子,轻轻点头。
见她不似作伪,李长安这才向男子揖礼“尊驾便是万年公”
男子的神情很是和善,但李长安总觉得莫名别扭。
他在轮椅上施礼“见过李道长,鄙人不良于行,不能远迎,还望海涵。”
说着,瞧见李长安身前破烂的褡裢,神情一变,转向刀客。
“憨货叫你迎客,你却与道长动手”
刀客是个雄烈过人的大汉,此时竟似被大人逮住偷吃的小孩儿,动作竟透出几分扭捏。
“那毛厮”
男子“是黄郎君。”
黄尾赶紧摆手,连道不敢。
刀客于是嘿然。
“那黄尾”
他见男子没反驳,继续道
“把道人吹嘘得厉害,俺一时手痒”
“你呀”男子摇头,又向道士致歉,“我这些孩儿,久居山中,不通礼仪,行事莽撞以致冒犯了道长。”
他一口一个孩儿,李长安也明白为何感到别扭。他脸上哪里是和善,分明是慈祥。
道士腹诽你要是个白胡子老头反倒合适些,面上却淡然“我倒也无妨,许久不曾活动筋骨,偶尔动手反是舒畅。”
指着何五妹。
“但何院长只是普通人,哪里见过厉鬼半夜摄人的阵仗”
旁边默默撸猫的何五妹“哎”一声,小声道“我也是无妨的。”
“是我疏忽了。”闻言,万年公深深叹息,又向何五妹致歉,“我以为约束了孩儿,再尽力招待,便可稍解今夜冒犯。却没顾及娘子是凡人,入此深山鬼境,再是如何,心底也难免惶恐。”
“我稍后便遣铜虎送娘子归家。”
言语中没有让何五妹给他治病的意思。
铜虎也就是刀客,当即嚷嚷起来“阿爷老说俺们不可小觑他人,如今怎么自个儿先小觑了鬼医娘子的医术”
“胡闹”万年公加重了语气,“我这病药石无用,你难道不知”
铜虎闷着声哼哧哧不搭话。
“郎君此言差矣。”
插话的竟是何五妹。
旁人看何五妹,都以为她是典型的江南女子,纤纤柔柔,说话总是细声细语。但熟悉她的都知道,她内里自有一股刚强坚韧,否则也不能一个人挑起慈幼院的担子。
说她的琴艺、诗词、厨艺、刺绣如何,她或许一笑了之,但言及医术,却意外展现出要强的一面。
“未经诊断,怎能说药石无用再者说,岂能辜负了铜虎兄弟的一片”她瞧了眼万年公年轻俊逸的脸蛋,纠结了稍许,“孝心”
“是极,是极。”
铜虎赶忙大声应和。
说着,忽一侧耳,喜道“小七回来啦”
随即,门外便有欢快的话声。
“阿爷大兄俺回来啦”
一个少年风风火火闯进来,胡乱向周遭见了一礼,抓起桌上茶壶,便往嘴里灌。
手里提着一个眼熟的竹箱。
铜虎抢先叫住他,装模作样问“可曾惊扰了生人”
少年丢下茶壶,满不在乎“大兄不晓得俺的本事便是窟窿城,也是来去自如,何况区区慈”
铜虎连忙咳嗽,少年知道失言,赶紧捂住嘴,又嬉笑道
“俺偷偷借来的。”
铜虎微微颔首赞许,拿过竹箱,送到何五妹面前,再诚恳一揖到底。
何五妹不曾说话,只和场中“人”一起把目光聚向万年公。
他摇头失笑。
“也罢。”
万年公挽起下裳,解开胫衣。
李长安眉头一跳,何五妹更是惊呼出声。
但见他腿部自膝盖往下,不见一块好肉,尽是肿胀。青肿上叠着红肿,红肿上叠着黄肿,黄肿上再叠着黑肿。
两条腿好似两条遭了辐射而畸变大萝卜。
皮肤薄得像一层膜,总让人害怕包裹的脓血随时会爆裂而出。
但何五妹仍秉着医者的责任心,按捺不适,上手细细检查。
许久。
她迟迟道“应是长期接触有毒之物所致。”
万年公笑道“娘子果然好医术。”
何五妹松了口气,显然信心大增。
“要根治此病,平日便得避开毒源,再以小刀刮去腐肉,用药内服外敷。但是”
她面上又露出迟疑。
万年公两条腿哪里用得着刮腐肉,分明全是腐肉。直接砍了,反倒利索。
“无妨。”万年公宽慰,“我非凡人,娘子尽管下刀去腐。”
何五妹这才彻底定了心。
嘱咐铜虎准备木盆、清水、烈酒、皮带,等候的同时又说起后头用得着的药材。
名唤“小七“的少年听了,立马要再去城中“借”。
何五妹赶忙制止他“无需麻烦,这几味药山上都有。我上山时,曾在路边见过。”
她描述了药草的位置与外表,少年便欢欢喜喜出去了。
不多时。
器具备好。
何五妹清洗了刀具,用烈酒为万年公镇痛,用皮带扎紧腿窝防止失血过多。
下刀前。
万年公递来一枚翠玉般的树叶。
“娘子将此叶佩戴于身,可解百毒、辟瘴气。”
何五妹吃了一惊,忙不迭推迟。
“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万年公一再让她收下,“再者,此叶既是诊金,也是治病的用具。”
何五妹将信将疑佩在发间。
随即凝神下刀。
刀尖划破皮肤的一刹那。
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恶臭与邪气蔓延开来。
甫一入鼻,仿佛千万根冰刺塞进了每一个毛孔,给李长安一种莫名熟悉的恶寒与颤栗。
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才恍然想起,庭院中的不是“魙”。
再看场中。
何五妹发间翠叶发出浅浅薄光,庇护着她不受影响,让她专注心神下刀刮腐
如此半个时辰过去。
污血接了两盆,腐肉也割下了一盆。
万年公两腿已然露出白骨,刀下才见着好肉,脓血流尽,鲜血涌出。
空气中多出一种馥甜之气,入鼻有清凉之感。
何五妹精神一振,下刀愈发精细。
又过了半个时辰。
腐肉终于除尽,但万年公两腿几乎只见骨头,零散缀着些许筋肉而已。
相比先前的肿胀模样,很难说两者之间哪个更为骇人。
万年公却不以为意,他甚至从轮椅上起身,就着两条腿骨,在院子里走了一圈。
“沉疴缠身多年,今日始觉轻松。”
说罢,又向何五妹躬身致谢。
何五妹木木应了一声,两眼仍直勾勾望着那一对白骨,神情严肃,眼神呆滞,跟个哈士奇似的。
心里想的是,刮了腐肉,就该敷药。可都只剩骨头了,还有敷药的必要么
楞楞思索了半响。
才不得不承认自个儿的医疗方案已然告吹,只好宣告手术结束。
万年公看她精神萎靡,一个时辰的手术消耗了她太多精力,也不再留客,将人、鬼、猫送到门外。
“何娘子,李道长,黄郎君还有这位小猫,后会有期。”
李长安正要作别,却发觉月门中的万年公正离自己越来越远。
不。
不是他在远离。
而是自己脚下的廊道在渐渐后退。
诧异看去。
又见那月门那白墙那漆瓦,甚至地上青砖,都浮现出树叶状的花纹,花纹越来越细密,越来越清晰。
终于。
扑簌
视线中的一切尽数散成枝与叶,翠绿的、浅绿的、墨绿的、繁盛的、稀疏的,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廊道后退的速度越来越快,人处其间,仿佛坐上一趟列车,两边景物都在往前飞掠。花草、溪流、土石、藤树,一切一切都在前赴后继投入远方后,崩解开来,化作一树树枝叶,尽情舒展。
待李长安回过神,已然身处一片山谷边缘。
谷底中央生着一株巨大的榕树,高高可与山崖齐平,茂密之极的树冠铺展开来,几欲填满整座山谷。
零星月光自树冠边沿漏下来,投入巨树脚下黑池,黝黑死寂不起一丝波澜的池水仿若深渊,月光流入,却一去不回,没有丝毫反光。
李长安凝望过去。
莫名打了个寒颤。
炭球儿一直不愿向何五妹暴露自个儿钱唐猫界总瓢把子的身份。
所以当大伙儿回到道观时,猫儿们都已散去了,只有小七带着几只有些人样的鬼守着摘来的草药。
但他哪里懂得采药只是估摸着位置,是根草都给拔了过来,就差铲地皮了。
所以道观里,“草药”堆成了小山。
何五妹哭笑不得,只好上去挑捡,可挑着挑着,动作却越来越慢。
“铜虎兄弟。”
她终于停下。
铜虎连忙回应“娘子有何吩咐”
何五妹指尖抚着发上翠叶,再三犹豫,轻轻问道“我的药其实对万年郎君没用,对么”
铜虎一时哑然,抓了抓脑后乱发。
“吾主说拳拳盛意不忍相拒。”
何五妹轻叹一声,又问“万年郎君的真身是谷中的大榕树”
“千年之前,许天师命力士搬来飞来山,因为此山无根易动,未免将来伤及人家,亲手植下吾主,命他以树根作山根,永固飞来山。”
“郎君的病因是谷中黑池”
铜虎沉默了稍许。
“吾等本是厉鬼,怨愤太重,不容于钱唐,幸得吾主收留,才有容身之地。但也因我等怨气沉积,在谷中凝成黑池”
他不愿再说。
不需再捡什么汤药。
大伙儿挑了些草药,便下山去了。
一路离开道观,走下山道,穿过蒿草丛,转眼,家门便在眼前。
何五妹不禁回望来路。
雾气茫茫,不见山月。
她喃喃自语“可惜了。”
李长安问“可惜什么”
她莞尔一笑。
“可惜洒了酪浆。” ter css”cear”,请牢记:,免费最快更新无防盗无防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