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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华容借了一圈的伞都没借着。一来是雨实在太大,平日两人能打一把伞,今晚却不行,二来则是因为敬则则失宠了。这宫里容不下多少善心,自然没有人伸手。
华容低声道“奴婢都记着呢,今日没借伞给咱们的,来日,哼。”
敬则则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人家借那是人情,不借是本分。这么大的雨,估计谁都没带够伞。”
华容急道“奴婢也知道呢,到最后奴婢想着只借一把伞,能提娘娘撑着就行了,就这都借不到。”华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想来借伞时还受了不少奚落,“都是奴婢不好,来时虽然天晴,可却还是该想着带把伞的。”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记着就是了。”敬则则道,“这样大的雨,也下不了多久一会儿,咱们且等等就是了。反正席上本宫喝得有点儿多,吹吹风散散酒意也好。”
谁知道这么一等,等到月色江声人去楼空,雨都还没小下去多少。华容等得越发着急起来,“娘娘,奴婢再去转一圈看能不能遇到好心人借伞吧。”
敬则则点点头,也不能一直这么等着,毕竟天已经太晚了。“你也别着急,龚姑姑知道咱们出来时没带伞,指不定正让人送伞过来,只是雨大走得慢了。”
“奴婢也是这么想的,姑姑一向心细。”华容道,“不过奴婢还是去转转吧。”
“等等。”敬则则叫住华容,“把琴囊解下来吧。”
敬则则接过华容手里的琴囊,将琴取了出来,走到月色江声前面的美人靠边,选了个靠柱子的位置,踏上美人靠坐在了美人靠扶手栏杆的上面。因着栏杆挨柱子的地方突出来了一个小平台,正好让人坐着不至于摔下来。
敬则则也不顾形象了,交叠着腿放在栏杆上,把琴摆在大腿上,随性所致地顺着先才云采女云世香的骤雨打新荷弹了起来。
比起出名的上阙,敬则则更喜欢它的下阙,随着指下琴音,她自己在寂静的雨夜里轻轻地哼唱了起来,“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命友邀宾玩赏,对芳樽浅酌低歌。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
敬则则遥遥地望着天空,想象着宫外的大千世界,反复地哼着最后一句。
只是没想到天上突然闪过一道巨大明亮如火焰的闪电,敬则则晃眼间瞥到一个白影在走廊上的阴暗里被闪电照亮,那却是个人影,吓得她险些没把琴摔了。
敬则则惊吓之余,天上却又响起一声巨大的炸雷响起,仿佛山崩海啸般,吓得她再一个激灵,指下不自觉地用力,琴弦瞬间崩断,划伤了她的手指。
敬则则痛呼了一声,低头一看,指尖已经冒出了黄豆大的血珠,她正要放入嘴里含一含,却被人抢先一步捉住了手。
敬则则抬眼一看,景和帝已经从阴暗中走了出来,将她的手指放入了嘴里。
以前似乎也有过这样的情形,他含着她的伤口,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然而现在不是以前,景和帝突然这么做,不仅没让敬则则受宠若惊,反而还惊慌失措,不大明白景和帝的意思。
敬则则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麻,皇帝这时候不该是在皇后的清舒仙馆么今夜可是皇后的生辰。若是顺着眼下的情形发展下去,敬则则觉得自己应该会被皇后恨得想吃掉。
而敬则则一点儿也不想得罪皇后,她更宁愿得罪皇帝。或者说她不想为了眼前人得罪任何嫔妃。
今晚的夜宴给了敬则则很大的打击。她看着皇后,也看着祝新惠,心里都替她们着急和心疼。眼看着这些个年轻美貌的嫔妃三年一茬三年一茬如雨后春笋似地冒出来,还得费尽心机去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每晚怕是连觉都睡不好,生怕醒过来皇帝就冷落自己宠幸别人去了。
所以复宠有什么用再次得宠之后开始日日提心吊胆地担忧皇帝身边出现什么瑾才人、云采女以及庄小莲那样的人么可担心有什么用,她们那样的人是注定要出现的,而且不止一拨。
“手绢呢”沈沉问道。
敬则则脑子乱乱的,愣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皇帝在问什么。谁知皇帝却已经不耐烦地自己在她的袖口里抽出了手绢。
沈沉将敬则则的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用手绢缠上,然后打了个略紧的结。
敬则则从景和帝手里抽走自己的手,瞥见他身后华容正抱着两把伞又惊又喜地站着。
此刻敬则则正被景和帝和身后的圆柱子堵在了一个极其狭小的空间里,她的额发甚至被景和帝的鼻息给吹热了。曾经极其亲密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人,两年后敬则则却连这样子的靠近都觉得别扭了。
所以敬则则收回手后借着给景和帝行礼的机会,从他的旁边闪了出去,离开两臂远的距离后这才朝景和帝福身行了礼,也不管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做出这等突兀的事情,敬则则只想回自己的秀起堂一边儿凉快去。
“夜深了,还请皇上保重龙体,早些歇息。臣妾先告退了。”说完敬则则也不管皇帝叫不叫起,自己径直起身往华容走去,从她怀里抽出一把雨伞,“走吧。”
华容木愣愣地不知道动,敬则则却不管她径直往外去了。华容半晌后才慌张地朝景和帝行了礼,然后喊着“娘娘,娘娘”地追了出去。
藏在阴暗里跟纸片人一样的高世云目瞪口呆地看着远去的敬昭仪,心里大大地写了个“牛”字。他不信敬昭仪看不出皇帝的意思,而人家居然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给皇帝,直接扭头走了,果然还是当年那个敢给皇帝甩冷脸赌气的敬昭仪。
只是她这么一走倒是了之了,高世云却战战兢兢有些不敢走出去,他心里能猜着景和帝这会儿肯定要找人出气呢,遭殃的就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
敬则则走在雨中,她飘逸的裙子和披帛在大雨里湿哒哒地颓丧地垂在她的腿侧,阻挠了她前行,非常累赘。
敬则则将披帛毫不留情地扔在了雨中。
华容惊呼一声,“娘娘,琴,琴忘记拿了。”
敬则则顿了顿,旋即继续大步走着,“不要了。”反正也技不如人。
华容小跑着追上前,“娘娘,要不要让顺喜他们把步辇抬来”
敬则则拨了拨耳边湿漉漉的头发,小小的一柄伞根本遮不住瓢泼大雨,她的裙摆整个儿都湿了。“抬来也不管用,还不如走路舒服。”
走出湖区后,敬则则全身都湿透了,索性把伞扔掉,淋着雨前行。
华容错愕地望着敬则则的身影,感觉自家娘娘今晚很不对劲。
“娘娘,娘娘,你怎么不打伞呐”是龚铁兰带着人带着伞找了过来,见敬则则淋着雨,冷得嘴唇发白,牙齿都磕磕碰碰了。
“华容、佳颜,你们赶紧跑回去把水烧上,娘娘一回去就得赶紧用热水沐浴,还有熬上一大锅浓浓的姜汤,让所有人都喝一碗,可不能全都病了。”龚姑姑用蓑衣罩着敬则则,一边吩咐一边扶着她快步前行。
也真是难为她不知哪儿弄来的蓑衣了。
只是即便龚铁兰安排得极好,敬则则也还是大病了一场,烧得迷迷糊糊的。本没有太医愿意走这么远到秀起堂看病,亏得皇后贤惠,龚铁兰求到皇后处,皇后指了今年新进宫的一个年轻太医郑玉田到秀起堂给敬则则诊脉、开方。
郑玉田背着药箱,骑马到的秀起堂。一进门就被着苍翠古雅的宫殿给吸引了,炎炎夏日只觉得一走进来就自然清凉了下来,倒比那“清凉殿”更名副其实。
敬则则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头微皱,脸颊因为发热而粉艳艳的,嘴唇有些干燥,不过华容一直拿棉棍蘸了水给她润唇,额头上也不停地换着凉帕。
这当口,也顾不得什么男女之别,龚铁兰怕隔着帐子诊脉,这年轻的太医医术不过关的话把敬则则的病情给耽误了,因此做主撩起了帘子。
郑玉田便看到了这位昔日景和帝的宠妃。即便是在病中,也有那西施捧心的倾城绝世,巴掌大的小脸,让人一见生怜。他看得有些痴了,听到旁边的咳嗽声才回过神来,心中尴尬,当下只装得刚才是“望闻问切”中的“望”。
“娘娘面色发白,嘴唇乌白,此乃受寒而至。娘娘夜里可发汗了”郑玉田问。
华容道“昨儿夜里发了一阵子汗,头上都没那么烫了,谁知后半夜又烧了起来。”
郑玉田点点头,“能发汗就好。”他拿出脉枕,两只手换着把了会儿脉,然后起身道“娘娘脉浮而紧,浮则为风,紧则为寒,风则伤卫,寒则伤荣,荣卫俱病,当先发其汗才是。”
说着走到华容事先准备好的笔墨跟前,开始蘸墨写方。
龚铁兰上前去看,只见开的是麻黄、桂枝、甘草、炙杏仁、生姜等。别的看不懂,看到生姜却明白,这就是发汗之药。
郑玉田将药方交给龚铁兰,又把煎药的法子嘱咐了,“服药后,娘娘若是出了汗这药就停下。我明日再来给娘娘把脉。”
“多谢小郑太医。”因宫中还有一名郑太医,乃是郑玉田的大伯,所以龚铁兰唤他为小郑太医。
敬则则这病约莫十日上头才彻底好了。龚铁兰对着她道“这次真是多亏小郑太医医德高,也没因为咱们秀起堂偏远就推三阻四,日日都来给娘娘你诊脉,所以才好得这般快呢。”
敬则则也是觉得这位小郑太医很不错,没有宫里头习以为常的跟红顶白。“医者父母心,这位小郑太医的确是名良医,难怪年纪轻轻就选入了太医院。”
正说着话呢,郑玉田便背着药箱走进了秀起堂,看到敬则则在茶室里煮茶,上前行了礼,“娘娘大好了”
敬则则笑了笑,“多谢小郑太医,你医术高明,所以本宫这病就好得快。昨儿还觉得有些软呢,今日醒过来时,却觉得神清气爽,想来是全好了。”话虽如此,敬则则还是对郑玉田做了个对面请坐的姿势,将手伸了出去,示意他再次诊脉。
郑玉田低着头谢了,脱了鞋子爬上茶室的蒲席坐下,取出脉枕,也不敢看敬则则的眼睛,全身心似乎都只盯着她雪白的手腕。
“娘娘脉相平和,沉稳有力,的确是大好了。”郑玉田收回手道。
敬则则将手边刚刚温下来的茶替郑玉田斟了一杯,“外面天热,小郑太医喝杯清茶再走吧。”
郑玉田不好推辞,有些诚惶诚恐地道“多谢娘娘赐茶。”
敬则则眼尖地发现低着头的郑玉田耳根子都红了,心想这人虽然在太医里算是年纪小的,但也有二十七、八的样子了,想来早已是妻妾满屋,儿女成群了,怎的还如此害羞
待郑玉田走后,龚铁兰上前道“娘娘赏了银子给小郑太医就是了,又何必亲自斟茶给他若是叫人传出去,只怕会有闲言闲语。”
敬则则慌忙地向往岸上走,心里想着华容也真是太不济事了,她在岸上走竟然没看见景和帝么居然一声都不提醒。
心里慌张又埋怨人,敬则则很不小心地也是必然地脚下一滑摔到了溪涧里,一屁股坐在石头上,屁股疼不说,整个裙子都湿了,而且还不敢起来。夏日薄裙沾水就贴身,她的屁股
不想景和帝沈沉竟然几个箭步出了亭子,三步并作一步地从高岸上跳到了溪涧边,一脚踏上涧水中的一块半露出水面的石头,朝敬则则伸出手道“不起来还坐在水里干什么那是山上融化的雪水,你不嫌冷得慌么”
敬则则扭扭捏捏地把手递给皇帝,一被拉出水就赶紧用另一只手徒劳地去遮住完全遮不住的臀部,然后力道不稳地扑入了景和帝的怀里。
景和帝转身朝高世云伸出手,“拿朕的披风来。”
高世云等知道敬则则此时衣裙尽湿,虽然是太监也不敢抬眼看,只低着头快速地把披风递给了景和帝。
敬则则松了口气,用皇帝的披风把自己裹了起来,可算是遮住丑了。
高世云见敬则则穿好了披风,就让小太监赶紧下去接引皇帝和昭仪。不过沈沉伸手敏捷,并不需要太监伸手来拉,他自己脚在涧壁上一蹬,就跨上了一个突出的大石块,再向上迈一步,就搭上岸边了,这才回首又朝敬则则伸出手,“上来。”
敬则则借着皇帝的力道也没怎么费工夫就上到了岸边,抬头一看才发现近山亭中还有一人,正是那琴艺出神入化的瑾才人卫官儿。
敬则则心忖原来景和帝是和她一块儿来的,估计是饭后散步,只是散得也忒远了点儿。但也就能解释得通景和帝为何此时会在这里了。
敬则则还瞥见了不远处一脸惭愧的华容,不停地对自己挤眉弄眼。敬则则知道她的意思,近山亭附近的路,刚好路离涧水远了些。肯定是她在岸上走还没走近,就被景和帝的侍卫发现了,不许她靠近,还把她给撵开了,所以华容才没给自己提个醒儿。
卫官儿见到敬则则,在亭子里行了一礼,也不好上前,毕竟敬则则此刻有些狼狈,若是走近了还以为她是来看热闹的,她可不想给皇帝留下这样的印象。
不过卫官儿心里只想笑,刚才敬昭仪的模样实在太滑稽了,先是被皇帝一喊给吓得呆若木鸡,紧接着就手忙脚乱地滑到了水里,坐在水里后更是木呆呆地好似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一般,总之啊那神情太逗乐子了。
敬则则这一身狼狈,还被卫官儿看去了,脸上立即就烧得仿佛漫天火烧云一般,她站定后,就赶紧对景和帝福身行礼,准备告辞回秀起堂,不打扰皇帝和美人亲亲我我。
“臣妾告”退字还没说出来就被景和帝给截断了话头。
敬则则看见景和帝沈沉右手拇指、食指合成了一个圈放入嘴中打了个响亮的呼哨,他放养在山脚下的坐骑“踏云”便飞奔了过来。
踏云全身乌黑,唯有额间和四蹄附近的毛发却是白色,非常的俊俏。跟敬则则“走丢”的妃子笑算是一个类别的配色,所以当初祝新惠才那么想要妃子笑。
敬则则瞥了皇帝一眼,心里开始打起鼓来,告辞的话又滑到了嘴边,却迟疑了片刻。
踏云奔近后,附近也没有骑马凳,小太监便四肢着地地供皇帝踩着背上了马。
沈沉飞身跨马,再弯腰朝敬则则伸出手,“上来。”
当着这许多人面,敬则则哪里能说不,不给皇帝面子,皇帝也就不会给你面子。她的脚尖在小太监背上轻轻点了点,借着皇帝的力道,轻巧地就被拉上了马背。
敬则则感觉自己被景和帝双手圈在了怀里,他的手抖了抖缰绳,踏云便跑了起来,将身后所有人都留在了原地,包括近山亭中还没反应过来的瑾婕妤。
高世云回头看了看瑾婕妤,吩咐自己的徒弟王菩保道“你送瑾婕妤回去,我还得赶着去伺候皇上。”
卫官儿着实没料到,会出现这一出。她刚才还在看敬则则的笑话,这会儿却笑不出了,心下更是觉得敬则则心机之深,竟然连这种滑稽招数都使出来勾引皇上了,亏她还是侯府千金。
避暑山庄的晚风沁凉透心,敬则则浑身湿漉漉的,被这风一吹就激灵灵打了个冷颤。身后人的手臂紧了紧,敬则则感觉自己背后的胸膛炽烫得让人舒服想哼哼。
踏云风驰电掣地往烟波致爽的方向奔去,敬则则脑子里似乎也灌满了风,没办法思考太多难题,只时不时伸手把扑在脸颊上的乱发拨开。
当踏云真的停在烟波致爽前头时,敬则则都还没有真实感,她愣愣地坐在马背上,直到景和帝箍着她的腰把她往下带时,才回过神来。
还真是到了皇帝的寝宫了。
“皇上,臣妾”敬则则一边回头一边用手拨开吹到嘴边的一缕长发,可又是话没说完,就被景和帝拉住了手随着他快步进了烟波致爽。
“去备水沐浴。”沈沉对迎上来的小太监吩咐。
敬则则踏进烟波致爽倒是不陌生,两年前她算得上是常客。一个月总要来三、五次的,这可不算少了,须知景和帝一个月招幸嫔妃统共也就差不多十来次,她一个人就独占将近一半了。
小太监退下后,其他伺候的人也极有眼色,都不往皇帝跟前凑,于是偌大的东次间里便只剩下敬则则和景和帝沈沉了。
沈沉往窗前铺着青缎坐褥的炕座上一坐,漆黑如深渊的眼眸只盯着敬则则看。
敬则则却不敢看皇帝,眼帘低垂地看着炕床右侧摆置的乌木嵌汉玉九鹑插屏,插屏上刻着一首诗,是王维田园乐七首其六,“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这是敬则则最喜欢的几首诗之一。烟波致爽的东次间她曾经很熟悉,这里的摆设时常更换,却没有放过这座插屏。如今却多了出来,还刻着她最喜欢的诗句,这让她忐忑的心稍微平静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