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陈凯笑而不语,只是继续眺望着远处的新会城墙,仅此而已。
红夷炮过于沉重,不光是在操炮上对于炮组的要求极高,就连准备耗用的时间也绝非是寻常火炮所能比拟的。
火炮就位,炮队还在缓缓的准备着。照着平日里的习惯,炮长竖起了大拇指,闭着一只眼来回来去的比划着,那些炮手们则按照炮长的指示不断的修正着火炮的角度。调整完毕,装填手打开火药桶,凭着习惯一铲子一铲子的将火药铲进炮口,压实了,再轻手轻脚的放入火炮。
高恩很满意本部炮组的操作熟练,自觉着没有在其他系统明军面前丢李定国的脸面。尤其是那几个粤西明军的炮组,远比他的手下要慢,更是自有着那一份精锐的傲气。
只不过,这份傲气也就持续到转过头的前一秒。再转过头去,下意识的看看陈凯的炮队进展如何,却只见那些火炮竟然早已准备结束了,那边的炮队队长更是已经让旗手向他挥舞旗帜,示意随时准备射击。
“这么快?”
光顾着自家炮队了,高恩确实没注意到陈凯那边的炮组们到底是怎么做的。但是,既然那边已经完成了,他也总不能叫人家把炮弹和火药倒出来,弄乱了火炮的角度和方向,再重新当着他的面儿来上一趟,也就只能点头示意,让旗手向那边表示他已经知道了那里的迅速,随后继续等待这边的磨磨蹭蹭。
好容易,这边的准备工作结束,高恩向李定国和陈凯那边挥舞旗帜示意,后者则给了他一个开始射击的命令。得令,高恩亦是向两侧的炮队下达指示,几乎是转瞬之后,西面的一声巨响仿佛是点燃了爆竹的引信,红夷炮的轰鸣一声接着一声的响起。
比之前日,炮队的规模大了一倍拐歪儿,这个规模不仅仅是数量,更在于口径上的激增。一眼望去,炮弹闪过硝烟,沉重的轰击在了远方。地面、护城河、城墙、女墙乃至是城门和敌楼,所到之处,泥土崩飞、砖石碎裂、更有一炮直接洞穿了包着铁皮的城门,打出了一个肉眼可见的窟窿出来。
这是一个明显的战果,不过高恩是使老了火炮的,哪怕不明白什么叫前装滑膛炮,以及世上还有种东西叫做膛线的,但是摆在如今,也是深知道命中不易的道理。此刻,数十门大炮倾泻,炮弹绝大多数是打在护城河与明军大阵之间的那片空地上,砸出一个个弹坑而已。有限的几炮倒是命中了,但是数量太少,凭着实心炮弹也就是能对直接命中的造成破坏和杀伤,非常之有限。
对此,高恩并不很是在意,仅仅是第一次的试射就能命中城墙,已是极好的运气。接下来,无非就是继续按照方才的角度、方位进行调整,一点点儿的将命中率提上去,就可以对清军造成更多的杀伤了。
他是宿将,自然明白这些道理。只是有一个问题在于,第一轮的试射过后,命中城墙的那几炮全是来自于陈凯的炮组,就连打在城门的那一炮也是,他这边只有一炮轰进了护城河,其他的则尽数落空了。
“真的有那么大的差距吗?”
高恩不太明白,乍一看去,大概也就是火炮的数量不同、口径不同、射程不同,似乎这就是最直接的原因。但是,他本是好家里手,只待仔细观察了下那边的装填,当即便流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来。
西侧的炮组,炮手们费力的将因后坐力而移位的火炮重新恢复原位。炮长颈上挂着、手里拿着几件工具,不时的观望着、测算着,旁边更有一个炮手用碳在漆得雪白的木板上写写画画,将炮长报出的角度、方向记录其上。
根据上一炮的角度,炮长重新估量了一下,决定抬高一些角度。炮手们根据命令,调整着炮口的角度,待到定位之后,才开始了装填的工作。
那边,火药桶打开了,里面却并非是直接装着火药,而是一个个的袋子。装填手拉出袋子,扯开棉线,封好的袋子便有了一个口子,随后他们将口子对准了炮口,也不估算用量,只是一股脑的就倒了进去。
袋子里的火药并非是粉末状,这一点距离太远了,高恩是看不到的。但是那边的装填手倾倒火药的举动,他当即就想了明白其中的利弊。
压实、装弹,所有的事情准备结束,西侧的炮队又一次率先完成了瞄准、装填的工作,向高恩发出了信号。
“陈抚军的炮队练得很好的嘛。”
不只是高恩,没有指挥作战的工作任务,百无聊赖的李定国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此间开口感叹,亦只是必要的赞赏而已。倒是陈凯,却只是笑了笑,很随意的道了一句“这是有窍门的”。
“哦?”李定国的视线中,陈凯对此似乎是已经熟视无睹了,无论是炮队的装填速度,还是旁人的夸赞,都已经激不起他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于是乎,李定国随口又接了一句过后可否与他讲讲的话来,哪知道陈凯竟一口就答应了下来。
兵为将有的痼疾深刻影响着这个时代,主帅对于麾下军官、士卒乃至是战法的敝帚自珍是最不鲜见的潜在规则。说起来,李定国的问话在这时已经算是失礼了,不过他对此确实有着浓厚的兴趣,而且他和陈凯怎么也算是“亲戚关系”,随口问及,本也没打算放在心上,哪知道陈凯竟然真的答应了下来,并且表示会写一份条陈供李定国参详云云。
“那就有劳陈抚军了。”
“殿下言重了。”
话说着,东侧的炮队也装填完毕了,高恩那边的旗帜挥舞,陈凯点了点头,新一轮的炮击展开。这一次,轰鸣声中,更多的炮弹命中了城墙。哪怕在总体比例上还算不得多高,但是命中率上的提升却是显而易见的。
这边单纯的开炮,最多也就是些空气和噪音的污染,城墙那边,由于城墙过高,大口径的火炮不能运上去,只能是单纯挨打的份了。
平南藩藩下参将由云龙是平南王尚可喜麾下的心腹爱将,追随多年,哪怕城内本有守将,哪怕同来的还有个藩兵的总兵官吴进功,哪怕汉军旗在满蒙八旗面前就是一条狗,但是在绿营将领和后来南下时才补入藩兵的汉人武将面前,他却依旧可以凭一介参将充当本地的全权指挥之责。
北城墙是明军猛攻的所在,见得明军又来炮击了,由云龙也不上城,而是坐镇于城墙后的一处酒楼的三楼,凭此更可以兼顾城内壕沟的指挥。
城外的明军,打出了陈凯的旗号,这让他不由得心生忐忑。比之李定国,陈凯是他们在广东战场上的老对手了,到现在为止只有他们吃瘪的,却从来奈何不了这厮,也是一大异数了。如今陈凯和李定国联手,两个杀星都跑到这新会城下,说好听的,这样的阵容也确实是给他足够的尊重了,但是说句不好听的,就此身死的可能性猛然拔高。而且更要命的还是,明军已经全面封锁了新会县城,他们就算是想要把这个消息送出去也是不可能的了。
第二轮的炮击已经开始了,炮弹轰击着城墙,震动,在他的内心闪烁。所幸的是,这是新会县城,广东的第三大城池,坚固非常,绝非碣石卫城那等年久失修的卫所城池可比的。饶是一次次的射击,却也别想着一时半会儿就能伤动根本的。
只是,城外火炮的规模有些吓人,由云龙深知围城日久,士气易受波动,干脆将守卒都调了下来,城上只留着极少的观察哨,这样也可以减少些不必要的伤亡。
炮击展开,这一次被命中的次数更多了些,仅此而已。由云龙还在琢磨着陈凯到底会使出什么花招来,可是一直到了炮击结束他也没有琢磨出个端倪来。旁的不说,比之前天的炮击,比之这几个月来明军的进攻,似乎也就是多了几十门炮罢了,也没多出旁的什么来着。
然而,这样的心思也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的,那边的观察哨报告,说是明军的战鼓敲响,那些冲车动了,正在缓缓的向前推进。
“还磨蹭什么,叫那些士卒上城,快!”
炮击或许是不太起作用,明军又切换到了冷兵器的蚁附攻城模式。这支清军守城经验丰富,几乎是无需由云龙的喝骂,已经有军官开始组织士卒沿着楼梯登城。待到片刻之后,城墙上已然是站满了清军的守卒,每一处垛口都有着清军守御,各种守具更是早就在城上摆放好,只等着明军抵近城墙。哪里知道,就在这时候,明军的那边突然鸣金,攻城部队竟然直接停了下来。
“这是干什么呢?”
“是老王爷和小王爷的援兵到了?”
诡异的场面发生在眼前,不由得城上的清军不去浮想联翩。奈何就在这时候,远处的炮击再度响起,经过了两轮的试射,只在顷刻间,炮弹便开始了对城墙的扫荡。
火药爆燃,急速产生的气体在有限的空间里推动着炮弹激射而出。炮弹闪过了硝烟和火焰,在天空中划过了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径直的砸在了城上的垛口,直接从垛口那里的清军的胸膛穿了过去。
人体,无论是肌肉,还是骨骼,对于这炽热的炮弹而言都造成不了丝毫的阻滞。炮弹穿胸而过,砸在了城墙后方的垛口处,再度弹起,落下,更是直接冲进了城下准备搬运守军的辅兵人群之中。
炮弹轰击,碎石崩飞,打得周遭清军登时就是一个哭爹喊娘。然而,这样的炮击才仅仅是一个开始,第三轮的炮击如期展开,扫荡着城墙,也扫荡着城墙上的守军和守军,城上当即便是一片大乱。
“这肯定是那陈凯的手笔,这厮也太阴了吧。”
观察哨方才报告,就曾提及过明军的攻城器械只有冲车动了。这样的细节,他起初并没有注意到,但是到了此时此刻,哪里还想不明白明军到底是要干什么?
连忙命令守军撤下来,从楼上眺望,城上的守军仓皇而下,更有些是直接从城上掉下来的,当即就是一个不活了。伤者,确是颇为不少,更多的还是在于这一次的措手不及实在打了他们一个习惯性。
很快的,炮击结束,可城外的战鼓却又一次敲响了。根据城上留下的观察哨的报告,这一次,明军有一架望台也动了起来。
“陈凯那厮还想故技重施,引老子上钩,我呸!”
由云龙不由得脱口大骂,旋即命令观察哨继续在城上观察,守军则依旧在城下等待,以免再度着了陈凯的道。
果不出其所料,片刻之后,又一次鸣金,待到攻城器械停了下来,明军的炮击就又一次开始了,完完全全的是在复制刚才的那一次诡诈。
这一遭,城墙还是免不了要被明军的炮弹洗礼一遍,但是守卒的伤亡却少了很多。毕竟,能够打过城墙的总是少数。而且,根据观察哨的报告,城墙的损坏程度也不是很大,这样的炮击还可以继续坚持下去。
自感得意,旁边也少不了军官、亲信们的阿谀。不过,陈凯毕竟是名声在外的老对手,由云龙总还是留有一丝的警觉,总觉着陈凯还有什么旁的手段,绝计不会那么简单。
“对了,叫那些瞎子都听好了,不得放过地下的任何动静。”
炮击开始,那些瞎子们多是胆战心惊,蜷缩在壕沟里瑟瑟发抖。由云龙命令下达,很快就有那些负责的军官连忙带人下去,将那些听瓮的瞎子强拉硬拽了起来,按着他们的脑袋就逼着他们继续听瓮。
如此一来,这些瞎子们自然更是惶恐万分。但是,如此做来,倒也立刻就显出了成效。很快的,报告接二连三的送到了由云龙的指挥部那里。
“果然那姓陈的是在玩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把戏。”
大前天明军用过的每一条地道都有轻微的震动,好像在从被堵死的洞口旁边挖掘着其他的通路。
洞口堵得严丝合缝,这些是由云龙亲自检查过的,砖石砌了多少层,甚至都凸出了壕沟。此间狠狠的喝骂了一句,由云龙连忙命令那些钩镰长矛手做好准备,以不变应万变。对此,他是信心十足的,因为壕沟横垣在那里,明军想要通过地道入城,总得先过了这一关才行。
打了一辈子的仗,由云龙从容布置着一切应对的手段。城外的炮击还在隔段时间就来上一回,对于垛口、女墙、敌楼什么的倒是有着明显的破坏,但是守卒大多都在城下了,城上只有观察哨,能够造成的人员杀伤是少之又少的。
如此,炮击持续了一个上午,红夷炮在期间过热都停顿过几回。清军那边在城下还有阴凉可享,明军这边就在野地里站了一上午,腹中饥饿难免,可是陈凯却依旧是一副乐此不疲的样子,全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
众将已经开始萌生了谏言的打算,起码先要让士卒们把午饭吃了再说。奈何,每一次将视线试探性的投诸过去,看到的都会是陈凯身旁的李定国回之以否定的态度。
随着时间的推移,军官们听到肚皮打鼓的声音越来越多。可也就在这时候,两军阵前的一支明军的旗鼓手站了出来,对着陈凯的方向打了一阵的旗语。
陈凯细细看过了那旗帜的每一次的挥动,随后嘴角上便浮现出了一丝笑意。转过头,便对李定国言道:“殿下,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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