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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迟到(一)
    十月二十九,新会城下的盛宴正酣,在十月中旬才赶来汇合与大军汇合的陈凯所部明军则已然开始拔营离去了。

    骠骑镇、铁骑镇、前冲镇、后冲镇、中权镇以及抚标分批登船,陈凯是到了最后与抚标一起启程的。官场的礼节,李定国和连城璧总是要来相送的,只是抵达码头,见到陈凯之时,李定国对于陈凯的离开已然是不置可否,倒是连城璧却还板着一张脸,似有郁结尚未纾解。

    “时间紧迫,诸君无须再送了。”

    拱手一礼,陈凯转身登上了江美鳌的旗舰。抚标尽数登船,大军也在此间的友军的目视之下驶离了新会城南的这一座军用码头。

    “殿下,这个陈凯实在太过不受约束了!”

    原本郭之奇已经选择退避了,此间总算是实现了李定国所部大军、粤西明军以及粤东援军之间的联手。夺取新会,三方有着多么融洽的配合倒也算不上,但是连城璧自问也已经是怀着相忍为国的原则,既可以听从指挥,也可以出言相助,为的就是确保这一次收复广东的军事行动能够顺利进行。

    合作的成果,自然是明军没有付出太大伤亡,也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便拿下了新会县城,同时收获了此间的民心以及士绅阶层的支持。

    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对接下来的合作势必会起到极好的榜样作用。然而,就在这时候,陈凯竟然率军独走,要去自行攻城略地。

    久在官场,连城璧是见惯了党争的,对此算不得太过意外。可是这一次已经有了合作的基础,前两日拿下城池时王兴还说过那个打死老虎再分肉的故事,现在尚可喜那头老虎还没怎么样呢,最多也就算是个受了些伤罢了,陈凯就迫不及待的想要获取更大的利益。这样的鼠目寸光,实在让他无法相信会发生在陈凯的身上。

    在连城璧看来,陈凯这个人的眼里、心里依旧充斥着郑氏集团这个团体的利益,而非是大明江山。这,倒是与他们一直以来看待郑氏集团,看待郑成功以及陈凯的旧看法暗暗相合,或者说是一模一样。

    “这人,实在上不得大雅之堂。”

    连城璧很生气,粗重的呼吸声中,道不尽的却是对这些天的隐忍与合作却不能唤醒陈凯的相忍为国的愤慨。此间已经无需赘言,与李定国道出了这话,他也不等李定国的应,冷哼了一声,便拂袖而去。

    两广总督转身离去,他节制的那些粤西明军将帅们也纷纷向李定国道别,各自营。大军还需要时间休整,以及重新巩固新会这块儿刚刚入手的控制区,如此才能确保此间能够在接下来的战事中发挥更大的作用。

    众将各有各的忙碌去处,连城璧也是只能用一个不可开交来形容。李定国看着众将离去,又看了看早已拔锚远去的舰队,苦笑着摇了摇头,也是一个无可奈何。

    “殿下无忧,不是还有陈抚军的信呢。”亲眼看着这一幕发生,金维新上前低声提示,旋即话锋一转:“连制军他们与陈抚军的矛盾不是一日两日了,殿下也不必为此作太多分神。所幸连制军和陈抚军都不是那种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惜败坏国事的小人,只要大局不受影响,就够了。至于以后,那也是以后的事情啊。”

    话出金维新之口,听在李定国的耳中,自又是另一番的滋味。他与孙可望的决裂,是大西军内部扶明派和自立派之间的矛盾所致。孙可望还是照着其人原本的计划走下去软禁天子、架空朝廷、扶植党羽、兼并其他明军势力。而他这边,则要与永历朝廷联手抗衡孙可望的野心,同时再实现与郑氏集团的协手。倒是这两年的广东攻略,进行到了今天这个份上,军事层面和政治层面的意义哪一个更加重要,就连他自己也已经说不清楚了。

    现在的情况,已经这样了。李定国当然明白金维新的话中有话,对于这两方盟友之间的矛盾继续放任,在他而言也确实可以左右逢源,获取更大的利益。但是,这并不符合他的风格,总让他觉得是从心眼里就份外别扭,甚至是恶心的。

    “这种事情确实如金先生所言,并非一时半刻就可以化解得掉的。还是先行设法拿下广州,有什么事情等这个目标达成了再说吧。”

    “殿下英明。”

    李定国一脸的无可奈何,很快就被接下来的军事部署而冲淡。按照计划,大军是要北上夺取高明、顺德、三水三县,拔除掉清军在广州西南的屏蔽和钉子。这些地方,李定国都没有亲自到过,但是粤西明军最不缺的就是熟悉地理、地形的本地人,这段时间以来,细作也始终没有停止对周边情状的搜集,不断的送到李定国的案前,使得他对于这广州以西、以南地区的情况可谓是了如指掌。

    “如果我是尚可喜那逆贼的话,新会失陷,高明守与不守也就是那么一事儿了。关键的,还是在于三水和顺德这两处。”

    陈凯的九千战兵离开此处,对于此间的明军实力的下降是必然存在的,但若说是达到了何等的地步,诸如猛将锐卒尽去之类的说法,却也是未免过于夸张了。李定国本部兵马四万有余,粤西明军也有两三万良莠不齐的各部大军,所以李定国才敢号称二十万席卷粤西。这里面,最少也有四五万的战兵,这样的数量级,之于清军也绝非能够轻率抗衡的了。

    大军参与围攻的不多,新会即下,李定国当即便调动了几支养精蓄锐良久的部队分赴各线战场。广州西南方向,战火迅速的席卷开来。远去的陈凯所部,已经消失在了他们的视野之中,甚至即便是看得到,现在也没有太多心思去理会了。

    如此,乃是人之常情,毕竟人总是习惯性的注意身边的事物。对于陈凯的这支大军而言,亦是如此。

    舰队是分批出发的,但是并没有急于赶香港。离开了新会县城西南的那处码头,舰队确是一路向西,穿行于珠江三角洲的水道之中,奔着零丁洋的方向而去。但是,行至半路,作为先锋的前冲镇和铁骑镇便下了船,随后更是直扑不远的那座香山县城。

    这时的香山县,包括后世的中山市、珠海市以及澳门特别行政区。澳门在此时确已经为葡萄牙人所控制,但是真正的割让还是在清末时老大帝国的假面为坚船利炮撕破之后的事情,在此之前,无论是明清,香山县衙都对澳门有着行政和司法方面的权利。

    大军直逼的香山县城,就在于后世的中山市。更名,乃是纪念那位推翻满清的革命党领袖和国父。

    香山县城临近江面,与澳门正是一北一南。最早在唐时,因生产海盐而设置有香山镇,此为建制之始。后来到了宋时,此间升格为县,还一度辖南海、番禺、东莞、新会四县的沿海地区。明初,香山县城修筑,乃是砖石修葺,颇为坚固。城墙外也有护城河,更为城守添了一层屏障。

    不过,这些年下来,此间的修缮总是不佳的。以至于前年,也就是永历六年的腊月二十,堂堂一座县城竟然被土匪攻陷了,当时的香山知县张令宪父子被执不屈,被土匪杀害。而随后赶到的吴进功也是没费什么气力就重新收复了这座县城。

    这城池,说不上不设防,但也算不得有太好的守御。更何况,李定国猛攻新会之际,广州清军是全面收缩的态势,这里又在零丁洋畔,素来是明军水师的好靶子。这一遭,当前冲镇和铁骑镇抵近城池之际,亦是没有费太大气力就将这座县城给拿了下来。

    “请抚军老大人从南门入城。”

    香山县城门开四座,东曰启秀、西曰登瀛、北曰拱辰、南曰阜民。投降的吏员于西门外向陈凯叩首迎候,却恭请陈凯从南门入城。

    对此,他起初是有些不明所以的,但是紧接着身边的幕僚便凑到耳畔做出了解释:“抚军有所不知,这北门又有死门的别称,南门相对的就是生门。历来,本县的官员到任,都不是在码头下船,经观澜街、岐阳里、怀德里、武峰里入城,而是要绕道南门,取一个好彩头的。”

    俗例,这是应有之义,陈凯点了点头,便绕了一圈到阜民门那里才大摇大摆的进了城,而在那里,本县的士绅、大户也都在那里候着。

    进了城,此间早已为明军所控制,攻城时战斗不算激烈,破坏也不大,处于严重劣势的守军只是象征性的抵抗了一下而已,连挣扎也没有去浪费那个气力。城内的安民告示早已贴满了,秩序井然,也无需陈凯再多多行布置,干脆派了一个幕僚在此代理县令之职。

    士绅、大族前来迎候,陈凯也在县学那里与他们坐而论道了一番。起初,无非是宣扬大明王师收复失地,以及当前闽粤两省的大反攻态势的一片大好云云。明军来了会这么说,清军来了也会照着他们口吻重新来一段,都是士绅、大族们听腻了的。只不过,陈凯从来没有让人失望的打算,会谈进行片刻,他只一挥手,随着一个网巾襕衫却剃光了头发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当即就有人认出了他的身份。

    “是新会的莫世兄!”

    “莫世兄怎么会如此清瘦?”

    莫芝莲是新会县的举人,新会与香山两县毗邻,两县的士绅平日里便多有往来,哪里还能认不得莫芝莲的模样。

    只不过,这一遭见到的莫芝莲,网巾、襕衫什么的不提,脑后的辫子去了自也不复多言。但是,那体型上全然是一副瘦骨嶙峋的,这对于素来重视养生,平日里不胖,可也是正常体型的这位老熟人的这幅尊容,却还是把他们吓了一跳。

    “不瞒各位仁兄,若非陈抚军助西宁王攻破了新会县城,只怕是愚弟也要如本县的鲁秀才般被那些杀千刀的藩兵做成腊肉了!”

    新会县城为明军攻陷,不过三四天的时间,有着明军水师的封锁,他们本来是不太清楚的。但是随着这支明军入城,新会重归大明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倒是坊间疯传的更多的还是陈凯与那门“一炮轰塌了城墙”的巨炮,于内里的情状却是没有太多人注意到。

    莫芝莲是陈凯特别请来的,用他与李定国、连城璧二人说法,投票若算是站队的话,那么投了票,代表了个人的意见,自然而然的为明军做事,出去好好宣扬宣扬那场由藩兵倾情演绎的“舌尖上的新会”,也是理所应当的。

    此时此刻,莫芝莲细细讲述起了从五月开始,明军先锋尚未抵达县城,藩兵先至后便展开了对城内士绅百姓的大肆劫掠和盘剥。等到围城之后,更是变本加厉,这半年下来,新会百姓被杀、饿死者不计其数。

    “本县生员鲁鳌,素来是我县极出挑的读人,日后考中举人的可能性也颇为不小的。可是那些藩兵,全然不顾功名身份,竟然就因为交不上钱粮,便把鲁秀才父子都杀了。他的娘子是个节妇,见得夫君和儿子都死了,干脆一头碰死在了井边儿,端是一个惨烈啊”

    “再说那黄之正,平日里受了我等多少好处,等到藩兵来了,他连个屁都不敢放。鲁秀才一家子死绝了,也不见他为咱们这些读种子说句话的,更别说是普通百姓了。经此一事,愚弟是看出来了,在虏廷眼里是没有咱们这些圣教门徒的,日后若让虏廷得了天下,咱们也得跟被那些鞑子皇帝手下的奴才们折腾得没有活路!”

    越是说下去,莫芝莲就越是声泪俱下,直听得在座的众人是一个瞠目结舌。陈凯在旁,他们是不敢质疑的,只得随声附和,一个劲儿的谴责清廷官吏的不作为,但是对于清廷的异族殖民者身份,却是讳莫如深。

    他们不敢,这不光是因为他们不看好明军,更是在于他们根本不知道莫芝莲口中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

    不过,两县毗邻,关系素来是千丝万缕的。此番听了一遍,他们一旦离开了县学,当即便派人前去调查,哪知道查到的结果竟比莫芝莲说得还要夸张,一个个的往陈凯的行辕跑去得也越加的勤奋了。

    香山收复,士绅、大族的向心力还在慢慢的培养,不过有了新会的惨剧,相信他们也多少能看清楚些当前的情状。最起码,只要城池没有遭到清军的强势围攻,一份民心、士心的,或多或少的还是要有的。

    毕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