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余佑汉与那晋王府侍卫便踏上了返程陈凯给他的任务是在递交了奏疏后始终留在李定中,这一点同样告知了李定国,并且得到了李定国的认可。二人策马奔驰,赵州城渐渐消失在官道的尽头,余佑汉突然产生了一种预感,可能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机会见到这位皇帝了。
“我一介草民,能得窥天颜一遭已是多少人毕生都求不来的幸事,怎可贪得无厌”
他们就这么走了,到了第二天,行在也踏上了前往永昌的路途。只是皇帝突然改变主意,尤其是永昌及永昌以西,总共就那么几个有限的府县和土司,严重缺乏战略纵深,而且土地贫瘠百姓困苦。一时间,行在上下人心惶惶,不少官员感到前途渺茫,便先后脱离了朝廷。如吏部尚书张佐宸与少詹事汪蛟逃入大理府山中;兵部尚书孙顺、礼部尚书程源、户部侍郎万年策、大理寺少卿刘泌、左佥都御史钱邦芑等行至永昌府与大理府交界的永平县时也改名换号躲入了山中。
永历十三年正月初四,行在便抵达了永昌府城。平均算下来,每天也走了五十多里地,可见长跑健将功力之深厚,此前那六百里绝非一时爆发而已。
三天后的正月初七,借着大批官员脱离行在,以及这两日外间传言永历有意直接逃亡缅甸的由头,翰林院讲官刘菃和吏科给事中胡显趁着永历召对随驾官员和永昌地方乡绅耆老之际,再度面奏,直言朝令夕改已使中外失望,仓皇退往缅甸更会进退失据,力谏其此时当立刻转道北向,恢复旧策犹未迟矣。
言罢,二人便当着随驾官员和地方乡绅的面儿嚎啕大哭,引得其他官员也纷纷落泪。于是,永历命刘菃代为起草罪己诏及告上帝忏文,后者不好说皇帝的不是,便直接将责任全然推到了首辅马吉翔的身上,指斥其人蒙蔽圣聪。
但是,发完了诏书,行在却仍旧留在永昌府,并没有半点儿北上的意思,所涉官员也只是受到了降职署事的“口头警告”,仿佛就是写了两篇“检查”敷衍一下“班主任”似的
从昆明出发了大半个月了,流寇出身的大明晋王李定国仍未追上永历的车驾。但是在四天前,也就是行在抵达永昌的前一天,清军总算是蹭进了昆明城。
这时候,行在已经甩开了清军近千里之遥,以着这个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完全可以说是后者已经根本不晓得前者往哪去了。可是甫一进了城,无论是多尼、吴三桂、赵布泰、罗托这些大军统帅,还是了信心。至于原因,倒不是此前遮炎河之战的大捷使明军损失了多少兵马,而是在于城内的仓储仍旧堆积如山
“奴才打听过了,老本贼原打算离开前把仓储全烧了,但是伪帝怕官军无粮便会掠夺本地百姓,便下了旨,不许老本贼烧毁仓储。”
“竟有此事”
“确实如此,奴才原也不敢信,先是问了那几个降官,后来又抓了十来个人,其中更有负责仓储的小吏,他们全都是这般说法。”
“有道是食敌一钟,当我二十钟。伪帝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老本贼竟然还照章全收,真是天助大清啊”
闻言,多尼和吴三桂尽皆哈哈大笑起来,就连罗托也不禁莞尔。不似吴三桂是从陕西经四川南下的,也不似多尼是后来才到的,他和赵布泰一开始就是从湖广进入贵州的,一路行来,当时确实轻而易举的拿下了整个贵州,可接下来的粮草输送却花了他们大半年的功夫才积攒够了足够进攻云南的数量级,而且还是在长沙幕府那等高效的行政机构全力以赴的情况下才将将达成的。
究其原因,一则是路途遥远,一则是道路崎岖,一是贵州地瘠民贫,实在筹不到粮。而军粮运输的过程中,随着路程的延长,路上的消耗用不了多久便会超过计划运输的数量,甚至随着路途的不断延长,很快就会发展为一个天文数字。
想要达成运输目的,就要携带更多的粮食、组建更大规模的运粮队、消耗更多的人力物力资源、更重要的是还需要更加高效的组织能力才有望实现。但凡有一点做不到,哪怕只是差一些,就必须要用更多的时间来弥补,而随着时间的延长,各项消耗也会随之呈几何倍增长。说白了,损耗急剧提升而运力有限,这便是古人说千里馈粮,士不可一日再食的原因所在。
长沙幕府确实做到了,但仍旧花费了大半年的时间。如今粮草已经不甚充裕了,原地驻扎倒是足够,但大军继续追击却是千难万难。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先行以守住昆明并确保粮道安全,短期内仅以小规模部队出击扫荡周边,设法确定明廷及各路明军具体位置,设法招降纳叛,并针对明军可能的反击进行一些防御性质的作战。等洪承畴再运几个月粮食,足够大军远征所需,再行出击与明军决战。
而今嘛,托永历的福,清军再度拥有了继续追击的底气,怎会不信心备至
历史上,洪承畴在当年九月上疏清廷,继续为千里馈粮之难哭诉时就提及过,因永历的旨意,垫后的明军未能销毁的仓储中仅粮食一项,仅昆明城和宜良县两地,满清那支数万人的灭国大军便吃了足足半年的光景。而这期间,明军则在远离云南腹地的边远山区,一边承受着清军的重兵围剿,一边还要忍饥挨饿,这愚蠢至极的行径真真是养肥了敌军,拖垮了自己
有道是手中有粮,心中不慌,稍作休整,清军便开始了对明廷的搜寻工作。但是让他们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他们第一时间派出去向东搜寻的骑兵很快就汇报,明廷压根儿就没有往东面走,也没有半点儿“声西走东”的痕迹可循。
“本王爷记着,好像洪承畴那奴才之前提出让你们两个一起走湖广入黔时,曾说伪朝轻易不会逃往两广,那话具体怎么说的来着”
“奴才记着,好像是说伪朝和海寇有矛盾,具体的奴才也记不清楚了。”
赵布泰和他爹卫齐、他兄弟鳌拜、穆里玛差不多,都是直线条的肌肉型武将,打仗是把好手,忠心上也都是没挑儿的,但其他的也就那么回事儿。多尼本也没指望能从赵布泰口中得到答案,此间便更是干脆的将视线投诸于罗托的身上。
“回王爷的话,洪承畴那奴才好像提的是陈逆与郭逆争权夺利的事情,说是双方矛盾甚深。他还说,若是陈逆强攻梧州的话,伪朝还有可能逃往广西。但若是陈逆放着梧州不打,那伪朝十有是不会去两广的。”
“哼,还真让那奴才说着了。”
“是,记得刚到湖广时,他还提过一句,说哪怕伪朝真的去了广西,对朝廷来说没准儿反倒是一件好事儿。”
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不能使敌之必可胜故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
南明内斗而使得满清获利的事情在这十多年时间里可谓是不胜枚举,所以洪承畴担任西南经略起便只是设法巩固清廷在湖广的统治,战略上以防御为核心思想,甚至为此不惜赶走了主战的固山额真阿尔津,最后等来了三王内讧。如此看来,洪承畴在湖广的作为哪怕是有碰运气的成分在,但绝大多数仍旧是源于南明这些年来的“经验之谈”。
“大概那奴才心底里还盼着伪朝逃往广西,与海寇搞内讧呢。”
如今,这支灭国大军兵力充足,粮草堆积如山,还占据着云南腹心精华之地,只要没有被打到连昆明都守不下去的地步,哪怕是遭逢了几场小挫,也不足以撼动其胜势,说出来的话自然是轻松得紧。
很快的,他们便确定了明廷移跸的方向。于是,闰正月初二,吴三桂与贝勒尚善出罗次,赵布泰出昆明,大举向西追击,很快便不战而下楚雄府。并且,在他们抵达楚雄府西部的平南州之际,探查到了白文选正驻军于大理府的玉龙关。
玉龙关又称下关、龙尾关,后世属大理市永平县,如今永平县乃是永昌府东北部,毗邻大理府。而这玉龙关位于永平县西南二十五里花桥,白文选据险而守,乃是充当行在门户之用。吴三桂与赵布泰一旦发现其踪迹,一边通知多尼和罗托率大军跟进,一边派遣噶布什贤噶喇依昂邦白尔赫图奔袭玉龙关。
噶布什贤超哈源自努尔哈赤时的巴牙剌哨探兵,皇太极将分属于各牛录的巴牙剌兵合并,以旗为单位,战时统一指挥的同时,也将巴牙剌哨探兵集中成营。巴牙剌,就是所谓的白甲兵,亦是后来的护军营,每个牛录只有十个名额;而噶布什贤超哈就是后世的前锋营,每个牛录更是只有两人可以入选,二者皆是满清的王牌部队,八旗中的翘楚。
此番,为了确保东守西攻的战略得以实现。清廷以镶黄旗巴牙喇纛章京,即镶黄旗护军营统领觉罗雅布兰率领镶黄旗和两蓝旗的巴牙剌营随济度镇守衢州。而前锋营分左右两翼,白尔赫图便是左翼统领,他亦是率领属于左翼的镶黄、正白、镶白、正蓝四旗的前锋营兵随信郡王多尼南下。
白尔赫图直扑玉龙关,白文选闻敌至便拔营远遁,结果还是被追上了。仓促应战之下又是一败,被清军缴获了战象三只、战马一百四十匹,不光部将总兵官吕三贵被俘,就连白文选的巩昌王金印都成了清军的战利品。
随后的时日,明军逃、清军追,前者连澜沧江的铁索桥都给烧了,后者仍旧是紧追不舍。到闰正月十五,得知白文选败绩,永历再度脚底抹油,渡过怒江,穿越高黎贡山南段的山间小路,逃亡腾越州,也就是后世的腾冲。
再往西,过了南甸宣抚司和盏达付宣抚司就是与缅甸的国境线了。于是,大学士扶纲、户部尚书龚彝、礼部侍郎郑逢元、兵科给事中胡显、御史陈起相、吏部文选司主事姜之琏等又一批官员脱离了永历朝廷,自行逃亡。
更有王应龙,那个曾经的陕西弓箭匠人、张献忠大西政权的工部尚书、同样也是永历朝廷的工部尚书,此时已年迈不便行动,遂对他的儿子说:“我本草莽微贱,蒙恩授职,官至司空。先不能匡扶社稷,今不能患难从君,尚可靦颜求活人世乎”言毕,自缢殉国。他的儿子哭着说:“父殉国难,子成父忠”,也跟着上吊自杀了
面对朝廷的又一次分崩离析,永历依旧没有在腾越州停下脚步,而是继续向西逃窜。十天后,闰正月二十五,行在抵达盏达付宣抚司。
这一次从永昌到盏达,平均每天只走了四五十里,长跑健将大失水准,大概是体能极限快到了,也可能是渡过怒江和穿越高黎贡山时拖慢了脚步。但是无论如何,这里已经不是距离国境线不远了,而是已经在国境线的边儿上了,再往西就真的离开大明的疆土了
是夜,首辅马吉翔、中军都督马雄飞、礼部侍郎杨在唯恐永历会未能入川产生悔意,决定好好吓唬吓唬这个胆小的天子,造成既定事实,彻底断了永历的后路。于是,他们勾结了靳统武的部将孙崇雅发动兵变。后者亦是因行在抵近缅甸而感到前途暗淡,两方一拍即合,即对行在车队纵兵大掠。永历连鞋都顾不上穿,光着脚便逃出了营地。
嘈杂纷乱的一夜过去,直到其他各部兵马陆续赶到,行在车队才得以重新收敛人马。这期间,仍旧随行的文武官员和他们的家眷们被乱兵大肆抢掠,就连那些没有参加兵变的将士在混乱中也多有作鸟兽者。
天亮后,行在距离国境线已经不足十里。作为明朝世镇云南的勋贵黔国公沐天波长期与缅甸方面打交道,于是便由他派人前往关卡通知缅甸方面。缅甸方面得知行在仍有文武及护卫兵士近两千人马,便提出了“必尽释甲仗,始许入关”的要求。
这个要求对缅方而言确实合情合理,但是,对明廷来说,放弃武器便等于是将自身安危交于他人之手。对方但凡生出些恶意来,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奈何,已经慌不择路的永历立刻选择了全盘接受。于是乎,这些全副武装的禁军、中官将盔铠甲胄、弓箭刀枪在国境线前堆得如同一座小山似的,赤手空拳的跟着他们的皇帝逃入了缅甸境内,将奉命护卫的平阳侯靳统武所部,将始终为行在殿后的晋王李定国本部兵马,将分散于云南、贵州、四川各地尚且等待皇命对清军发动反击的各部勋镇,将在更加广阔的区域仍在浴血奋战的夔东众将和东南明军,将大明帝国仍在异族铁蹄践踏下挣扎求活的亿兆百姓统统丢弃在了国境线的另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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