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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蛇嗣(一)
    黄昏。

    圣堂抄写室浸泡在一种陵墓般死气沉沉的安静中。

    铁胆墨水与羊皮纸的味儿似已腌入墙壁与地板, 幽幽弥漫。

    其他的“洁净者”早已离开,唯有约瑟佩仍在抄写室忙碌。

    方才,以费尔南为首的那几个人高马大的洁净者将一摞摞未处理完的诗集搬到约瑟佩桌上, 戏谑而浮夸地表演头疼、肚子疼、恶心欲呕, 并声称他们需要一位洁净者兄弟施以援手,譬如说约瑟佩兄弟……晚餐时间还没到,可那些洁净者会利用这段时间偷偷分享一些蜂蜜酒——在圣堂那属于一级违禁品。

    芦苇般细弱的约瑟佩惨遭包围, 他仰起小脑袋环视那几张红膛膛的、蠢钝凶悍的胖脸,温和地应承下来,神态平静得仿佛他根本没察觉到自身正在遭受欺凌。

    一本新诗集被鹿皮带子捆.缚在抄写台上, 如开膛破腹的痼瘤患者, 约瑟佩手持刻刀, 锋刃轻巧地划破肌肤般滑/嫩的羊皮纸,刀尖儿一旋,再旋,割下一条字。

    那条羊皮纸上写有“吻”、“爱火”、“柔荑”等淫/亵的字眼儿, 是在描写一位男子亲吻恋人的指尖。

    而吻,吻是有危害的。

    约瑟佩松手,纸条飘落,落在他脚下小山般的纸堆中。

    这些心灵毒药会被统一清扫, 暂存入库, 择日销毁——当然, 费尔南他们铁定会把这些累活儿推给约瑟佩干。

    切割完三十二页,约瑟佩翻至七十页, 他择取页数的手指娴熟、精准, 显然是已经重复了太多次。

    七十页插图中的一位女子放/荡地裸/露双侧小臂, 约瑟佩抿了抿唇, 用刻刀切下她的小臂与手腕,仅留手指,手指允许裸/露,截止腕骨——圣灵允许教民们耕种劳作,而手套有时会导致手部打滑。

    腕骨,切记,裸/露截止腕骨。

    两条白白弯弯的纸片小臂飘落。

    像一双月牙儿。

    严刑峻法与苦心布道皆难以阻止书商在细节处钻空子,好在由圣堂培养的“洁净者”们始终坚守着这道防线,他们牢牢掌握住有关“道德与戒律”的解释权……他们禁止、销毁、涂改。

    不……涂改已是过去式。

    自从民间有药剂师调配出了那种据说能“溶解铁胆墨水”的“**之友”,使得教民们能利用其复原墨水覆盖下的字迹轮廓后,圣堂便摒弃了涂改的做法,改用切割了。

    一本诗集处理完毕,约瑟佩用掌心抚过小羊皮纸上以紫、金、银等昂贵墨水细致勾绘的插画与刻刀挖出的丑陋空洞,微露惋惜。

    这一神态使他的眉眼愈显温柔圣洁。

    ——连他左侧遍布青灰胎记的丑脸亦显得不那么惹人嫌恶了。

    约瑟佩发了会儿呆,忽然觉察到不妥,他不该为犯禁的书籍感到惋惜。

    他匆匆以食指中指轻触额头眼皮,唤醒圣洁自性,以摒弃杂念。

    若非胎记作怪,约瑟佩原本会拥有恶魔般足以蛊惑人心的美貌:他生就一头柔韧光润的银发,那些发丝滑亮得像以月光为经纬纺出的绸缎;虹膜是一种极稀罕的、浅淡的紫罗兰色;颅骨线条优美伶俐,犹如刻刀雕琢;唇瓣偏薄,却不失肉感,丝绒般嫣红细腻……可左脸上那些青灰的胎记毁了他,他简直像是被人兜头浇了半桶颜料。

    约瑟佩耷拉着脑袋干活儿,白袍风帽的柔软帽檐垂得极低,掩去半张脸,像是怕他的左脸讨空气嫌恶。

    ——他早已习惯于像条小虫儿一样谦卑地、小心翼翼地生活了。

    ……

    处理完抄写室的工作,约瑟佩起身,去餐室吃晚饭。

    他走路有些慢,姿势古怪,清瘦的身体笼在肥大白袍下,弹簧玩具般晃荡,下楼梯时他全力以赴,攥紧扶手。

    他的乳名叫“废品”,是他父亲取的。

    这是由于他的左眼天生失明,左手也使得不大利索,左腿则萎缩如麦秸,使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加上左脸的胎记……他的左半边身子干脆就没长好。

    五岁时,他被他的酒鬼父亲虐待得伤痕累累,塞进粗布袋里,像一袋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荒郊野外。

    “去见圣灵吧,废品!”那醉汉傻笑着嚷嚷,对一个生命的消逝毫无怜悯,他只觉得自己幽默,“记得叫他给你安条好腿!”

    袋子扎进雪堆,袋口打了死结。

    幸好一位路过的老教士救了他,带他回圣堂,给他起名叫约瑟佩,并将他培养成一名专司惩戒、荡除邪恶的“洁净者”。

    然而……

    除去洁净者这重身份,约瑟佩还兼任供其他洁净者戏耍用的圣堂小丑,他步态滑稽,左手笨拙,视力不佳……是顶合适的取乐对象。以费尔南为首的几个坏种乐于往他右脚的木鞋里藏大头钉,往他的圣餐里掸煤灰,弄脏他洗净并晾干没多一会儿的白袍,或是索性藏起他的白袍,看着这右半张脸顶漂亮的小瘸子一瘸一拐地、焦急而笨拙地到处寻找,躁动地盯着他憋红的右脸与因强忍泪意而翕动的秀气鼻尖,并在他因晨祷迟到挨藤条时窃笑成一窝老鼠……

    或许那些欺凌蕴含着些许情/欲的意味,圣堂中没有女人,况且洁净者须终生禁欲,因此这群坏种只能通过作践约瑟佩的方式稍微发泄欲/望。他们甚至谋划过用枕头挡住约瑟佩的左脸,盯着他漂亮的右脸轮流“弄”他,再殴打他,让他不敢揭发……幸好这个令人作呕的恐怖计划尚未启动便胎死腹中,因为一个良知尚存的洁净者向掌院教士告密,掌院教士狠狠鞭笞了那几个坏种,让他们不敢再轻举妄动。

    约瑟佩不幸,却也幸运,至少有知情者帮他告密了。

    要知道,“洁净者”虽号称为圣堂教士中至为神圣、至为纯净的那一批教士,可洁净者中的坏种是最最多的,你绝对无法在内务教士或传道教士中找到那么多坏种,或许是因为“惩戒的权利”污染了他们的心灵——在鞭笞妓/女时,那些可怜的穷姑娘们白花花、血淋淋的脊背总能让洁净者们亢奋得像群疯狗。

    按教规,他们若在惩戒妓/女的过程中致人死亡将不承担任何刑责。因此,有时费尔南那帮人会试图将那些可怜的姑娘关进铁处女进行折磨,幸好约瑟佩与另外几个尚存人性的洁净者会据理力争,约瑟佩甚至会在铁处女刑具前打地铺,防止有任何人偷偷动用这灭绝人性的东西……

    他不忍心让那些只想用身体换一顿黑面包的姑娘们承受此等酷刑,他一向逆来顺受得像根风中稻草,可唯独在此事上拥有主见,惩戒不应无度,他坚信这一点。

    ……

    约瑟佩来到圣堂餐室时,那些好吃的食物已被抢掠一空,鱼肉、奶酪和黄油炒豆子连渣都不剩了。

    好在约瑟佩进食素来节制,他是负责惩戒、净化的“洁净者”,因身披无垢白袍,脖挂白蔷薇念珠,亦被教民们称为“白袍兄弟”。戒律规定,洁净者须维持自身血肉纯净,食用清淡洁净的食物,不得沉湎于食欲,因此约瑟佩并不会为粗茶淡饭难受。

    约瑟佩从内务教士那领到一小片干面包,一小碗清炖蔬菜与一杯淡得像水的茶。他坐在角落,斯文安静地吃着。他容色温和,无怨怼,亦无自怜,五岁那年濒死的体验使他对生命的延续充满感恩,并忍痛宽恕了那些填满他生命的磨难与不公。

    用过晚餐后,约瑟佩手提风灯,去他监管的辖区值夜。

    楼宇间恶臭弥漫,这一带住得尽是些贫民,他们生活习惯不佳,常推开板条窗将便盂中的秽物泼向街道。这极容易传播疾病,约瑟佩有时会抽空挨家拜访,向贫民们分发一点儿干面包之类的吃食,并和气地劝说他们改变不良习惯,可惜这收效甚微。

    他一瘸一拐,勉强躲着脏东西走,边走边念诵清心经文——根据圣堂戒律,他得提醒房子里的教民们,爱/欲乃恶魔诱/人堕落之手段,男女二人,且忌趁夜深人静之时犯下私自交/合之罪,切勿使心灵为毒素玷污,夫妻二人应分睡于床铺两侧,间隔出一段洁净距离,对抗绮念,方显虔敬。

    凡人为快乐结合是终极罪恶。

    掌院教士曾教导约瑟佩说:凡人生而带有缺陷,因凡人身体生长有繁/衍之器官,在圣灵之所,天使们并无男女之别,他们仅凭分割圣躯繁育后代。

    凡人因恶魔作乱,出现了不该有的器官与繁育过程。可凡人需孕育子嗣,需耕种劳作,需生生不息。因此夫妻二人理应每间隔七日前往圣堂,在繁育室中使用圣堂允许的手段,在洁净者的监督与训/诫中进行繁育。

    其过程中,夫妻二人需大抵穿戴整齐,绝不应有丝毫欢乐,这仅仅是一项肃穆庄严的事业。

    至于在寻常的夜晚,洁净者们会随机冲入家门突击检查,杜绝罪恶。

    自然,约瑟佩从不敢冲入哪户人家掀起被子查看教民是否守贞,他仅仅是在街道上转悠,轻声念诵经文,在心中暗暗祈祷教民们不要受诱/惑。

    ……

    与此同时,供历任圣者居住的科尔诺林圣宫中。

    圣灵在人间的唯一代行者,圣灵教至高精神领袖,虔敬者三世,已加冕五十余年的“圣者”劳伦佐·博那罗蒂正在他奢靡华贵的寝宫中垂死挣扎。

    “圣者”劳伦佐的真实年龄已不可考,他在以严刑峻法统治圣灵教的五十余年中一直维持着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容貌,他自称这是由于蒙受神恩,然而实际上历任圣者中从未有过如劳伦佐一般青春永驻之人,有一些反对劳伦佐执掌纲领的圣堂高层认为劳伦佐早已不是“人类”了,可他们找不出证据。

    如果他们来这儿看看,那想必会大有收获。

    ——此时此刻,劳伦佐那张俊美如神祗的脸膨胀得像只猪尿脬,眼珠鼓起近乎爆裂,额角血管浮凸如蚯蚓,片片漆黑、金红、幽蓝、银白的蛇鳞浮现在他的面部与手臂之上,他颞关节脱位,嘴巴张开程度早已超越人类所允许之极限,血沫自口角喷溅,玷染了他的白袍……他确实已非人类。

    一条鳞色金绿欲滴的巨蟒正自他口腔钻入胃袋。

    “喀……喀……”劳伦佐向天空伸出双臂,似求援于圣灵,食管、骨骼、筋肉崩裂的轻响“咯吱咯吱”地自他体内传出,一条混杂了多色鳞片的蛇尾自劳伦佐腰部延出,被另一条金绿色的巨蟒死死压制。

    “既然你想像吞噬我的子民一般吞噬我,圣堂小子……”

    一个嘶哑、邪佞的男声自劳伦佐胃袋中响起。

    “那我就让你吞噬……”

    “嘶嘶……我美味吗?吞啊,吞啊……嘶嘶……”

    “嘶……”

    那像是一声嘲弄的笑。

    下一刹那,劳伦佐血肉崩解,如地狱之花。

    唯有蛇类吐信的嘶声与令人反胃的腥臭味道弥漫在寝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