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物流至胃袋。
沉甸甸, 暖烘烘。
这杯洒了圣盐的清水如烈酒般直冲颅顶,约瑟佩面颊酡红,挺得笔直的身板软泥般缓慢委顿, 像是醉了。
蕴藏有幻术、谵妄之魔力的蛇魔细胞涌入约瑟佩体内,混乱其意识与感官——蛇魔细胞带来的副作用。约瑟佩视野中的事物形状畸变, 色块饱和渐深, 线条重影, 烛火拖曳出悠长光轨,大理石砖上的浅褐花纹如牛乳中的可可粉般旋转扭曲……
圣堂壁绘中, 诸圣徒清癯肃穆的面容渐染妖异,他们那裹得连只蚂蚁都爬不进去的无垢教袍溶解化散,肢体如树木气根般浮凸、纠缠成一团无定之血肉, 许多惨白、光/裸的手臂与赤足如嫩芽般从那血肉团块中挤出……
亵渎!
这可怖的、亵渎圣徒的幻觉……
然而,约瑟佩的愤慨稍纵即逝,他的神识浑浑噩噩,万千思绪奔流飞掠, 难以捕捉。
恍惚间, 约瑟佩觉得他咽下的圣盐水犹如亿万只微渺活物,窸窸窣窣地钻挖着食管与胃壁,企图寻觅出路。
那不痛, 只是令人觉得炙热, 那些烫乎乎的水流经四肢百骸, 竟使约瑟佩在细微灼痛中察觉到一丝惬意……
这是圣者赐福之水,蕴含神术之力,可治愈残疾——这个天真的念头在约瑟佩脑内反复滚过, 于是他主动放松肌肉与神经, 让“圣水”让他的血管中畅行无阻。
“回到你的房间, 盖严被子,好好睡一觉……”劳伦佐腔调沉缓,透着一股催眠的意味。
他扶起瘫/软在圣龛前的约瑟佩,一手扣住约瑟佩单薄的肩,一手勾住膝盖弯,将约瑟佩打横抱起,语调顶温柔,好像他在说什么情话似的:“这些天你会出现一些不太舒服的‘症状’,高热、幻觉、疼痛,这是治疗所必须承受的,你需要充足的睡眠、食物与圣水以便承受它们,记住,承受,而不是抗拒……”
朦胧间,约瑟佩意识到自己正身处圣者臂弯中,惶恐与僭越如钢针般狠戳神经,几乎将他从重度谵妄中惊醒,可劳伦佐的语气那般轻柔温软,那袭圣者白袍散发出的檀木香又如此令人心安。
走动间,挂在劳伦佐颈项处的白蔷薇念珠浅浅搔刮着约瑟佩的面颊,弄得他又痒又害羞,又受宠若惊……
于是几秒钟后,他再次被蛊惑了,他用柔软红热的脸蛋抵着劳伦佐肩头,懵懂而顺从地应道:“是,圣父。”
“饮下经我赐福的圣水,承受我赐予你的一切,不得有丝毫抗拒,无论这些天你的感官发生了什么变化……”劳伦佐声势威严,“约瑟佩,向我发誓,否则我无法治疗你的残疾。”
“我发誓,圣父,我会饮下经您赐福的圣水,承受您赐予我的……”约瑟佩羞耻得脚趾蜷缩,连无遮挡的手指亦染上了薄薄的桃/色,他越说嗓音越低,他隐约觉得这看似表达臣服的誓言中有一丝破戒与堕落的味道,如隐藏在奶酪孔隙中的鼠药。
“一切。”劳伦佐步步紧逼,他薄唇开合,蛰伏在口腔中的鲜红舌头呈现出非人的【细长】,尖端诡异地分岔,在他说话时偶尔卷起“嘶嘶”的细响,“重说一遍……嘶嘶。”
“我发誓,圣父,我会承受您赐予的……”约瑟佩心跳狂乱,艰难地调动声带,“……一切。”
吐出最后一个音节,他似是气力不支,头颅软绵绵地向后仰去,陷入昏迷。
……
而此时此刻。
蛇魔细胞正大举侵蚀约瑟佩的血肉。
若有一种超越维度之高等存在能将视线穿透约瑟佩的皮肤,朝纵深处,以微渺如尘芥之视角窥探,即可看到那些形态诡异的蛇魔细胞。它们自食管侵入,呈圆润半透明状,由类似蛇尾的鞭毛推动,四下里疾速游荡。
它们在组成约瑟佩血肉的细胞上开口,顶破其表层薄膜,在果冻般柔/滑的细胞质中穿梭,刺入埋藏于深处的细胞核,那里头有许多蛛丝般蓬松交/缠的染色物质,承载着约瑟佩这具肉/身的造物密码,圣灵编纂的密码,它们顽固不化,难以撼动或改写……然而,那些蛇魔细胞爆裂开来,表层的乳白色薄膜中包裹着一些浓稠的、墨绿色的浆液,它们如陷阱绞线般缠住那些染色物质,沥青一样黏附、侵蚀、污染它们……
亿万次,又亿万次地重复。
这场细胞层面的战争使得约瑟佩的体温急遽攀升,他褪去白袍,半昏迷状躺在chuang上,身体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嫣红。他的肌肉与关节钝痛难忍,咽喉干燥得禁不起一次咳嗽,皮肤滚烫,仿佛恶魔正在用火焰炙烤他的皮肉。
烧得半昏半醒间,约瑟佩探手去扯被子,他得捂严身体,逼出汗液方可降温,高烧时他一向这般处理。
然而,那条被子覆上身时,有一刹那,约瑟佩产生了幻觉——浆洗得雪白、微微发硬的被套失去了织物的触感,它微凉、硬韧、溜滑,排布密集,不似被子,而似一条盘踞在他身上的、用鳞片缓缓蹭过他的巨蟒……
约瑟佩手一抖,丢开被角,勉强将眼皮掀开条缝——
那就是一条雪白平整的被子而已。
他被烧糊涂了。
约瑟佩依稀记得劳伦佐此前在圣堂告诫他的事情,治疗残疾的圣水会引发各种症状,而其中包括幻觉。
约瑟佩放下心来。
他盖严被子,闭上眼睛,忍受焦渴的折磨,他太累,肌肉也太痛,比起下地取水所需承受的痛苦,他情愿先渴着。
而这时,一条吸管钻入约瑟佩干燥的唇缝中——大约是吸管,反正它细长细长的。
而约瑟佩已无心去探问为何会有人往他口中塞入吸管,他渴狠了,他单知道拼命吸吮,甘甜清凉的水滋润着近乎开裂的干燥喉咙,缓解了疼痛。约瑟佩渴得像是在沙漠中徒步了三天三夜,他喝个不停,喝得胃袋都微微胀痛起来,而清泉源源不断。
他猜那吸管另一端连接的铁定是一个大水桶,他想象着圣宫中哪位好心的修士兄弟捧着水桶来照料他的情景,那一幕有些滑稽,他疲倦地闭着眼,柔软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嘴里还含着吸管便不省人事地盖着被子睡了过去……
……
地上,一条浆洗得雪白的被褥无辜地躺在那儿,它的主人没盖它。
一些青金色的,春日湖水般潋滟的鳞片滑动着。
它们映衬着约瑟佩雪白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