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绣颜睡得梦魇不断。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她就昏昏沉沉的,神智时清时乱。许多影像张牙舞爪地向她扑来,露出尖利的牙齿,剧烈地啃咬她,让她从精神到实质的身体,都觉得疼痛难忍。
沈炎的车祸,那一年,那一次,让李夏如此地愤怒,让他们被隔离那么些时日,最后仍然不得善终。而这一次,去年,巫溪影视基地出来,几乎还原复刻了当时李夏的愤怒,和之后他们的被隔离。于是她安心地乖顺地接受隔离,不敢抗争,低调承受,只求安稳渡过那一段。
谁知道她以为已经渡了的劫,却压根没有过去。刚跟他没见两面,竟又发生了更剧烈的事故,像是累积力量的反噬,回咬得更为严重。
那么些人围在病房区入口,却没有人采取有效措施来驱赶,医院里围堵了那么多扰民的粉丝,也只有医院出动了安保来维持。
就是说,星华要么还没接到通知,要么是还没来得及赶来。
李夏一定也受了重伤!
原本应该一直安然无虞的李夏,也被卷入状况中受了伤!
留在当地的恐怕只有被事故惊吓到手足无措的低职位助理们了。
她浑浑噩噩地想到这里,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牙关咬得死紧,发出咯咯的声音。
陈乐媛被黑暗里牙齿撞击磨蹭的顿挫声惊醒,那声音让她牙根发酸。她慌忙按亮自己这边的台灯,跳到许绣颜的床边。她喉咙里还隐隐含着呜咽,陈乐媛伸手轻轻揉抚她的脸颊,却不敢随意唤醒她,怕她是深陷恶梦,难以清醒。
也不知揉抚了多久,或许是她的恶梦过了那一段,也或许是陈乐媛的手起了作用,她感到许绣颜的牙关缓缓松了开来,这才松口气慢慢退回到自己床边坐着。
她就这么怔愣地坐了好久,久到泪水随着揪心的酸涩滑落了出来。
出生在发达城市,从小到大读书成绩不错,家境也不错的她,从未感受过生活的辛苦。就连和学校里的室友一起租房,也不是出于不得已,而更多是有趣和热闹。
上班很心烦,同事没有好相处的,她辞职就是了,重新找工作的间隙,不愁房租不愁吃喝,生活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她们还这么年轻,这是最好的年华。
不过恋爱而已,虽然她也青涩难过过,但也很快顺了心气。现在虽然暧昧不明,却也酸甜可口。
明明见他们二人那般情满充盈,怎么却越谈越这么苦涩。
不但越来越不能想见就见,甚至都不能承认自己在恋爱中。
这种不能承认,到最后会不会变成必须否认的关系?然后否认到完全终止的时候…该多么荒芜…
哪怕是分手,也有过曾经拥有,可是像他们这样,岂不是连曾经拥有都不存在?
深夜总是会带来消极的情绪。陈乐媛躺进被窝,再次入睡前只坚定了一个决心——
如果终将虚无,不如现在就结束!等绣绣醒了,一定劝她放弃!
阿政也好,阿东也好,谁能带她远离这片漩涡,她都愿意舍弃自己的感情,统统给她!
至于许绣颜,没有人劝的时候就已经想过放弃了。
她不仅想过,她也实际做过。
可能放弃这件事比咬牙坚持更让人感到痛苦,于是她选择忘记。
她以为或许都是自己臆想的一切,变成清晰刻骨的记忆,一帧帧破空而来,刷新她所有的认知。
记忆像是突然爆开的水球,哗啦一下浇了她满头满脸。所有的画面不是依循而来,而是在被阿东拖入电梯的前一秒,一瞬间全部砸下来,轰然进入她全部的神智中。
听见他们说要去清荷宾馆,一霎那,接触他会引发更大不可预知后果的惊恐,让她脱口而出了拒绝!
拒绝之后,脑中拉扯的力量忽然空白了那么一下,她抓紧那一瞬的空白,努力地把所有的记忆往身体深处压印,仿佛用整个实质的身体来记忆所有的一切。
刻印下一段,便有股莫名的力量要消灭掉一段,似乎抹擦的速度已经赶不上她恢复的速度,那边开始蛮力撕扯,到最后像用力把里面的东西往外掏一样,她头痛欲裂,完全不知身在何处,就那样晕了过去。
如果不是陈乐媛和阿东,她恐怕已经被那几个嫉恶如仇的粉丝和带着摄像机的记者啃噬殆尽了。
许绣颜清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身体绵软无力,头沉重得像是塞满了铁块一样。
她试着发了下声音,声带僵滞得几乎失声。
转过头,陈乐媛在旁边一张床上睡得正熟,眼下有些明显的黑青,看着十分憔悴的样子。
明显是酒店的房间里,没有拉窗帘,窗户还开了些微的缝隙,冷风吹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朝外望去,不知道是天还没亮起来,还是阴天的关系,外面看起来灰蒙蒙的。
直到此时,匪夷所思的一切落到了实处,她沉下了虚悬已久的心。
一直以来还算单纯灵动的眼神也好像外面的天空似的,灰沉了下来。
她的时间,原来被重置了两次。
那些虚幻却沉重的鸣响,似乎刚刚也曾响起,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些声响表达了些什么。
在她最后强力挣脱梦魇的时候,所有令人冰寒到失智的虚幻感如潮水般迅捷褪走。
似乎带了些不忍,终于妥协般。
好自为之。
不是听来的,而更像是嵌入到思想深处一样,那声音这样说着。像是一个人发出的,又像无数人齐鸣发出的震响。
忽然,她唇角漾出苦笑。
她这应该算是,天选之人了吧?这般超脱所有生灵的,经历了一场时空次元。
她是唯一的吗?或是谁也随着她一起?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
好自为之…吗?以什么标准呢?
以她吧,既然两次重置都是以她为基准的开始和结束,那就以她的好为好吧!
人生哪有可以重来的机会?她这重置的第三次,无论如何不能再随意浪费了。
陈乐媛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半睁了眼,却瞥到隔壁床空着,一个激灵完全清醒过来,跳下床急叫:“绣绣?!”
跳下床的一瞬,她听见洗漱间传来水声,急喘的心脏大起大落,她跌坐在床铺上,看着闻声走出来的许绣颜。
“你醒了?”许绣颜微笑道。
“我才想问,你醒了啊…”陈乐媛有气无力地说道。
许绣颜笑笑:“还早呢,刚七点半,你再睡会吧。”
陈乐媛抬眸认真看她,犹豫着没说话。
许绣颜抿嘴,笑弧拉大,走过去坐在她旁边搂住她肩膀。
“谢谢乐乐~我没事了,你要不想睡了的话,我们去楼下吃早饭吧,我刚看到房卡袋里有早餐券的。”
“嗯,有早餐的。”陈乐媛无意识地回答。
“那你去洗,我叫阿东起来?”
“好。”陈乐媛眨眨眼,让自己清醒了几分,决定顺着她,先洗漱吃早饭。
快捷酒店的房间虽然也送了免费早餐券,但是跟星级酒店的早饭品种和质量差距实在有点大。几次出差虽然累,但都是吃好喝好的莱依员工,都耐不住地没吃两口就放了筷子。
“哎,完全没什么吃的,还竖了牌子68一位!”阿东吐槽。
陈乐媛白他一眼,道:“别挑,免费的可以了,面包牛奶黄油,粥点心都有的,可以了,吃饱了早点回去了。你,绣绣你也是,昨晚我们还吃了汉堡,你就吃了几个鸡块的,这会多吃点,别挑!”
陈乐媛把盘子里多拿的黄油块推到两人盘子里:“面包都拿了,涂了吃!”
“这面包,”许绣颜嫌弃,“好干…”
“不吃你人也干了,赶紧吃!”
阿东看了看情势,决定不要多话,听指令吃比较好。只是边吃,边忍不住偷觑许绣颜的脸色。
看到第十八眼的时候,许绣颜翻了个白眼,对着陈乐媛说:“你管一下你的随行人员,小时候老师没教过不要盯着人看个不停吗?”
阿东瞠目:“你知不知道你昨天有多吓人?今天突然就这么正常的出现,我的精神和情绪都有点接受不了,你懂不懂这种感情?”
“哎!哪种感情我都不要懂!”许绣颜忙道。
“去!你不要歪曲好吗?同事感情!朋友感情!都拒绝啊!你独孤求败啊!”阿东愤怒。
许绣颜捂脸:“我真的,我怎么就要求败了啊…真不是什么词语都可以连用的唉唉唉!”
“啊…”陈乐媛想插话。
“哎哟!你看看你!你这是翻脸就不认人啊!安全了就抛弃救命恩人了是哇?”
这个许绣颜有点怼不上去,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真的是救命恩人没错。她这么噎了一下,阿东便得意起来。
“背信弃义是不是!忘恩负义是你对不对?我对你咋样,是哇,天地良心吧?不比贺政那货差吧?然后我咧?你,你看着我!是吧,我还那么拥戴那…那个,是吧!你看着我好笑哇!结果你们俩早就…!然后你看看!那货根本也没…没…”
阿东越说越气,又觉得自己生气的立场有那么点薄弱,说了两句又心虚的退回去,退了半步又愤恨地跳回去,一来一回的,话也说得纠结含糊,直听得陈乐媛一脑门汗。
“哎~多大的人了,还那么意气难平的,”她转脸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阿东,“你让绣绣怎么说嘛,再说,就算不是那个身份,咱俩要是谈恋爱了,你要不要全公司都宣布一下你女朋友是谁的?”
阿东听了前半句还跃跃欲试要继续辩驳,却被后半句一下掐住了脖子,脸涨了通红。
许绣颜见状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开来,渐渐越笑越大。她拿叉子戳着他吃了一半的面包片,大声笑道:“于东啊!你太没出息了!竟然让女孩子先表白!”
“我!”阿东下意识发声,却不知道要我什么。
“啊,我没有表白哦,我是比喻哦~”陈乐媛无辜眨眼。
“噗~”许绣颜看着阿东红转青青转白,白又转红的精彩脸色,终是大笑开来。
这第三次,终是不一样的。
她的身边,她的生活,她拥有的一切,终究是重新改写了。
坐上回本市的高铁的时候,许绣颜体贴地坐在了那两人的后排,让他们可以趁着有限的时间和短暂的近距离空间,好好探讨一下关于比喻和表白的问题。
看着两人不肯承认却又不置可否的态度,她觉得甚是美好。哪怕想到自己,也依然觉得非常美好。沈炎会否极泰来的,会飞黄腾达的,她也会。
从小成本演员到演技派红星,到这一次的天桥名流,都是沈炎值得。
从天真玛丽到富林制衣厂,到现如今鲜亮的莱依,都是她的财富。
高铁迅捷且平稳的往前奔驰,窗外的风噪被厚厚的特质玻璃格挡在外。从早上醒来到现在,三人谁也没有刻意提起昨晚,也没有人去查探网上的消息。所有的纷扰都被隔离在网络与现实的屏障之外,像此时车厢里一样温暖且平静。
许绣颜闭上眼睛,不再看窗外疾速消失的田野。脑海里也跟高铁似的,快速地跑着两次重置的记忆画面。
有些不能接受的事情在那时发生了,这一次她就想要努力避免它再次发生。有些事情在那时没有发生过,却在这一次加剧出现了,她也想要尽力消弭后续可能会继续出现的状况。
她仔细想了想,第一次结束的时候,是她的机缘巧合,她记得,或许是她悔恨交加的心情,捅穿了上天。然后到了第二次,她受宠若惊,慌忙去规避伤害,躲一切躲得远远的,一直躲到了比现在发生的时间还要更多的一年后。果然第二次的时候,所有现在发生的事故都没有发生,但那些第一次发生的伤害却也同样没有机会发生。
她被重置时空的力量愤怒地再一次送了回来。
这种情况,是因为第二次的自主选择,违背了既定命运中应该发生的事实吗?
如果是的话,那现在的这第三次,除了无知且自然地跟沈炎走到一起之外,其他的所有事情都跟原本的那一次命运大有不同。
太多的改变,环境、身边人、所有的细节和情势。
不同的太多,是否也是因为这样,才出现了如此剧烈的反噬,扭曲了原本轻微擦碰的车祸情状。
是与否,都是未知。
没有人会告诉她答案。
但李夏和沈炎受了无法自由行动的伤害却是事实。
她作为跟沈炎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身份有了一定程度的曝光,也是事实。
与曾经既定的命运关系,都还有丝丝密密的牵扯。
不过原本,就没有走到过终局,结局还是未知。
但无论如何,她没有天神附体,也没有神力加持。
她只是,时间被重置了。
或许,就当曾经的过往是黄粱梦一场,正摆在眼前的一切,才是最实际可抓握的。
她抬手摸摸自己依然温热的脸,轻轻捏了一下,有点疼。
此刻的她,确实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