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是喜欢这里的。
战火硝烟里没有勾心斗角,没有欺骗算计,即使不相熟的人,也敢把后背交给他。他们纯粹坚韧,毫无保留,用生命信任彼此,随时准备着马革裹尸的牺牲和大义。我不必因为哪句话得罪了人而殚精竭虑,也不用思忖着因为哪件事踏进了别人的陷阱。
我开始像所有大头兵一样,将一只脚踩在桌子上,嘈着荤话和满嘴是娘的人讨论哪个楼里的头牌,胸酥臀大。然后暗暗的感慨,我正在发育的花生米般大小的胸口。我学会大声说话,大口吃肉,大碗喝水,然后将碗砸在桌上,继续,“五魁首啊六六六!”然后和所有的大头兵一起报怨现在正值战时,不能喝酒,嘴里都淡出鸟来。
福宝也接受了我的存在,他这人心思单纯的很,只要不是要害王爷的,都是兄弟。只是间或看见食盒里本不属于我的比他的还要大的鸡腿,忍不住冷嘲热讽的哼哼两声。也仅此而已。
我似乎又回到了在玛依无忧无虑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且没时间伤春悲秋。
那些悔痛挣扎的绝望与恐惧似乎突然之间就离我远去。再不复当初的阴郁灰霾。四周突然之间围满欢声笑语壮志豪情,在家国大义面前,我的那些小小的悲痛似乎忽然之间变得渺小得不值一提。
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也不过一庸人尔,活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且越陷越深。
......
子时,庆都。
清风小道士立于半天,右手中指拇指相叩,左手指天,镂着“刀、兵、斗、气”的法器耀成一泊紫红的海,璀璨夺目却又深遂无垠。一轮漆黑的明月仿佛九幽的魂灵冉冉升起在那阔大层染的紫红里,一瞬间,似水入滚油般风生水起,漾起层层浪卷潮涌惊涛拍岸。
清风左手剑指急收,右手打开如佛手,口中无声吐出一个个道家法决,“收!”
那泊紫红仿佛干涸般骤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凝实,宛如一个巨大的茧,将那轮黑色紧紧的裹在其中。飞入袅袅落在地上的清风手里。
紫幕消散,现出仙风道骨的清风,和一侧面色焦灼的岐王。
“清风道长,内子——”
清风却盯着面前,对应星相的六角洼地,被火焚烧后还残留些辨不清的符文,点点暗红层染,夹杂着还未消散的怨气。几座硕大的阴石,颓废的斜倒在一个个阵眼之上。他几乎立即就辨出了养阴阵。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怨气?即使以符火焚烧依然怨气冲天无法消散?
这么大的怨气,养出来的,该是怎样恐怖的存在啊!
清风有些不敢想,若是阵法里镇压的是岐王妃,那养出来的岐王妃,还会是岐王妃吗?
他突然觉得浑身冷嗖嗖的,仿似有冰从骨子里直渗进心里。
岐王颤抖的道,“道长可是发现了什么?内子的魂魄还在?”
清风不自然的瞥一眼岐王,忙睑了眼目,低声道,“王爷稍安勿躁,小道道法不精,只寻着王妃的一丝血脉。王妃或者与王妃有血脉联系的人确曾出现过这里,但......小道惭愧,没能找出王妃的所在。不过,王妃的魂魄还是在的,但似乎弱了好多。”
岐王面色惨白,“弱?是什么意思?就要......魂飞魄散了吗?”
清风挠挠脑袋,他是真惭愧呀,半月之前,岐王突然现身庆都,找到他并交给他一个瓷白的瓶子。那是许多年前,白云观的白云道长以岐王世子精血作法,遗下的一点烟灰。几月前那烟灰竟然无风自燃,化成一片飞灰。与岐王世子有血脉关系的,除了岐王妃还能有哪个?他立即开坛做法,找到这里时,还是晚了一步。
清风低声道,“弱,就是魂魄受了伤,或者......即将消散。”
岐王伟岸的身躯蓦地颤了颤,他找了她八年,就靠着这点音信支撑自己,难道连这念想也不留给他吗?
莫青从后面扶住他,担忧的道,“王爷——”
岐王死死盯着面前颓破荒废的大坑,因常年征战而磨砺得冷厉严酷的脸上,现出哀恸的神色,嘴唇抖动着,连声音也似染上了几分凄凉,“可能,看出前因后果?”
清风为难的看着岐王悲痛的脸,低低的道,“小道,惭愧......”
恰在此时,山下有脚步声传来,莫青蓦地挺直腰背,一手按住腰间的刀,冷厉的脸上现出几分阴酷。
半山腰传来温润如玉的琅琅之声,“不知岐王殿下大驾光临,不知岐王殿下深夜架临,有何见教?”
那声音一忽儿就到了眼前,眼中的责难显而易见。
岐王抬起头,看向声音的来处,云络依然一身皎洁的月白色长袍,清俊隽逸的宛如翩翩浊世佳公子,踏着一地的月色清辉,飘逸而来。
岐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又迅速掩住,拱手笑道,“云公子,这么晚了还未安睡?”
声音已一如既往的冷厉尖锐。
云络还礼道,“紫苏无意间看到莫先生行来庆都,就禀了在下,在下想,莫先生在,大概王爷也在,便向王爷投了拜贴,谁成想,还未拜会王爷,王爷却出现在了云锦山庄的后山。”
云络温煦的笑着,话中之意却句句刀光剑影。
岐王淡笑道,“在玛依时,朱姑娘曾邀本王参加婚礼,本王想着云庄主和朱姑娘婚期将近,便自顾自的来庆都寻她,谁知,云锦山庄的门禁森严,竟被告知朱姑娘不见客。本王想着,若是旁的人不见也就算了,但阿衍,她是一定会见的,本王担心,便等不及云庄主的贴子了,独自过来寻她。但没想到云庄主的消息这般灵通,本王才到,云庄主就来了。”
这是反讽云络将朱姑娘禁锢在云锦山庄,并且解释他刚到,什么也没有发现。
云络一滞,但神色却缓了几分,淡淡的笑道,“原来如此,倒是在下错怪了王爷。”
岐王道,“无防,不知本王,现下可以拜会朱姑娘了吗?”
云络眉头微挑,微笑道,“大齐有女子出嫁前一月不见外客的习俗,怕是要叫王爷失望了。不过王爷放心,云某委屈了谁,也不敢委屈了朱姑娘。”
岐王点点头,笑道,“也是,玛依的巫神大人,可不是会受委屈的主儿,倒是本王多虑了。本王便先告辞了,待明日再来拜会云庄主。”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云络面色僵硬的拱起手,“王爷慢走。”
“告辞。”
直到三人将云锦山庄远远甩到身后,清风才鼓涨着脸,小心的问道,“王爷真不打算见见巫神大人了?小道受过巫神大人恩惠,是一定要见见她的,就,就不与王爷一道了。”
他有些怕,岐王是从战场杀出来的战神,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这种初出江湖的菜鸟胆战心惊。
他有些忐忑的望着岐王冷厉的脸,他不会将他就地正法了吧?
岐王看着小道士战战兢兢的脸,突然心情就好了。难怪她对这个小道士另眼相待,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便笑道,“你放心,朱姑娘有玛依和临湘保架护航,不会有事的。云庄主将人藏得这么深,显然人已经不在云锦山庄了,你若一定要见,不如随我去临湘一见吧。我正要找她问一问云锦山庄的事。
清风听得似懂非懂,却见岐王黑沉的脸色难得的真诚,他不由自主的点点头,“好。正好岐王妃的事情,我还有些疑惑,王爷同去说不定真能发现什么。”
莫青瞪大了双眼,说好的回雪渊呢?他忍不住低低的提醒,“王爷,边关临湘和雪渊正在打仗。”
岐王漠然的道,“让他们打去,冯轲早想夺本王的兵权了,本王给他这个机会。”
莫青默了默,真不知道九治有什么可争的?弹丸一样的地方,明明是齐帝撒下的饵,偏还有人一口咬上去。
岐王看向幽远的西方,忽然起了一丝玩心,“他在那个地方,大概阿颜也在那儿,咱们这就动身去临湘,在都城等他们。”大概殷儿的魂魄只能着落在她身上了,她在云锦山庄,阿衍的烟灰大动,这决不是巧合。怎能让她帮忙呢?他眉头一挑,冷声命令道,“将阿衍从玛依接到临湘,咱们在那里会合。还有,继续让人探查云锦山庄,务必将后山所发之事查出来。”
莫青颔首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