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内,喜宴照旧,太乾殿是设宴的主殿,齐庄王为了与百官同乐,特意破例在王宫之中大摆宴席。
宫门前发生的事情早有太监通传,太监前脚刚通报完,后脚林仲文就赶来请罪了。
齐庄王只比林仲文大上两岁,他还未登上王位之时,两人更是以兄弟相称。当初夺得王位之事明面上不可言,但也多是倚赖林仲文在军中出力。
林家世代为将,在齐**中与许多将领都交好,当初还是个郡王的齐庄王能够诸位世子手中夺得王位,除了因为他的果敢狠辣,也与这位结拜的异性兄弟分不开关系。正因为他才有了六成将领支持,才能将亲叔灭族走上王位。
所以他登上王位后也十分倚仗林仲文,短短几年就让他统领临淄十六卫骑,这可是拱卫王都的齐王精锐。
而当初的那场夺位之争传到外人耳中,自然就是叔父一家染了瘟疫暴毙身亡,他顺而继位。
大殿之中,见到林仲文下跪请罪之时,许多明智的官员已经装醉趴倒在桌上,不敢做围观状。齐庄王正举杯庆饮,见到眼前请罪的林仲文也是头疼,这事着实是他理亏在先。
想到当初未登上王位之时,两人结拜,就有了指腹为婚的想法。双子就结为兄弟,一子一女就结为夫妻,成就两家百年亲近。
林仲文的妻子倒是争气一口气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唯独齐庄王,后宫也有三妻六妾,偏偏这么多年只留下田康一个儿子。这几年他已经越来越不济了,心知子嗣恐怕再没希望。偏偏他又开个杀叔夺位的坏头,想到身后一堆族兄弟在虎视眈眈。为了这个唯一的痴儿日后能顺利当上王,他一时起了私心,就半强硬半哀求地,要将指腹为婚一事兑现。实指望林家日后能继续护佑新王。才有了这齐国第一美女下嫁痴人太子的事情来。不过今日之事却又对他提了个醒,林仲文或许对自己忠心耿耿,但他的那个儿子可未必会对新王忠心。想到这齐庄王的眉头顿时陷入阴霍。
他心里思量,现在林仲文在堂下跪着请罪,话里话外何尝不是透着委屈。不过想到齐庄王的那些叔族兄弟也正看着笑话,无不希望两人闹崩,好让他们有机可乘了。
“说来也是本王有愧在前,大其只是护妹心切,林将军不必太过苛责了。”齐庄王一番话,就把今天这事揭过,还自认了个理亏。在外人眼中,林仲文果真是圣眷正浓。再往深处想去,等他百年之后,那个傻子当了王上,说不得最后还得全听媳妇的话,不由摇头,齐国姓了姜,姓了田,以后只怕还得姓林。
林仲文护子的目的也已经达到了,他与齐庄王相交多年,只看他的脸色,心中就是一沉。只怕是林家在这位王上的心里留下了一个疙瘩。长叹口气,便借口有失仪态先回林府去了。
这日的风波看似停了下来,实际上平静的临淄已经暗流涌动起来。
果不其然,婚宴第二日,一则林家大公子爱上亲妹并冲撞太子婚礼意欲抢亲的谣言就在城内流传开赖。虽然很快就被禁军强硬地封锁压下,但更让人怀疑其有欲盖弥彰之意。
林行道则因伤重还在府中休养。相比于身上的伤,他的心病才是一直卧床不起的主要原因。
只看见儿子双目如同死寂一般,林仲文原本想要责罚的重话也说不出口来了。
“孽缘啊。”守在床边半响,他最终只吐出这么一句。虽然齐庄王没有追究,但回府的第二日他就将手上的十六卫骑的虎符交还给了宫里,算是替儿子冲撞了太子做出的自罚。齐庄王明面上推诿了几句,最后还是将虎符收下了。
眼前是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还指望他能够接替自己成为齐国大将。只是没想到他却陷在了情这一字中。而齐庄王的举动也说明自己在对方心里的信任已经薄了几分。
想起这门亲事,他也隐隐头疼。林瑞不是他的亲生女儿,而是他在剿杀叛逆时抱养回来的。这事只有他与林行道知道,就连二子林平云也不知,和外人一样都以为她是自己的三妹,但她还有一个更危险的身份是林行道所不知的。让她嫁入宫中其实也是当了很大的风险,只不过以齐庄王的强势,若是拒绝,只怕两人的间缝更大,那时林家的祸事也就到了。
林仲文在床边愁思许久,最后在林行道耳边淡淡说了句:“明日我就带你离开齐国。”
只是这一句话,原本木讷无神的眼睛里迸发出坚决,还躺在床上的林行道大叫一声:“不行,我不走!”下一秒他已经撑起身子对上林仲文的双眼。
四目相对,但是对他的坚决林仲文视若未见,只是平静地递过一张绢布,上面印了这几日城里的流言。
林行道只看了一眼就怒目圆睁,只是骤升的怒火始终无法发泄出来,因为上面所说多是实情,他只能恨造化弄人。一想到这样的流言蜚语重伤的了自己,那对她的伤害岂不是更大。更想到这些伤害竟全是自己给她带来的,他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只想快些跑去她的身旁。
“你要害死你妹妹不成?”
林行道的声音撕裂:“她不是我妹妹!”
“可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你妹妹。”林仲文果断地想让儿子死了这条心,狠心说道:“她已经嫁人了,她现在是太子妃,还会是将来齐国的王妃。你如果再纠缠不清,不用别人,她自己就会杀了自己。”
林行道沉默了,林仲文没有骗自己,她做得出这样的事来,更犹如她毫不犹豫答应这场婚事一样,只为能保全林家,也犹如宫门前,她狠心拉着太子转身进宫一样,只是为了保全林行道……
林仲文自请降罪教子无方,不仅辞去了十六卫骑将军一职,更是举家搬离了齐都,远走周国。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如此岂不是更加坐实了谣言。
林仲文又怎么不知现在远避周国是下下之策,但无奈大儿子已经魔怔了,若还留在齐都,日思夜想之下迟早惹出更大的祸事,再来他也能感觉到齐庄王对自己的猜忌。外人不知,林仲文却清楚,齐庄王身体每况愈下,才匆忙让太子成婚,好稳固其地位。但偏偏又出了这等事来,那林家就不再是他最好的托付了,再不走,只怕全家遭祸。
所以趁着林行道伤势未愈之机就强行将他带离了齐国,远走他乡来到大周的洛邑……
父子二人间的隔阂也因此渐大,无法挽回。这么多年林行道未必没有动过要回齐国的心思,只不过都被他暗中阻拦破坏了,将咕儿派去相助也是监视看管居多。此刻再听林行道提出要回齐国,他想也未想直接拒绝道:“不行!我说过你这辈子都不能回大齐。”
见林行道并未露出预料中不悦的神情,他有些诧异,还是没忘记再劝导道:“阿囡如今过得很好,你是要让她再陷入危险之中?”以前每次只要让人提到林瑞,就能成功熄了林行道想要回齐的想法,只不过今天的状况似乎与他设想相去甚远。
林行道不怒反笑道:“我只是觉得应该回来同你说一声,难道你以为现在我要做什么,你还能阻止的了吗?”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暗中积蓄着自己的力量,除了为了能在洛邑立足,更主要的还是要摆脱林仲文的束缚。而如今他的羽翼以丰,终于可以不用再受人摆布。
林仲文表情严肃也有些无可奈何,正如对方所说如今自己已经管不了他,只是还需要再劝上一句:“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再回去又能得到什么?”
“你不会忘记了,我曾说过,不会让阿囡跟那个傻子过一辈子的,我一定会接她回来。”
林仲文神情黯然:“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你……”
“你以为我会忘了阿囡?还是忘记自己立下的誓言。”林行道脸上带着狠戾,“总有一天我要踏平临淄,踏平那座困住阿囡的王宫,然后再风风光光地将她接回来。”
现在的他宛若几年前那般轻狂,只不过如今的这份轻狂背后,是实实在在的萧瑟杀意,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没有力量守护心爱之人的废物了。
书房内的空气凝结,两位父子间的对峙,终于还是林仲文率先叹了口气,退了一步。
“你要回,那便回吧。”林仲文气势一泄,瞬间苍老了,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只能退求其次,希望他不要鲁莽,从身上取下一个铜牌递了过去,“你来找我,其实也是为了它吧。”林行道若是想在齐国成事,少不了他身后那个神秘组织的帮助,他只怕自己不答应,这个儿子照样会硬闯齐国王都……
比想象中还要容易拿到了这块铜牌,让林行道有些诧异,见交出铜牌的林仲文神色灰寂不愿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就狠心地转身离去了。
“你把那块牌子给他了?”林仲文目送着林行道离开,也有人在房檐上看着他。林行道离去时手里抓着的那面铜牌自然也落在了对方眼里,一袭白衣随风而动,一句怪嗔也随风而来:“我给你的时候都不舍得用,给自己儿子倒挺干脆的。”
随后白衣飘飘,倩影点过院子一片树叶,落在林行道身旁打趣道:“怎生感觉我的东西不那么值钱。”
林仲文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回书房,只是边走边说:“有人说你最近变化很大,我还不信。”
“那今日一见呢?”来人正是咕儿,林行道回府这么难得一见的事,自然少不了她来看热闹。
“没变,只不过又回到了以前的你。”
咕儿的眼睛弯成新月,笑眯眯道:“哦,以前的我呀?我自己都不记得了,跟她像吗?”故意停顿了下缓缓说道:“你的阿囡!”
“他最近谋划了什么?”林仲文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很生硬地转移道:“为什么突然间想要回齐国?”
咕儿笑道:“他不是一直都想回去的吗?哪有突然间。”见他面色难看,瞬间就噗呲笑道:“好了,不跟你玩笑了。前些日子他似乎和大汉的锦绣堂搭上了。”
“锦绣堂呀。”林仲文沉吟片刻,想起与萧正钦的一段往事,“萧正钦那老匹夫手越来越长了。”忽而又笑道:“他要是知道欠我那么大份人情,表情应该很精彩。”
咕儿显然也知道这段辛秘,怪声说道:“是呀,萧老魔要是知道自己的女儿还活着,又被当初奉命杀他满门的仇人抚养成人,真不知该是副什么表情。”她的话语落在后面隐约带上了嘲讽之意,听着像是在调侃萧正钦,这语气却是冲着林仲文去的。
只是林仲文显然对她的冷嘲热讽已经习惯了,不为所动。她只好继续问道:“不过现在他显然还不知道这事,你就不担心他对你儿子不利?”
“既然他找上大其,说明大其还有利用价值,暂时不会伤害他。”不得不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敌人。何况林仲文与萧正钦还是昔日的同袍。
咕儿眯着眼不在说话,林仲文的这段往事她也是在听风阁中无意看到的。那份卷宗已经被她烧毁,如今这世上也只有她知道这段辛秘了。
安静了许久,林仲文才再次吩咐道:“你跟着他一起去吧。”显然刚刚虽然话说得很满,但还是不大放心自己这个儿子。
咕儿咯咯一笑,带着酸意:“你还真只疼爱他呢。”不像一般食客能对家主所说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那么自然。只是林仲文的反应也很奇怪,也像是对她有所亏欠一样,有些尴尬道:“瑞儿,你果然还在记恨吗?”
咕儿讪讪一笑,扭身就踏着树枝跃上了屋檐,留下一句:“你的瑞儿在大齐王宫里,我叫咕儿。”
咕儿,何尝不是孤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