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倡脸上带着笑,看不出其他神情,见到他们一行人,甚至丢了身后的銮架小跑而来,一把抱住顾晨就笑道:“老师你可安好!”还真是一副尊师贵道的好表率,想来在那些大臣眼中,顾晨依然还是新王最敬重的人,也都纷纷拱手施礼喊道:“顾大人辛苦了!”
瞅着众官的一脸阿谀之色,顾晨讪讪笑道:“还好,就是路上遇到了些贼人,随行的官员们都蒙难了。”
“孤都已经知晓了,老师你能回来就好。那些贼人孤已经命人去搜捕了,定要为老师报仇。”
只看他言辞凿凿,为老师遇袭义愤填膺的样子,顾晨差点就感动地信了,这小子别的本事没学全,姬赐哭戏套路却深得精髓了。再次体会到老姬家的漫漫套路,顾晨就这么安静地看着他表演,偶尔还配合着也滴上两滴眼泪。等一场哭戏演足了,姬倡才转头招呼起唐叔寅与箫严两人,说的也无外乎是让二位使者在周国境内遇上贼人的赔礼之类的话。
这场宫门前迎接随着乐鼓的响起才落幕,不过迎接的盛宴并未结束,短暂的迎接后,由箫严代表鲁国公进献上国书,还有纪墨递交上来的两国签署的互市协议,大殿内的官员情绪一度达到**。
多少年了,周国还从未在一场战事中得利,从来都是战败的一方,姬倡刚上位的这一场胜事,也让他在年轻一代官员心中的地位骤升,也改变了不少老一辈官员心里对他过往不佳的印象。论战事周国在七国之中最后得利,论政事姬倡也成了周国王室中的最后胜者,可以说这时已经没有谁能撼动他新王的地位了。
除了台下随官员高喝大周威武的这位顾太史!王座上姬倡看向顾晨的眼神始终复杂,一开始他支开顾晨去往前线,好脱手解决姬氏宗族的那些老人,后来唐叔寅的到来,又成功用顾晨换来两座城池,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既可以顾全名声,又能把顾晨这个潜在的威胁支得远远的。
但投石车的出现,一度提醒他把顾晨让给秦国或许不是个好的选择。他现在就是一个矛盾集合体,既想要做一个明君,又有野心想要开疆扩土创下不朽功绩,所以在杀与放的选择上他一直犹豫不决。若不是后来梅习礼的提醒,他也无法下定决心,要再借大汉人的手除掉顾晨。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不容妇人之仁!”
就在姬倡心里默念着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脸上笑容可亲到令人融化,与大臣们杯盏交错间。顾晨则一直在朝堂上观望,发现殿上带刀的侍卫统领也已经不是周罡,而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年轻将领,而唐武云也未在宴席之中,不由好奇地询问坐在身侧的纪墨。
“周罡下官倒是知道,下官临行出使鲁国前,他已经奉命领着北山军驻守边界去了。至于唐相下官就不知了,许是又独自在家饮酒吧。他一向不喜欢这种宫廷里的应酬。”纪墨也已离开都城月余,这里的许多变化也知之甚少。朝堂上许多年轻官员,他也都没认全。今年的大周朝堂毕竟不平静,杀了一批提了一批,流了一批又升了一批,真正算得上是大放血。
顾晨点点头,看向对面的唐叔寅,心里猜测唐武云可能是为了避嫌或者其它原因不想与自己父亲同时在场。
他心中有事,正想着入迷,忽然听到殿首的姬倡提到他:“老师,其实有一事孤觉得实在惭愧,还望老师谅解。”
“何事。”顾晨从思绪中被拉了回来,手里刚好还抓着半盏酒。他半红着脸看起来似醉未醉。今日刚宴席上太多过来奉承打招呼的官员找他敬酒,哪怕酒量很好此刻也有些晕乎乎的。此刻眯着眼睛看向上首的姬倡,见他先是微微躬身要朝他行大礼,连忙侧身让开。王上给臣子行此大礼,可是受不起的,回头非得让史官给记上几笔难听的。
呃,貌似太史官就是他自己来着。不过为了避免闲话,顾晨还是让到一边谦逊地说道:“臣子受不起王上的这般大礼。”
姬倡却郑重地说道:“老师当的起这个礼。”他拿起一盏酒绕出桌案,此时大殿上所有官员也都纷纷站了起来,唯独箫正钦与唐叔寅两人微微举杯示意,没有一丝起身致意的意思。在大周境内还被人刺杀,唐叔寅这位大秦左相有资格拿乔姬倡这位新王,而箫正钦本就不是正经的鲁国使者,身为锦绣堂的主人,自然也不把他放在眼中。
姬倡眼角掠过两人,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将心里酝酿许久的话当众宣读:“此次出兵伐鲁,秦国大义,出兵相助,战后更是一城不要,俱显大国风范。只是……”众人都在等他的下文,顾晨注意力也再次被吸引住,知道后边的话应该就是跟他有关了。只见姬倡浅饮一口酒后,叹声道:“要大周与其交换质子,以结两国百世之盟。”
话音刚落下,大殿上众大臣们皆哗然,却是一种被天大肉饼砸中的感觉。秦国乃当世大国,能与其结盟莫说只是交换世子,哪怕献几名郡主去成婚也是十万分愿意。只是几名老臣想到质子一事,又有些疑惑,老周王姬赐子嗣稀少,只有三个儿子,老大造反死了,老二造反失败送去了守陵,就剩下一个老三,还未成婚生子,要从哪里来的质子。想到关键处,几名老郡王顿时面面相窥,都不由自主往后缩了缩脖子,谁也不想家里的孙子孙女送去当了质子。于是乎刚刚还表现得最兴福的一些老臣,老郡王们想通关节后,全都夹紧屁股悄悄地低下了脖子,不敢与上首的姬倡对视,心里都在偷偷打着腹稿,想着如果落在自己头上要怎么推脱。
姬倡可没兴趣在意这几位老郡王的心理活动,等环视大殿一周,就迫不及待继续说道:“孤子嗣不多,思来想去唯有老师这么一位至亲之人,想着为大周百年计,不得不忍痛请老师赴秦。”他深情并茂,冲顾晨高举酒杯道:“老师高义,学生实是不舍得,若有万分可能,也该亲赴秦国为质。”
顾晨抽搐着嘴角,十分无语,好赖话都让姬倡给说完了。对方这一计也用的十分的……下流。
就是下流,如此当众宣告此事,把他高高地架在道义的高阁上下不来,不得不答应。现在若是拒绝,自己积攒的那一点声望也该丢光了。顾晨抬头,感受到有一道自得的眼神瞟向自己。一个老熟人梅习礼,瞧他得得意洋洋的神情,想来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流计策就是出自他之手。再看殿首的姬倡也是意满志得,这二位做君臣还当真是绝配了。已经定论的事情,顾晨向来不会费力去扳正,好在现在他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要离开洛邑静心静思。
所以对方卖自己的这个理由虽然也有些牵强,不过顾晨在一众或幸灾乐祸,或同情怜悯的眼神中举起酒盏,干脆地应了声道:“诺!”
……
今夜的宴会若说最开心莫过于唐叔寅不可,他谋划这么许久想要将顾晨挖到大秦去,今天终于得逞了。不过也有些小郁闷,偏偏就是不能与外人夸耀自己的这个决定多么英明。眼前这位年轻绝对不止两座城池可以比拟的。再看向现在的周王姬倡时,也多了几分轻视。实在是这位的眼光比起老姬赐来说差的太多的。如果姬赐还在位定不会轻易将顾晨放走的。
在一位旷世之才还未大放异彩时将他拉拢到大秦,也是为大秦不朽功绩奠立了大功。今夜他很开心,难免多喝了几杯,等回到唐武云府上时已经大醉淋漓的模样,连走路都需要人搀扶。
等送他回来的宫人一走,唐武云已经将做样子的热毛巾丢到一旁,淡淡说道:“好了,大秦人什么时候这么容易醉了。”
他话音刚落,刚刚还需要有人搀扶的老人,瞬间变得精神抖擞,扳直腰板大笑道:“我今天高兴,得此一子天下可期。”
“你对他评价倒是很高。”唐武云情绪不高,若不是察觉出姬倡的杀心,他万不会让顾晨被自家老头挖走的。今夜不去赴宴也是怕忍不住搅黄了这一事。
“那是,你父亲我看人一向最准。一如年轻时的秦王,谁能想到一个如同街头混子一样的家伙,能创下大秦的如此基业。”当初扶持现在秦军上位的就是这位左相唐叔寅,所以现在的秦君对他及其信任,也信任他的眼光。
唐武云揶揄道:“现在这位周王也是一个混子世子上位,你觉得他怎么样。”
唐叔寅沉吟片刻,回忆起这位新周王上任后一系列举措情报,冷笑道:“野心有余,气度不够。”
短短八个字,就囊括了姬倡使用手段上位至今的所有谋划计策以及管理朝政的方略。正如他所评价的,姬倡是个有野心的君王,但出生注定了他没有太广阔的眼光,没有气度,也可以说是太小家子气。一上任就想着将所有权势都抓在自己手心,偏偏又没有足够的能力驾驭。
朝堂上姬倡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将唐武云这位冢宰的权柄收拢,又是一个锱铢必较,没了君子气度的君王。这样的人怎么能比得上二十岁就创下秦国不朽功绩的秦君。
“如今这位周王不足为惧,只是可惜,姬赐那么精明的人物生出的几个儿子一个不如一个。”唐叔寅与姬赐也算是故交,此刻有感老朋友的子嗣不上台面,也有些唏嘘不已。不由再劝诫自己儿子道:“如此君王你还要辅佐吗?不如早早随为父回大秦,咸阳宫内必有你一席之地。”
唐武云想也没想回道:“我为一国之相,非一人之相,为万民计非为一人计。君王不善,当循序教导辅佐。”
“只怕这位新王眼里也容不下你了。”哪怕唐武云没有告诉唐叔寅如今的形势的窘迫,但老谋如他早就一眼瞧出新王心思,现在对付的是顾晨,下一个目标怕就是自己这位儿子了。
唐武云笑笑道:“无妨,如果连这种小儿也斗不过,我这官不当也罢了。”
唐叔寅点点头,儿子的倔强随他,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底,也不再劝说。索性那位新王还有所忌惮唐武云身后的唐府以及大秦国,不敢伤他的性命。
目送唐叔寅回屋休息,唐武云一人站在庭院中发愣,送顾晨去秦国他在暗地里也使了不少劲,除了不忍这位大才在洛邑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也有他的一点私心。如同姬倡对顾晨所忌惮的一样,他也有相同的忌惮。王位在这位看似聪明实则糊涂的姬倡身上还不算太差。可是他能感觉出顾晨的理念与姬赐颇为相似,他当日就是为了施展自己的王道霸业而来的周国大展拳脚。在异常隐忍的姬赐手底下也是隐忍了数年,好容易压在头顶的这块巨石没了,他绝不能容忍顾晨再找一块同样的石头给自己压上。
姬佬的遗诏催了姬倡,也同样催了他。
……
此时的汉楼,同样还未入眠还有在窗前翘首而立香菱。今日鲁国使者回洛邑进宫进献国书,她有预感箫正钦今夜一定会来找她,为此她已经在窗前候了许久了。直到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因为紧张而微皱的眉头,反倒舒展开来。
“我以为你已经跑了。”箫正钦出现在香菱的阁楼里,就代表着汉楼这一刻又统归他管理。阁楼附近的侍女手下都已经被他打发走。
“天下还有锦绣堂找不到的地方吗?”香菱屑笑道:“再说奴家又没放错,为何要逃?”一声奴家娇滴滴地叫出来,她又变出一个风尘女子的妩媚勾人。
只是箫正钦依旧是冷眼盯着她,将她从上到下扫看了一遍,再从怀里掏出一截铜管丢在桌上。
香菱的目光只在那截雕工精美的铜管上掠过,并未多做留念,做娇羞状说道:“箫大人可是爱慕奴家,竟还特意留着奴家的秘鉴。”
“你就没有什么话要解释的吗?”箫正钦眯着眼睛,伸出一根手指冷笑道:“对你,我可以破例给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