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清晨在一声鼎鸣钟声中拉开了帷幕,寂静的街面上也随之开始鲜活起来。咸阳的外城自从秦王登基一来就没有了宵禁,但夜里却也并不热闹。这估计跟秦人的性子有关。大部分秦人的作息都出奇的刻板,日出而耕日落而眠,是上一任秦王对子民进行高压管控时的强制命令,久而久之他们也都养成了习惯。
也就是这两年秦王为了发展经济放松了管制,夜里才多少有了花样。在集市一群出摊的行人中,一个衣着光鲜,但两眼蓬松,散乱着发髻的男子正慢悠悠地向内城门走去,一边走还一边打着哈气。明显的宿醉未醒。眼看前面就是城门口了,男子忽然觉得腹中饥饿,受不了一旁街面上摊点的香气就决定坐下来,吃碗面再回家。要搁平日,这样的街面小摊决计入不了他的眼的,无奈宿醉的人脑子没那么活络了,再就是这面汤的味道实在太香了。
“老板,再来一碗面,多放辣子!”男子不知不觉已经一碗面条下肚,可是毕竟一夜身体的亏空,一碗面还不顶用,这肚子里的饥饿没被压下去多少,反倒是把馋虫给勾出来了。
“这位客官可是觉得老朽这的面好吃?”头上绑着白布巾的老板笑盈盈地端着面条亲自招呼这个看起来像个贵人一样的生客。
老板有着北地人特有的笑容,裂开的嘴里露出油黄的牙,男人看在眼里就特别亲切。不由得笑着点头道:“老板下面地道,许久没吃过这么的痛快了……”
“噗嗤!”男人还没说完话就听见身后有人笑得把含嘴里的面条都喷了出来。男子久居上位,只觉得身后这人十分无理,惹得心里不快,正要扭头斥骂,只是一见身后那人他却愣住了。
好一个俊美公子,再加一身华服,与这简陋的面摊格格不入。男人心里泛嘀咕,又是哪一位富家公子竟在这面摊上寻开心。咸阳毕竟是大秦都城,这里权贵如多如蚂蚁,一块城砖下去,砸中十个估计有八个是当官的,剩下还有一个是当官家里的亲戚。
这位发笑的公子正式专程在这堵人的顾晨,至于为何发笑,就不可为这个时代人所知了。
而他要堵的人正是眼前这位朦胧未醒的中年男子——邱言年!
“看起来没多老呀。”趁着邱言年看他的机会顾晨也上下打量了对方。
这年纪看着不像是是一个要告老还乡的主呀。难不成自己堵错人了?歪头看了眼不远处跟他打手势的汉楼小厮,此人确实是邱言年无疑。
见身后是个贵公子,邱言年到嘴边的骂词硬生生收了回去,尴尬一笑,就转过头继续专心吃面。其实他心里也是苦闷的,是吃过这些贵公子的亏的。
邱言年是寒门学子出生,在朝中没什么根基,本想学着那些同乡们奉承上官,求个安稳的差事,不想竟是因为在街市上冲撞了一位朝中大员家的公子,他的仕途之路就开始注定不顺起来。由于那位公子心中的不愤,就通过关系四处给他设卡,那些上官为了不得罪公子的父辈也都开始排挤他。直到右相吕卿找上他时,已经为官六载的邱言年竟还是个七品小吏。
被右相看中,邱言年还以为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来了,之后也正如他说期盼的那样,只用一年的时间,他就从七品小吏擢升为四品的内府库管事,一步跨过了他六载都跨不过去的距离。原本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光耀门楣了,直到一次吕卿着人在私自截留住了原本应该运往宝库的贡品,邱言年浑身血液一下子就冰凉了。宝库内宝物与账目对不上,可是杀头的大罪,他这个管事更逃不过主犯的罪过。
事后吕卿话里话外的警告,让他明白过来,自己根本就不是因为才华被对方看上了。对方看中自己的就是没有后台的孤立无援,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哪天东窗事发后,出来顶罪的。可是他又不敢去君上那告发吕卿,不说秦王是否相信,只怕自己的劄子还没走到上书省就被截下来了。这么多年替吕卿办事,对于这个权倾天下的右相在宫中的势力他丝毫没有怀疑。
他就这么胆战心惊地度过了为官的后五个年头,十一年为官的沉浮,和之后的高度紧张,明明只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外人看来也已经苍老的像四十多快五十高龄。压力让他疯狂,也随着破罐子破摔,开始在宝库之中顺宝物出来典当贩卖,反正查出一个是死,两个也是死,他是豁出去了,大不小在死前好好享受一番。就这么的,邱言年从一个满腔抱负的寒门子弟,变成了一个侵公为私花天酒地的腐朽败类。
只是深夜梦回之时,这个曾经立志的好官,也难免惆怅,当年要不是那个该死的权贵公子,他怎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就连妻子也不敢娶,怕日后事发,连累了好女儿家,只得每日流连青楼楚馆,与那些红尘女子寻欢作乐。
有些苦闷和烦恼也都与相熟的一位妓女述说。这才让香菱知道吕卿准备连夜交接的事情。
邱言年会在汉楼大摆宴席说是准备告老还乡,其实也是为自己颜面,想着在最后东窗事发人头落地之前再潇洒痛快一次,甚至今天早晨离开汉楼时,还给那位相熟的姑娘榻前放了全部身家的银票子。就当作他心里的一份情感寄托了。
想着想着,三十好几的邱言年突然流起了眼泪,一边哽咽一边咀嚼着面条,看起来可怜兮兮。
他正伤心,忽然感觉身旁有阴影笼罩过来,抬头一看竟是刚刚那位贵公子,想到自己已经命不久矣了,他登时不知何处来的勇气,大声质问道:“你做我边上做甚,自吃自己面去。”
顾晨失语笑道:“这桌子这么大,我怎就坐不得?”街摊拼桌是常事,邱言年知道自己辩不过他,刚刚一时鼓起的勇气,经这么一下也消磨不少,心想这些贵公子从来没事找事,也不知这位是想闹什么幺蛾子,他现在一心只想在死前安静地吃一碗家乡的面条,便隐忍下来端起面碗换了一个桌位背对顾晨坐下。
只不过他这边屁股还没坐稳当,顾晨就像阴魂不散一样又跟了过来,还是一脸笑眯眯地盯着他,一直把他看着浑身不自知,不禁招呼老板过来。
“客官您有什么吩咐?”老板笑脸依旧,仿佛看不见两人之间的矛盾。
邱言年不悦道:“这桌子我包了,你再给上三碗面,请这位公子换个位子。”
老板有些为难地看了眼顾晨,怵在原地不动,这下邱言年急了,抓了一把散碎银子拍在桌上怒道:“还不快去,怕大人我的银子不够么?你是老板,你看他做什么?”
老板还是没动,也没说话,他也是人精,知道这位大人惹不起,那公子难道就是能惹的,心道你们这些大人之间的纠纷别扯上他这个小人物才是呀。顾晨却咯咯笑出声,从怀里掏出一把银票子少说也有几百两,十分豪气地说道:“不好意思,这位大人,本公子准备把这面摊买下来。所以这里现在我是老板。”
顾晨知道自己此刻的嘴脸一定像极了那爆发户,激得邱言年是气不打一处来,想着自己都快死了还这么憋屈,当即一拍桌子,正准备也往外掏钱。只不过他这手才伸进怀里就愣住了,自己这钱离开汉楼的时候都留给了那位相好的了。
“怎么,你也想买下这摊子?”顾晨一件他阴晴不定,脸色满是郁闷之气,猜到这位身上没钱,忍不住逗趣他。
“哼,大人我不跟你一般计较。”邱言年也光棍,掏不出银票子,干脆端起那碗面要离开面摊,边走边吃。
好家伙竟然还想到打包带走,顾晨专程在这堵他,哪能这么让他说走就走。朝身旁庞孝行带来的人一使眼色,登时街市突然混乱了起来。
骚乱来的快去的也快,等重新恢复平静,街道上只留下了一摊摔掉的面条,还有一只慢慢滚动的筷子,诏示着这里刚刚发生了些什么。
邱言年正怄气,总觉得自己输人绝不能输阵,刚端起碗来走在大街上潇洒着吃起面,感受自己压抑三十几年来的首次奔放。只不过这激情才刚刚释放出来,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在哪?我这是怎么了?我的面呢?”邱言年睁开眼的第一件事就是上下扫视自己,发现没伤没坏,甚至于自己还能行动自如。只不过被安排在了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自己这是被绑架了?记起最后的画面,自己还端着面走在街市上,下一刻再醒来就出现在这里了。
如果是以前他会害怕,只不过现在的他倒是一点也不当心,要知道他所犯的事,替右相顶的罪,车裂也不为过,他都准备一交接完成就饮鸩毒自尽。连死都不怕了,他自然也不怕这区区的绑架。
将死之人胆子也大,只见他在屋里转悠半天,发现房门从外头被人锁住了,竟是大声叫唤道:“谁绑得本大人?要知道绑架朝廷官员可是杀头的罪过。奉劝你乖乖地把本大人放了,我心情若是好,还能放你们一马?”
喊了半天屋外也没有动静,邱言年又在屋里静坐了片刻,实在觉得枯燥乏味,四周窗户都被钉死了,还在外面遮上了厚厚的帘子,屋里一直点着油灯,让人不知道现在的时辰,他也算不出自己昏迷了多久。
就在他又开始犯困之时,房门终于被人打开来,走进来一个陌生男人,冷眉瞪了眼正抓着圆凳当武器躲在门后的邱言年。
“走吧,我家公子要见你。”邱言年在对方的眼里看出来不屑,见没机会偷袭,也有些悻悻地将圆凳放下来,问道:“你家公子是哪位?”不知为何他脑中会浮现那个在面摊戏弄自己的俊美公子。只不过绞尽脑汁也没能想出来自己能与他有什么交际。
来人很冷漠,只是通知了他一身就转身自顾在前头带路,让邱言年自己跟着,仿佛一点也不怕他逃跑。
跨出门外,感受了眼天上的大太阳,邱言年有些不确定这是当天的正午,还是说自己已经昏睡了一天或者干脆更久。
手无缚鸡之力的他自认为没本事逃出这个陌生的地方,于是很老实地跟着来人一直穿梭在庭院中。
这是一座很大的庄园,等穿过庭院来到一处两层阁楼邱言年才有机会一览四面的情况。
来人将他丢在二楼小厅就自顾离开了。留下邱言年一人在小厅里四处打量。
抓自己来的一定是为贵族公子!邱言年只看了一眼小厅里索大的珊瑚就断定此人尊贵异常,这样的血红色珊可不是一般人可以拥有的。只不过他看了半天总觉得有些眼熟,带着疑惑他又看起了一旁架子上挂着的那些玉石宝物,越看越心惊,之后便是冷汗直流。因为他上次见到这些宝物时还是在秦王宫的宝库之中!
这寒冬腊月里,他竟是全身被汗水浸湿,他害怕了,与打开宝库暴露真相不同,竟然有人能把他这几年私售的宝物全都找来,甚至还有一些是被吕相截去的宝物。岂不是说这几年自己都是在别人眼皮子底下偷卖宝物了?
这种仿佛生活在别人监视之中的恐惧,令邱言年彷徨。
什么人?君上?他的脑海中略过许多可能的猜测,又一一否定掉,就这这时,终于有人从屏风后现身。
“如何?看到这些宝物邱大人是不是很惊喜!”顾晨像一只狡猾的狼盯上了猎物,眼里冒着幽光。
果然是面摊上的那位公子,只是此刻邱言年已经没有心思计较旁的许多,开口就问道:“这些东西你从哪里弄来的?”他办事一向小心,偷来的宝物从不卖给咸阳本地商人,都是一些过往的游商,如果是一二件还有可能被截留下来,这些全部都出现在这里,他惊恐之余就是疑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