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阮母已经吃完午饭了,正跟几个相熟的妇人在院子里晒太阳吃瓜子,也聊聊闲话和家常。看到阮妤进来,她立刻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迎了过去,一脸关切地问道:“怎么样?没出什么事吧?”
“我刚听虎子说你碰到常安、邱勇那群人了?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
这还真是她头一回听人问有没有人欺负她,阮妤心中觉得好笑,面上也扬起笑脸,安抚道:“我跟他们又没什么仇,怎么会欺负我?”
“那可不好说,邱勇那些人以前就偷鸡摸狗,那个常安看着倒是人模狗样,但心肠也黑着呢,尤其是如今当了举人就更不成样子了,整日狐假虎威,看着就碍人眼。”一个穿着红花上衫的妇人接过话。
另有一个穿着蓝花布的妇人也说,“可不是,要我说还是霍家那孩子命不好,这么好的才学偏碰上这样的事,老霍和他媳妇要是没去,他早就做官了,如今哪里还有常安说话的地?”
“嘘!”
那穿红花的妇人连忙扯了一把蓝花布,指着隔壁,小声道:“可别让霍家小丫头听见,她原本就觉得自己拖累了她哥,要听咱们这样说又得吃心了。”
声音骤然停了下来,只留几声叹息。
那两个妇人没了说话的劲道,又见阮家母女站在一旁,想着她们还有话要说,也就告了辞。
等他们走后,阮妤看着隔壁墙壁延伸出来的那几根柿子枝条,枝繁叶茂,她想了想,开口问,“阿娘,咱们家里有多余的篮子吗?”
“有啊,你要做什么?”阮母看她。
阮妤笑,“我想吃隔壁的柿子了,想拿橘子去换。”
“早上还说不要。”阮母笑嗔一句,又道,“等着,我给你去拿。”
没一会功夫,她就提着个篮子和剪子出来,没让阮妤动手,自己摘了十几个又大又黄的橘子,等放了满满一篮子才递给阮妤,问她,“真不用我陪你去?”
“不用。”
阮妤笑着拒绝,“就这几步的距离,何况霍家妹妹和我年纪差不多,保不准还能说几句闲话聊聊天呢。”
阮母就怕她一个人待着无聊,可这青山镇跟阿妤差不多年纪的不是都帮着家里干活就是已经嫁人了,和阿妤不是一路人,倒是老霍家的姑娘虽然身子骨不好,但也从小跟着小行读书写字,算是他们青山镇少有会读书写字的姑娘了。
她一向喜欢如想那孩子,自然乐得她们来往,也就没说别的,目光含笑看着人往外走。
……
门被敲响的时候,霍如想正在给霍青行做衣裳,她不爱跟外人来往,平日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过来,除了她婶子,但她婶子敲门跟砸门似的,这个敲门声却不疾不徐很是温柔。
会是谁呢?
握着衣裳的手收紧,霍如想抿紧粉嫩的嘴唇,见外头门声还未断,这才犹豫着站起身,扬起不算响亮的声音问道:“谁呀?”
阮妤听到熟悉的细弱女声笑了起来,“霍家妹妹,我是隔壁阮家的,给你送些东西过来。”
阮家那位城里来的小姐?霍如想一怔,但刚刚提着的心暂时落了下去,她怕人等急了,不敢耽搁,把手里的东西一放就走了过去,门闩被打开,看到站在外头的黄衣女子,午后阳光正好,沐浴在阳光中的女子眉目温柔,正笑盈盈地望着她。还是第一回见到这位阮家小姐,没有想象中的骄纵,脾气好的竟不似官家小姐。
她还以为所有官家小姐都跟知县家的那位小姐一样呢。
“霍家妹妹。”阮妤见她看着她的目光微愣,弯起眼眸,又喊了她一声,见她抬头还是一脸迷惘的模样,笑问道:“不请我进去吗?”
霍如想轻轻啊了一声,等回神,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惊慌失措地让开身子,“快,快进。”
阮妤笑着迈进屋子,目光向四周扫去。
霍家的格局和阮家一样,都是三间正房一间耳房,按照这个格局,阮、霍两家也的确算得上是青山镇不错的门户了……院子比阮家布置得还要好,墙角摆着不少被人打理得很好的花盆,看着十分有朝气。
阮妤想了下霍青行那个死性子,那人连茅屋都睡得下,这精致的院子肯定不会是他打理的。
“阮家姐姐……”霍如想已关好门,她没有什么差不多年纪的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和阮妤这样城里来的小姐相处,这会站在人身后,见她目视四周,更为尴尬,红脸道:“家里简陋,你别介意。”
“怎么会?”阮妤笑着回过头,“你的院子布置得很好看,那墙角摆着的花更是十分鲜活,看着就让人心情愉快。”
她说得十分真诚,霍如想看着她的脸,不知怎么心下就一松,脸上也跟着扬起笑,或许是因为阮妤的好说话,也或许是因为她夸赞了她的花,她虽然还有些怕生但也没先前那么不安了,扬起一抹腼腆的笑和人说,“阮家姐姐去那边坐吧,我正好煮了花茶。”
阮妤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南方的秋天已经有些凉意了,加之这里不似长安有暖气,除了富贵人家爱在屋子里点炭火之外,其余人都是宁可窝在院子里晒太阳的,也不肯进屋去的,霍如想本来记挂着阮妤的身份,怕在外头失礼,还想请人进去坐,倒是阮妤笑着表示在外面就好。
这会霍如想去里头拿凳子端茶,阮妤就坐在外头继续看向四周。
离堂间不远处的那间屋子正好开着窗,从她的角度看过去能扫见半个室内,长桌上摆着不少东西,但被人收拾得十分干净,一本本的书,一支支的笔全都排列得十分整齐,旁边的高几上放着一支细口高瓶,白瓷面,无画,只提了几个字,瞧不真切写了什么,只瞧见里头插了几枝桂花,有风拂过,她竟还能闻见一股子清新的桂花香。
再往里头看是一架屏风——
“阮家姐姐。”霍如想出来了,手里端着果盘和茶点,还是原先那副腼腆的模样,“家里没什么吃的,只有我昨天做的一些桂花糕,你别介意。”
阮妤收回目光回过头,闻声笑道:“我还以为是哪里传来的桂花香,原来是你做了糕点。”她坐在霍如想身边,接过她递来的桂花糕尝了一口,她前世和霍青行成婚,虽说夫妻关系不好,但跟霍如想却相处得不错。
她自己没什么特别亲近的弟弟妹妹,便把霍如想当作自己的妹妹。
她跟霍青行和离的时候,也是霍如想过来劝他们,与她说了许多话,还跟她保证霍青行没有喜欢那位庄家小姐,让她相信霍青行,可那个时候她心意已决,岂会被她一言一语所左右?
如今再见——
比起前世认识时已是妇人的霍如想,如今的她虽然柔弱稚嫩,但也怀揣着年少时该有的天真和鲜活。
或许是因为又想起了从前的事,阮妤的目光变得有些惘然。
“阮家姐姐?”霍如想说了几句也未见她开口,拿手轻轻晃了晃,等阮妤眨了眨眼,笑问“怎么了”,她才柔声问,“就是想问糕点腻不腻,要不要再加些茶。”
阮妤摇头:“不腻,正好。”
霍如想是不大会说话的,她从小身体就弱,又被爹娘哥哥保护得不像是镇上长大的姑娘,平日其余人并不爱跟她往来,唯一往来的云舒姐姐也不是会说话的人,两人待在一起最多就是做刺绣……可阮妤经历丰富,对她而言,只有想说和不想说,她若想,就不会让场子冷下来。
这会由她主导着,不仅没让场面尴尬,还让一向不爱说话的霍如想也说了许多话。
阮妤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过来,大概是知晓霍青行少年时的境遇,想来他生活的地方看一看……看一看他的过往,他的家人是什么样的。
两人相谈甚欢,直到黄昏,霍如想记起要做饭,两人才散场。
走的时候,阮妤倒是摘了不少柿子,她虽然不是很喜欢吃柿子,但还得给阿娘交待呢,又和霍如想说了空了再聊,她才提步离开。
……
等到霍青行回来的时候,阮妤刚离开不久。
看到廊下摆着的两把椅子和两只茶盏,霍青行脚步一顿,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他往厨房走去,见霍如想还在忙,他一边挽起袖子帮忙,一边问,“今日有人来过了?”
霍如想听到声音在烟火气中转过头,她的脸颊不知道是因为热气还是因为下午的交谈,显出从前没有的朝气蓬勃,看到霍青行就笑喊道:“哥,你回来了!”
霍家就两兄妹,霍青行比霍如想还要早进厨房,自然也不讲究什么君子远庖厨,少见妹妹这幅模样,他心中倒是更为好奇今日来家里的人了。
还想再问便听霍如想已开口答道:“刚刚阮家姐姐来过了,还带了橘子过来,哥哥回头尝尝看,可甜了。”
霍青行正在抬水,闻言,手上动作一顿。
又是她?
霍如想不知他在想什么,笑着说起阮妤,“阮家姐姐的脾气真好,性子也温柔,一点都不介意我不会说话,陪我坐了一下午,还教了我不少花样呢。”
脾气好,性子温柔?
霍青行想起今日在他身后喊他“喂”,不顾大庭广众、男女大防扯他袖子的人……沉默了。
……
阮妤不知道霍青行已经回来了,不过刚回家就看到她阿爹和阿娘正在说话,“小行那孩子今天又和我提了要离开书院的事。”
“这孩子……”阮母正在摆碗筷,闻言轻叹一声,“他怕是觉得你今年没收他束脩,心里不自在,加上如想年纪也大了。”说完又紧张问,“你没答应吧?”
阮父忙道:“当然没,他是个好苗子,以后必定能高中,怎么能因为如今不济就把以后都给耽误了?”
阮母这才放心,喃喃说了句“那就好”,还想再说什么,瞧见院子里的阮妤,重新扬起笑脸,“回来了?刚想去喊你,吃饭了。”
阮父也笑着看向她。
阮妤脆生生笑应一声,继续往屋子里走,心里却不住想着,她知道霍青行家境不好,但也没想到差到这种地步,连读书的束脩都交不上,所以他这是打算离开书院去外面挣钱吗?可她明明记得成婚的时候,那人给了不薄于徐之恒的聘礼啊,后来甚至在长安买了一座宅子,难不成是后面那几年,他还有其他境遇不成?她心中疑问未解,但也不曾露于面上,把手里的篮子放到一旁,瞧见阮母拿了个空盘子正在往上头夹菜,都是些虾啊、肉之类的,她心下微动,不着痕迹地问,“阿娘这是给谁的?”
“给你霍家兄妹的,他们日子清贫,以前就是靠咱们左邻右舍帮着过来的。”阮母一边夹一边又说起霍家那扒皮的二婶,“要不然就靠他那个扒皮的二婶,这兄妹俩还不知道活成什么样呢。”
果然是。
见阮母要往外走,她忙道:“我去吧。”话落,夫妻俩全朝她看了过来,阮妤却没有一丝不自在,大大方方笑着,“我想起我有个香囊落在霍妹妹那了,正好过去找下。”
“要不我陪你一道去?”
“不用,你们先吃。”阮妤从阮母手中接过盘子,招呼了一声,就往外头走。
阮母笑看着她离开,转身的时候发觉自家男人看着阿妤的目光有些怪,她奇道:“怎么了?”
阮父回过神,摇了摇头,“没事。”
心里却忍不住想,他怎么觉得阿妤好似对霍家兄妹十分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