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青行独自一人安安静静地坐在楼中。
白日高朋满座酒楼在这冬日夜色映衬下也终于变得沉寂下来, 纱灯中烛火倒是依旧明亮,照出一室暖色。偶尔能听到有人路过酒楼,大概是晚来归人想进来吃饭, 推了推门却推不开, 只能嘟囔着“怎么回事, 今日金香楼关门这么早。”
“是啊,灯还亮着,门却关着, 估计是有事吧。”
“那只能去别家吃饭了。”
听着行人嘟囔离开。
临窗而坐霍青行终于还是放下了手中握着书册。
他在烛火下微微侧头,往后厨方向看去, 那边隔着一块靛蓝色布帘,根本瞧不见里头在做什么,只能听到一些细微声响,听着像是在做菜。
霍青行微微蹙眉,他今日是被阮妤特地喊过来,以为她是有新菜需要画画, 所以一下学他就立刻套了马车过来了, 连家都来不及回,哪想到来了这, 她只字不提画画事, 也未说起别, 只喊他一道吃了晚膳, 而后也没让他走。
倒是让屠师傅他们今日早些回去, 还早早关了门打了烊。
不清楚她是要做什么。
可霍青行一向是有足够耐心。
他看着那块布帘垂眸笑了下,也没过去, 按她话坐在这处, 听着那后厨偶尔传过来声响, 继续翻看起手里书。
大约过了两刻钟,帘子就被人打起来了。
霍青行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偏头看去,瞧见阮妤手里端着一只红木托盘朝他走来,他连忙放下手中书,走过去接住托盘,瞧见上头白瓷大碗里装着三鲜面。
鲜虾、肉圆、蛋饺,还放了三颗小青菜,这会正乖顺地徜徉在面条上,中间还窝着一个溏心蛋。
这满满一大碗
霍青行看着阮妤,颇有些诧异地问她,“你饿了”
他记得夜里阮妤吃得也不少啊。
阮妤正握着帕子擦脸,听到这话,动作一顿,而后十分无语地拿眼睇霍青行,“你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霍青行手握托盘,神色怔怔,难得语气有些讷讷,“什么日子”想了想,“冬至吗”
可冬至应该吃饺子,怎么是面
阮妤这下是真无语了,她一言难尽地看着霍青行,连话都不想说了,看他一眼撂下四个字“过来吃吧”就径直朝霍青行原先坐那处地方走去。
霍青行跟着阮妤往前走,刚走了一步,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今天除了是冬至,好像还是他生辰
他虽然已经很久没有过生辰,但因为冬至缘故,想了下倒也记起来了。
心脏砰砰跳了两下,霍青行神情微震,端着托盘手指发麻,他像是失了魂魄一般亦步亦趋跟在阮妤身后,见她坐下,他把托盘放在桌子正中间,而后低眉看着阮妤,犹豫了好一会才问道“是因为今天是我生辰吗”
“不然呢”
阮妤看着霍青行,就差直接跟他翻白眼了,又想起他好像一向没有过生辰习惯,两人在一起时候就没有,本来以为是他不乐意和自己过,但前些日子她特地找如想问了霍青行生辰这天打算怎么过,哪想到如想摇摇头,只说“哥哥不过生辰”。
心里猜度着估计是因为霍家二老早早走了,留下兄妹二人吃喝都愁,更不用说过生日了。
本来满肚子无语又化作怜惜。
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也舍不得那样阴阳怪气对他了,阮妤把手中帕子放到一旁,从一旁竹篓里拿出一只碗,主动替他盛了一小碗放到他跟前,语气也变得温软起来,“吃吧。”
真是如此
霍青行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此时心情,倘若从前看着阮妤是隐秘欢愉和甜蜜,那么此刻他心情还掺了一些莫名酸涩,像冬日里青梅,又酸又甜。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过生辰了,甚至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过。
最开始应天晖和阮庭之他们还撺掇过,拉着他去外头喝酒吃饭,后来见他实在没心情,渐渐地也就没再提起。
没想到如今阮妤居然会亲自给他过生辰。
他没有入座,也没有说话,仍站在一旁低着眉看着阮妤。
在他眼中,无论什么时候阮妤都是精致而迷人,大概是多年习惯,她只要出门必定从头到脚都搭配得十分完美,即使穿着一身粗布衣裳也要搭配合适珠钗首饰,绝不会让自己落魄一面显于人前。
就像那天和张平比试,那么多人,那么紧张,她也会在别人评判时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双手抹珍珠膏。
可此时他眼前这个人,许是因为先前忙活了一场,这会她两颊还有些微微泛红,脸庞上碎发也因为湿润而粘在脸上,甚至衣袖上还沾了一些面粉,不比平日精致示人那一面,却更加令他心动不已。
“霍青行,”阮妤不曾听见他声音,抬头一看,见他还愣在旁边,她拿筷子轻轻敲了下碗,拧着柳眉唤回他神智,“回神,吃面。”
她才不管霍青行喜不喜欢,要不要过,她既然做了,他就得吃。
阮妤完全没想过自己这一份霸道是有针对性,她早就习惯如此,此时自然不会觉得如何。
霍青行被她唤回神智,浓密眼睫微微一颤,暖色烛火打在他俊美摄人脸上,他看着阮妤嗫嚅了两片薄唇,最终却只是垂下眼,喑哑着嗓音说了两个字,“谢谢。”
而后便如阮妤所愿坐在她对面,接过她递来碗筷,低头吃了一筷子。
面条是阮妤亲手擀,加了鸡蛋,很有嚼劲。
汤底用是厨房炖了一日老母鸡汤,放姜去腥,捞掉上头浮油,把老母鸡扔掉,只留下一口上好汤吊着味道。
蛋饺、肉圆这些东西倒都是现成,厨房里这样小菜有不少。
“怎么样”
阮妤见他开始吃,便托着下巴看着他问。
霍青行一直都低着头,他怕眼底情绪会藏不住被她瞧见,此刻也不肯抬起,闻言才轻轻嗯了一声,“好吃。”
这是他吃过最好吃面。
阮妤也不知怎,听到这话,眉梢眼角立刻泛起一些笑,声音也微微扬起,变得清亮起来,“那你多吃点。”她闲来无事,索性拿过霍青行原先看那本书翻看起来,想到什么,问他,“明年你就得科考了吧”
先是乡试,然后是会试,要是中了进士还得准备殿试。
虽然知道霍青行真实水平,不过阮妤还是轻点书面问了一句,“有把握吗”
本以为霍青行这个性子就算有把握也不会直言,哪想到对面少年郎在她问完后就抬起头,看着她说,“有。”
“我会考进士,会当官,会入翰林。”他紧紧握着手中筷子,目光定定看着她,一眨不眨,在阮妤微微惊讶目光下,突然像是忍不住一般,喊她,“阮妤。”
“嗯”阮妤看他。
霍青行有许多话想说,也有许多话想问。
可看着阮妤坦荡清明目光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问不出来了,霍青行握着筷子抿着唇看着她,另一只放在桌上手捏紧又松开,最后,他垂下眼,问了一句“许多话”中没有一句,“你相信我吗”
少年声线清冷,还有一抹阮妤未曾察觉寂寥。
“当然。”阮妤笑道,“你肯定能登科折桂,打马御街赴琼林。”
她语气肯定,仿佛已经见到那一天来临,只是想起霍青行前世遭遇又微微蹙了眉,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致使霍青行没有参加科考细长手指轻点书面,不管前世发生了什么,这一世,她一定要让霍青行清清白白进官场,再也不要那些污名践踏了他真才实学。
他本就该打马御街,亲赴琼林。
没想到她会这样肯定,霍青行微微一怔,须臾,心中寂寥一扫而尽,眉眼也变得柔和了许多,他什么也没说,夹杂着那无尽欢喜轻轻“嗯”了一声。
他不贪心,这样就够了。
霍青行胃口其实并不算大,加上夜里吃得也不少,可阮妤亲手做给他这个生辰面,他还是吃得干干净净,就连一点汤都没剩。
他在吃面时候,阮妤就在翻看他书,这书显然有些年岁了,可霍青行却保存得很好,偶尔还有自己批注,看着那上头清隽字迹,阮妤倒也看得津津有味,等听到筷子和瓷碗碰撞声,她才抬头,“吃完了”
一看,居然全吃了。
她微微瞪眼,有些惊讶,“你全吃了”
“嗯。”霍青行耳根泛红,他其实已经很撑了,只是不想浪费她心意,见她要起身倒是先她一步站了起来,“你坐着,我去洗吧。”
阮妤也没推辞,哦一声,又坐了回去,继续翻看起手里书。
可前面没了人,她一个人在这空荡荡楼里坐着也怪是没意思,索性合了书往后厨走,掀起帘子就瞧见霍青行挽着两节袖子低着头洗碗,看着这样霍青行,她仿佛又看到了前世在凌安城霍大人。
后厨烛火昏暗。
两人身影叠合又分开,分开又叠合。
无论是哪一世霍青行都是一样俊逸挺拔,似一根不会弯曲青竹,只是凌安城霍大人因为岁月沉淀眉眼更加温和,而如今霍青行总有一股从前未曾窥见过青涩执拗。
阮妤也没进去,就握着帘子,倚在门上看着他。
时下虽然女人30340地位不算低,但儒生传道,千百年来传承让大部分人都觉得男子就该远庖厨建功业,就像爹爹,就算脾性再好,对家人再好,可让他进厨房洗碗也是很难事。
可霍青行好似从来就没有觉得有些事就必须女人去做。
这样霍青行,无论谁嫁给他都会很幸福吧阮妤不知道怎么了,心里竟闪过一抹怅然。
“怎么了”耳边传来熟悉男声,阮妤眼睫微颤,抬眼看去,便见霍青行正目光担忧地看着她。她忙压下心里那一抹无端情绪,笑道“没事。”
霍青行又看了她一眼,确瞧不出异样,这才开口,“走吧,回家了。”
“嗯。”
阮妤颌首,要出去时候,她偏头看他,“霍青行。”
她喊他。
“嗯”
霍青行垂眸看她。
阮妤弯着眼眸看着他笑,“我愿你此生万事皆如你心意。”说到万事时候,她又想起了那位首辅小姐头顶烛火轻晃,而她笑笑,掩了那些情绪和心悸,“走吧。”
她开口,率先走出后厨。
身后霍青行唇齿磨着“万事”二字,薄唇轻抿,他从不要万事如意,他只要霍青行眼神黯淡,看着阮妤身影却什么都没说,跟着人往外走。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