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阮老夫人看着言嬷嬷从外头进来,便抬起眼帘问了一句,她这会已换了一身干净轻便睡觉用的衣裳,坐在床头,握着一盏参茶慢慢喝着。
言嬷嬷轻轻应了一声,路过桌子的时候拿起一把玉篦朝拔步床走去,等到床前,她接过茶盏放到一旁小几上就坐在床头替人梳理披散的头发,一边梳一边说,“老奴还是第一次见夫人哭得那么厉害,最后还是她身边的婆子、丫鬟扶着人出去的,老奴远远看了一眼,哭得眼睛都肿了,路都走不稳。”
阮老夫人听到这话默了一瞬才开口,“她也是个可怜的。”
言嬷嬷也跟着叹了口气。
说到底还是男人不好,既想要心上人,又贪恋徐家的权势,若当真瞒一辈子也就罢了,偏偏夫妻俩闹得不可收场还连累了孩子。她摇摇头,没再说这事,只低声询问,“大小姐她真不回来了”
她至今还有些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怎么就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呢
阮老夫人却没正面回答她,她侧靠在引枕上,想起先前离开时阿妤和她说的那番话,静了一会才说道“我以前从未见阿妤像今日这般快活,我甚至从未想象过她也是能这样笑的,弯着眼睛露着牙齿,张扬明艳得像夏日头顶耀眼的太阳。”
“相比从前”
“如今的她要开心太多,既如此,我又怎么舍得再把她拉到这个囚笼里来。”
只这一句,言嬷嬷便知道阮妤是真的不再回来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低着头,手上动作却未停,依旧替她梳理着这半黑半白的头发。
“有时候我也想扔下这一大家子不管了,你瞧瞧他们,各有各的算计,哪有点家人的模样”阮老夫人叹了一声。
“那就不管。”
言嬷嬷劝她,“您都管了几十年了,也该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这样说,阮老夫人却又没再开口,她抬手揉着眉心,好一会才低叹道“总得看着小驰长大成人才好。”
她跟阮东山没什么母子情分,和小驰却有祖孙情谊。
言嬷嬷好似早就知道会这样,看着她无奈道“您呐,就是太心软。”虽然嘴上说着这一大家子和自己没关系,但哪次家里有事,她没管又气又无奈,“老太爷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才娶了您这样好的人。”
阮老夫人笑道“是啊,拿一朵花把我哄回家,自己倒是早早撒手不管,把我留在这替他收拾这些烂摊子。”
笑着笑着,眼角却泛起了一些泪花。
这样说了一场,她也困了,抬手说了句“好了”,言嬷嬷便停下动作,把引枕拿掉,替人盖好锦被,又把屋子里的烛火灭了大半,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屋内很暖。
阮老夫人躺在床上,梦到自己十六岁那年。
穿着一身大红状元服的阮清让赴完琼林,红着脸找到她,平日清逸挺拔像松芝的男人那天小心翼翼捧着那朵状元花递给他,话还没说一句,自己却已羞得红了耳根垂了眼。
就那么一个动作,便让她心甘情愿在这个囚笼待了几十年。
晚风轻轻拍打窗木。
仿佛有人在轻声呢喃,冤家啊。
阮老夫人这厢睡得安稳,阮家其余人那却有些不大舒坦了。
阮云舒就不必说了,回去后就把自己关进屋子,谁也不肯见;徐氏哭了一场,浑浑噩噩回到房间也把自己关了起来;就连柳氏和阮微月也吵了一架,柳氏这些年胆小谨慎惯了,总觉得徐氏清醒后要秋后算账,自是坐立不安。
至于阮靖驰
他回到房间后也把自己关了起来。
他原本是想和自己说的那样不再去管阮妤的事,反正那个笨蛋也不希望他管,所以回到房间换了一身衣裳他就直接躺在床上,两眼一闭,可躺了半天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最后还是气得拍床坐了起来。
外头守夜的小厮被里头的动静吓了一跳,碍着他的性子也不敢进来,就扒着门在外头小声问,“少爷,怎么了”
“没事”
阮靖驰怒气冲冲,哪里像是没事的样子
但小厮也不敢多问,又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发现没有其他动静便又重新靠坐回去,打着哈欠支着脑袋,没一会就跟小鸡啄米似的靠着门睡着了。
可屋子里的阮靖驰显然没他这个好心情那么快入睡。
他先是在床上坐了一会,然后又起身在屋子里踱起步,走了快有十几圈,最后还是咬了咬牙,走到里间的橱柜找了块布又随便扯了几件衣裳,一边收拾的时候一边小声和自己说道“我才不是为了那个笨蛋,我是为了表哥”
他跟表哥从小一起长大,怎么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笨蛋和别人在一起
他要替表哥好好看着
顺便警告某些心怀不轨的人离阮妤那个笨蛋远点
这样一想,阮靖驰的心里立刻变得轻快多了,往外走的时候看到墙壁上悬挂着的佩剑,眼神微闪,想到今天两次落败的模样,他咬咬牙,走过去把佩剑也拿上,今天是他没发挥好,下次见到那个男人一定要和他好好过几招,让他知道自己的厉害
就这样
在所有人都入睡的夜里,阮靖驰背着包袱带着佩剑翻窗出了院子,找到自己的赤电往青山镇的方向策马而去。
翌日。
难得睡了一顿好觉的阮老夫人这天直直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刚醒,她就听到外头传来一阵窃窃私语,隐约还有靖驰的名字,她皱了皱眉,喊了人进来,“怎么回事”
刚睡醒,她的喉咙还有些哑。
言嬷嬷先是给人奉了一盏润喉的茶,等人喝了几口才脸色难看地和她说了这事,“小少爷不见了。”
“什么”阮老夫人一惊,差点没把手里的茶盏握住,被人接过茶盏,沉眉道,“什么时候的事”
“给他守夜的小厮今早去喊小少爷起床,没想到喊了小半天也没见人开门,他还只当小少爷一路疲乏还没醒,便又过了半个时辰去喊人,没想到还是没有回应。”
“小厮怕出事便推门进去,哪想到里头根本没有小少爷的身影。”
“后来夫人带着人过去看了,发现橱柜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平日伺候少爷起居的丫鬟进去看了下,少了几件衣裳,应该是小少爷自己走了。”她脸上一片焦急和放心不下的担忧,“现在夫人已经派人出去找了,也不知道小少爷跑去哪了。”
阮老夫人也拧着眉,面露担心,沉吟一会后,她才开口,“你让岁秋去找下阿妤,问问她有没有见过小驰。”
言嬷嬷一惊,“您是觉得小少爷去找大”原本还想用大小姐去称呼,最后又改口为“阿妤小姐”,“这怎么可能他们姐弟俩一向说不了几句话,小少爷怎么会去找阿妤小姐呢”
阮老夫人闻言却笑,“你忘了当初信到长安的时候,谁最着急”
言嬷嬷愣了愣,半晌喃喃道“是小少爷。”
“是啊。”
大概猜到阮靖驰去哪了,阮老夫人倒也不急了,好整以暇地笑道“要不是我这个老婆子拖他后腿,只怕他早早就回来了,先派人去问问吧。”
“再把阿妤先前那两个丫鬟叫过来。”
言嬷嬷还有些怔忡,倒也应了是。
等阮妤知道这事的时候,已是午后了。彼时她正和屠师傅在后厨商量新菜式,马上就要过年了,有不少人过来预订年夜饭,她就是在跟屠师傅商量年夜饭准备哪些菜比较好。
正跟屠师傅拟好菜单,外头便传来阿福的声音,“东家,有人找你。”
阮妤循声回头,便瞧见一个穿着绿色褙子,形容清秀的女子走了进来,她体态婀娜,盘起的髻上只簪着一朵珠花,手里握着一方帕子,正侧着头温声细语和阿福道谢,露出半张温柔和气的脸庞,待瞧见阮妤,立刻双目一亮迎了过去,高兴喊道“大小姐”
“岁秋”
阮妤看到她,倒是真有些愣住了,反应过来才问,“你怎么来了”
说完见这满后厨的人都看着她,有些好笑地同她说了一句“等下”,而后侧头和屠师傅说道“我先上去。”
屠师傅点点头,目送她们出去,见一群人还盯着那帘子,甚至还想凑出去看,忙拉下脸骂道“给我滚过来做菜”
后厨的人一向怕他,被他这么一喊浑身打了个激灵,忙把头缩了回来,嘴里却嘀嘀咕咕说个不停,“那人喊东家大小姐,难不成是知府家的丫鬟”
“丫鬟都穿得这么好”
“怪不得都说宁做豪门奴也不做贫家女呢。”
“富人家的丫鬟都这么好看吗”
里头絮絮叨叨说个不停,阮妤和岁秋一边往楼上走,一边说,“都是些粗人,你别介意。”
岁秋闻言,一怔后笑了起来,“不过是被人瞧几眼,我又不是闭门不出的小姐,倒是您”她说着又敛眉,细细打量,须臾开口,“您和从前比,当真是变了许多。”
“嗯”
阮妤笑着偏头,“哪变了”
旁的岁秋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如今的大小姐比从前那副端庄高贵的模样更让人觉得可亲,言谈之间有商人的豪爽却不见媚俗,想到刚刚楼下那群人喊她“阮老板”,而小姐笑着回应的模样,笑着说道“比从前高兴。”
阮妤笑笑,领着人上了三楼。
今日谭柔不在,带着谭善去给谭叔叔扫墓了,她一边领人进去,一边说,“你先坐。”说着便要给人泡茶。
可岁秋哪里坐得住
连忙起身,“奴婢来吧。”
阮妤笑看她,“坐,这里没主仆。”
岁秋知她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虽心中踌躇不安,到底也没再坚持,重新坐了回去,却只坐了半边椅子。
泡完茶,阮妤递了一盏给她,笑着和人说,“不是什么好茶,胜在口感还不错,冬日喝下去还能暖腹,你尝尝。”
她今天泡的茶是开早点摊的陈伯给她送过来的,说是家里那口子感恩她帮衬,又不知道送什么,便把今年自己做的那些山茶送了两包过来,陈伯送的时候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她倒是很高兴,回头喝了一次觉得味道也不错,和大红袍有些像,入口是涩了一点,但回味无穷,喝多了还能暖胃,她近来就挺喜欢喝的。
岁秋是阮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平时底下人为了孝敬她,送的都是好茶,这倒还真是她第一次喝这样的茶。
却也没嫌弃,笑着抿了一口。
“如何”阮妤看她。
岁秋点点头,“是不错。”可她今日到底是来做事的,也没这个闲情雅致真的好好品茶,这话说得也就不那么走心。
阮妤也瞧见了,并未责怪她,放下茶盏问她,“祖母是有什么吩咐吗”
岁秋摇头,和人说起阮靖驰离家出走的事,见对面少女微微蹙眉,她也叹着气,“估计是夜里走的,小厮睡得沉,没注意,老夫人想着他这无缘无故也没说要去哪,或许会来找您,便让您看着些。”
离家出走还真像是阮靖驰会干得出来的事,至于是不是来找她,她却不确定。
阮妤伸手点着眉心,颇有些无奈,“知道了,我会注意些,若是找到他就让他回家去。”不过那小子一贯是个不听话的主,随心所欲,只怕就是找到他也由不得她说了算。
岁秋显然也明白。
没开这个口,只又说起第二件事,“还有一桩事,老夫人今早把红玉、白竹二人的身契还给她们了,红玉的家人还在,老夫人便给了一百两银子又派了马车把人送回家了。”
“白竹爹娘没了,兄嫂和她关系又不好,老夫人便做主把她留在了身边,打算回头替她相看个好人家再把她嫁出去。”
说着拿起今日带过来的包袱递给她,“这是这几月两个丫头给您准备的,知道我要来找您,哭着让我送过来,还说日后没法再伺候您,让您多保重。”
阮妤也不知自己如今是怎么了,难不成当真是烟火气里待久了所以才会碰到一点事就忍不住眼眶发热。
这会她指尖抚着那包袱里的衣裳和鞋子,哑声道“她们好好的,我就高兴了。”主仆一场,前世没能让她们善终,这辈子,她希望她们也能有自己的生活。
“白竹来的时候还托我带了句话,想来伺候您。”
岁秋看着阮妤劝道,“您身边也不能真的没人伺候。”
阮妤把包袱合上,看着她说,“和她说,照顾好自己,我盼着她好。”
岁秋也就没再说。
她今日来这的两桩事都做好了,便准备回去了。
阮妤亲自送人下楼,到门口的时候让人等下,走到柜台前让阿福各包了一百两银子让他记账上,回头她再补上,而后拿出去交给岁秋,“给两个丫头的。”
旁的未多说。
岁秋笑着点头,仔细藏好,“奴婢会给她们的。”
看着眼前这张温柔从容的脸,她其实还有许多话想说,但到底未再开口,只朝人颌首一礼,“外头冷,您先进去吧。”
“嗯。”
阮妤点头,“看你上了马车我就进去。”
岁秋便未再多言,让人保重后便上了马车。
阮妤站在原地目送着马车远去,这才回屋,到柜台前嘱咐阿福,“昨日来酒楼的那个红衣少年,你还记得吗”
阿福一怔后忙道“记得”
那样嚣张跋扈的小少爷,他还真是头一次见,自然印象深刻要不是那人是东家的弟弟,他早就要张口吐槽了,这会却憋着问,“那位小少爷怎么了”
阮妤一想到阮靖驰就头疼,语气无奈地嘱咐人,“若是瞧见他,立刻来告诉我。”
阿福虽不解,却也没有多问,讷讷点头应好。
阮妤在这头疼阮靖驰会去哪。
而阮靖驰这会正十分憋屈地看着眼前这间破庙。
青山镇左右也不过百来户人家,几乎人人都认识,这样的地方又怎么可能会有客栈倒是有人家出租屋子,自己家里的屋子辟一间两间出去,也算是个赚钱的法子。可一来,镇上的人原本就人多口杂,他这么一个外来人租他们的屋子,只怕不用半天,全镇的人都得知道。
他可不想让阮妤发现他来找她了
二来
他出门太急,什么都带了,就是没带钱
这实在不能怪他。
他以前出门都是前呼后拥,一堆小厮跟着,就算没带钱直接报名记账就好,可在这么一个破地方,他吃个东西报名字有什么用只怕那些人都得觉得他是疯子。
现在天快黑了,阮靖驰又冷又饿,只能咬牙走进破庙。
这破庙其实也没那么破,至少门窗都有,瓦片也没坏的,除了没人供奉、地上脏点之外,还算是个不错的歇脚地。但显然对阮靖驰而言,没有高床软枕的地方就是个破地方。
他满心不顺,冷着脸把包袱一扔也没去管今晚睡哪,握着剑就往外走。
他可没忘了自己来这的任务
知道阮妤还在酒楼,他打算先去打探下昨天那个男人的底细,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他连门都没关就直接朝外走去,也不知该说他运气好还是什么。
这间破庙正好是书斋学子上学放学的必经之地,他刚拐到一条还算热闹的小道上,就瞧见抱着书从不远处走来的霍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