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禧将箱子猛地盖上，冷气戛然而止，但之前看到的东西不会因此从大脑中消失。一具指着自己鼻梁的尸体恐怕是现在张千禧最不想见到的东西。恐惧伸出手攥住了他的喉咙。

    “嘶……不要慌，只是一具尸体。水、蛋白质、脂肪、钙……太空没有死灵。”

    他浑身难受，双手按在箱子上。既是为了支撑突然虚弱的身体，也是为了将盖子死死关住。艾瑞克斯的尸体让原本融合的记忆再次裂开，张千禧的自我认知渐渐分裂成两个：一个是不知如何来到这里的地球人，一个是在星舰上生活了22年的复合进化人。之前身体的协调感和对周围环境的控制能力逐渐减退。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艾瑞克斯会死在箱子里，谁杀了他？”

    张千禧不愿承认最有可能的凶手就是唯一处于案发现场的自己，但了解自身处境这一点实在太重要了，他不得不追究下去。鼓起勇气，用僵硬的手指重新打开箱盖，强迫自己看着箱子里的尸体。

    冰冻的手指还指着它，但只要换个角度，它所有的临终情绪便只能对着天花板发泄，这让张千禧的心情放松不少。仔细看看里面的尸体，艾瑞克斯的长相与张千禧有九分相像，只是肤色更加惨白，头上和身体各部分有更多的进化插件。

    “其他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脑控体。”张千禧朝手指哈气，然后用力扳动尸体冰冻的脑袋，将后脑勺露出来。一块既熟悉又陌生的脑控体装置赫然长在那里，凸起的零件苟然残喘地发着光。艾瑞克斯·菲克斯·c2已经死了，但是脑控体在一定程度上还活着。

    就像控制盥洗室的灯光那样，张千禧将手指放上去，两个脑控体建立了联系。

    ---发现记忆备份，是否转移？---

    张千禧将手迅速抽了回来，如同被针尖刺伤一样。他站起身，手握拳挡着嘴巴，开始在狭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现在他知道艾瑞克斯的记忆从何而来，必然是这种脑控体之间的记忆备份、转移。只是还有许多更关键的信息完全未知。

    “我是怎么来到星舰上的？什么时候安装了脑控体？艾瑞克斯又是怎么死的？”

    这些问题的答案或许就藏在死者的脑控体记忆备份中，但张千禧不吝于从最坏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以他自己的性格，他才不会接受被宇宙飞船上的外星人拿来做改造，而且是涉及脑部的改造。

    复合进化人社会有抓捕奴隶用来试验和充作工具的习俗，所以张千禧暂时认为自己也是被抓捕奴隶的一员，那么脑控体改造十有**也是强迫的。“如果这个猜想是真的，那么自己现在的苏醒很有可能是艾瑞克斯某个失败试验造成的，艾瑞克斯的死亡也是自己反抗的结果。但这就意味着……我杀了人？”

    哼，杀了就杀了！

    这个冒出的念头有些突兀，但细细品味却也合情合理。张千禧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两种情绪在冲突，一个来自站在地面上仰望和向往星空的年轻种族，一个来自在漆黑星空中漂浮几十万年的强大社会。

    “上了岸的鱼还叫做鱼吗？”张千禧停下脚步，看着箱子中的尸体。“如果上了岸却不改变，鱼还能活吗？”

    刚刚发生了情绪不稳的情况，这是两个不同个体的记忆和情绪融合程度下降的表现。根据复合进化人的知识，这种表现是“进阶失败”的危险征兆，严重时会让精神崩溃，让大脑和脑控体互相排斥，甚至导致死亡。

    除了怕死，张千禧也需要艾瑞克斯的知识和习惯来生存下去。复合进化人是非常强大的种族，而比他们强悍军事战斗能力力更出名的则是其排外的社会风气。在它们眼中，完成改造者为自己人，其他都只是物资，或者是敌人。

    脑控体在复合进化人生活中占据极其重要的地位，如果它出现问题，张千禧根本没有办法以复合进化人的身份生活下去。很快就会被发现，随之而来的必然是死亡。张千禧自己无法活着取下脑控体，他只有与它一起活着。

    他唯一的选择是活着。

    “接收艾瑞克斯的记忆可以再次触发融合。之前那一次是被动的，而这一次我需要主动接受。所有的选择必须基于现实，再次记忆融合的风险是客观存在的，但我第一次挺过来了，已经有了部分融合的基础，第二次的风险便小了。”

    张千禧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也就毫不犹豫地再次伸出手，放在艾瑞克斯的脑控体上，低声说道：“给我岸上用的腿吧。”

    记忆再次浮现，这一次更加深刻但也更加模糊——真实的记忆是缺乏细节的，其核心更多的是再现的情绪。张千禧的指尖轻轻碰触在脑控体的表面，将艾瑞克斯融合进来。

    “我现在是艾瑞克斯·菲克斯·张千禧，c2这个阶层编码只属于过去，我的阶层是我自己。”

    他的眼睛闪烁着检定的光芒，而冰冻的脑控体快速失效，失去了所有光芒。

    ---完成转移，连接数据库成功。您有一份可获取知识的权限，请选择分类---

    复合进化人可以通过脑控体下载知识与资料，但只能用来当做工具书，并非真正“学会”。艾瑞克斯之前的工作是进行“语言与情绪压缩”方面的研究，他的脑控体中全是这方面的东西，占据了几乎所有的储存空间。新的脑控体显然要更加高级，还有空间继续储存知识。

    “不着急，需要用的时候再选吧。”

    ---无法保持长时间联结，请立刻做出选择---

    脑控体很罕见地发出了催促，这不符合复合进化人的认知。张千禧如同艾瑞克斯那样愣了一下，然后想到周围更加罕见——三十二万年一遇——的大停电。“看来必须现在选，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嗯，在太空中，那就是太空舰船的知识最重要，同时也是我最想要的。语言和情绪压缩一点用都没有。”

    ---开始接收，超容，您的体积太小，开始进行语言与情绪压缩，压缩中，压缩中---

    好吧，“语言和情绪压缩”还是有用的，特别是对脑容量太小的人来说。张千禧发现自己居然被脑控体零件吐槽了，但他没法吐槽回去，也没法停止这个过程，只好耐心等待。好在这个过程并不会影响身体行动和日常思索。

    “从现在起我就是艾瑞克斯，一切的习惯要以艾瑞克斯为准，首先要相信直觉反应。”

    现在的直觉告诉他，应该收拾一下地上的血迹，再打开墙壁暗门，看看另一边实验室的情况如何。

    艾瑞克斯是一个研究员，主攻方向是“语言和情绪压缩”，换句话说就是诗词、歌曲等语言形式对情绪的影响，算是个“文科生”。不过他个人的兴趣是在脑控体升阶与身体适配性方面的研究。

    复合进化人分为六阶，最高的为“零阶世界”，那是一个强大的集体智慧，也是复合进化人的永生阶段。之后按照字母排序为a至e。刚刚培育出来的复合进化人以及有潜力进行升阶改造的所有生物都是e类，第一次适配性在九成以上的改造后便进阶到d级，相当于生物的成年阶段，之后再不断提升，直到a阶顶端，才能选择合适的机会加入集体智慧“零阶世界”。

    每一个阶层中分为六到九层不等，主要涉及到在星舰上的分工，与收入有一定的联系。但只要足够了解复合进化人的社会就会发现，数字越小，对整个社会的价值就越大，进阶的可能性越高。

    艾瑞克斯目前是c2阶，只差几步就能跨入b阶，成为管理层的成员，但他在c阶已经卡了许久。在他那一批次复合进化人中，他是第一个跨入成年d阶的，原本应该由他来照顾其他兄弟姐妹。但由于他的停滞不前，他的兄弟姐妹没有得到足够的照顾，大部分都进阶失败，最后有阶级的只剩下两个。

    他这个c2阶和那个b1阶的强大姐姐。

    之后艾瑞克斯便将几乎所有精力花在进阶上，试图提高自己的脑控体适配性，尽早升高阶层。他拿出大部分积蓄改造住所，建造了一个小型实验室并用伪装墙壁将它藏起来。脑控体是复合进化人最核心的财产，属于整个种族社会，并不属于个人，所以对它进行的任何改造都是严重违法。艾瑞克斯只能偷偷摸摸进行自己的试验。

    记忆中，艾瑞克斯日常会删除掉试验记录，以免不经意间被零阶世界发现，暴露自己的违法行动。但是一些比较关键的信息他会用加密备注的方式记录下来，夹杂在大量打发时间的文学作品中。所以艾瑞克斯实验室终端系统里存了许多书籍，里面附注着各种心情文字。看起来像是在抒情，其实都是他不断杀人试验的过程。

    对，他也将自己很大一部分收入拿出来了，在星舰上购买奴隶，用来进行试验。

    对，张千禧也是这么来的。

    没有人能将每时每刻的细节都记清楚，只有那些重要的才会深刻。张千禧是怎么买来的、是怎么折磨和做实验的，这些并不重要。而另一边，张千禧也同样不记得这段经历。唯一的答案只可能在那些伪装成备注的加密试验日志里。

    “我是艾瑞克斯，那么这部分重要的知识就不能缺失。”他来到墙壁前，手指在毫无特征的空白处轻轻一按。

    ---连接中断，星舰核心重启中，5、4、3、2、1，恢复---

    墙壁后面嗡嗡声突然响亮起来，天花板的光圈也在闪烁两下之后亮光绽放。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喘息，进化者h星舰从休克中苏醒，三颗压缩戴森球的能量冲刷过每一处角落。

    “这个时候恢复供电了？倒也方便。”

    墙壁缓缓抬起，又有些血液从缝隙中缓慢淌出。张千禧此时再看这些血，内心深处有些难受，但身体和精神完全适应。他的手在裤边上轻松地打着节拍，等待暗墙完全升起。

    ---接入通讯，强制执行---

    突然，书桌上投射出一个女子的全息图像，她漂亮的面容上挂着焦急的表情。

    “艾克！大停电没影响你吧？我就在你附近，姐马上就到！”

    呃，能说千万别过来吗？张千禧不由自主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