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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入将军府的第一天,就染了风寒,所谓病来如山倒,琳琅僵着一脸苍白,跟在纪府大总管何福周身后。怀化大将军进门就吩咐了何总管一句话,安排个住处先歇着,他也不好编排工作,就给琳琅安排了下人住的庑房,见她垂首低眉,一副被风折断的样子,心想着大将军受了情债戒律似的一个人,这回是要还俗啊。

    怀化大将军常年驻守大江国东南沿海,纪府上就是老夫人纪青岚掌事,纪青岚长年累月潜心佛学,安心在家当优婆夷,故而将军府上往来伺候的只有几个老人。

    纪青岚随身的丫鬟蔓萝,跟了纪青岚十几年,如今也是快三十的人了,不是纪青岚不顾旧情不给蔓萝找婆家绊着她,而且蔓萝一心伺候丝毫不懂心思。余下就是将军府上一个总管,负责纪府上的田产、房租之类,两个门房,两个伙房,四个丫鬟打扫除尘,扫扫院落,还有就是六个护院。

    纪府毕竟家大业大,大将军不在长安城住的时候,也要靠几个身手敏捷的看护老夫人。纪府上统共十五个下人,如今添了琳琅一个,便凑了十六个,是个吉利数。

    只是这琳琅一入府就作病,让何总管回禀起老夫人来,难免让我心觉晦气。琳琅是侍茶女出身,是那种被男人看中来回转手货物似的女人,本就不体面,但是府上作丫鬟将将就就爷就过去了。

    纪青岚敲着木鱼,脸上不露锋芒。她对纪忘川管教严厉,亲缘浅薄,可不代表她对这个儿子没有期待。她对纪忘川的婚事尤其看中,纪忘川从东南沿海调回长安城,如今身居京畿重地的治安、缉捕、巡夜等要职,现是正三品的怀化大将军,可随着手上的要权不断往上垒,从二品的将军职位唾手可得。

    木鱼慢笃笃的敲,纪青岚脸色平和,像平时礼佛的心善人。“那丫头怎么样?”

    蔓萝把何总管那听来的话,倒了些出来。“听老何说,路上淋雨作了病,大将军吩咐人不必上值先休息。”

    纪青岚念了一通经文搁下了手。“这倒是稀奇,不见得他这么上心的。”

    蔓萝侍立在纪青岚身后,说道:“夫人,这些年,大将军从没往宅子里添过人。”

    纪青岚慢悠悠说道:“男人么,二十三了,也该有些男女关系上的念想了。不过是个侍茶女,他心里猴精儿着呢。”

    蔓萝顺着夫人的话头说道:“说的也是,咱们大将军丰神俊秀一人物,家里没个丫鬟通房,还让人招了话柄了。只是这丫鬟领进门,也不给老夫人您过过眼,这么就有些不对路了。”

    “又不是娶媳妇儿进门,有什么好过眼的,横竖就是两个眼睛一张嘴,个头丰腴点,个头瘦削点。”纪青岚口上满不在乎,不能让手下的人看了笑话去。心里可不是这个计较,她掌管着纪府,无论大小事,都必须她点头才是合乎礼数。既然是个侍茶女的低微身份,纪忘川又吩咐休养几日,她就当两耳不闻窗外事,只要不给她整出什么幺蛾子,她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全当没看见。

    纪青岚晃了晃手,让蔓罗出去,自己关在静安堂焚香念经。她寻求心灵上的片刻宁静,闭上眼,口中喃喃念着经文,可心里却牵扯起波澜不平。二十多年孤儿寡母的日子,纪忘川在她眼皮子底下成长,看他一日俊朗过一日,一日优秀过一日,她的心犹如咯血般。她永远也不会忘记二十多年前那段荒漠中的记忆,那是她收养纪忘川的初衷。

    烈日之下,黄沙泛出炙烤天地的热气,焦土之上竟全无生机。

    狂风沙中,一只白色的骆驼跪在沙漠上,它小心翼翼地呵护身下裹襁褓中嘤嘤啼哭的婴孩,它极通灵性用自己的身躯抵挡风沙侵袭。

    一轮风沙过后,身着一袭黑衣的纪青岚骑行在棕色的大骆驼上,穿越炽热灼心的沙漠。她的视线望到了一只跪在沙漠中纯白色的骆驼。

    慢慢走近那只白色的骆驼,耳畔渐次清晰了婴儿的啼哭,她好奇地翻下自己的坐骑,纯白骆驼似乎感受到了她无害的气息,让她亲近那只明黄色丝绸襁褓里的婴孩。

    那是个不足月的男婴,是个捧在手心里都怕摔着的贵族,明黄色霸气昭彰的襁褓,似乎在暗示着如果抚养这个孩子,无异于接过一只烫手的山芋。

    她犹豫地牵过棕色的骆驼,她想一走了之,就此作罢,让这个贵不可言的男婴就此夭折在命运的齿轮中,与她反正没有任何妨害。

    男婴哭声稚嫩且凄厉,恍如尖刀一刀刀割在她心上。

    她若是旁人,恐怕可以冷下心肠,不作理会。但她是个母亲,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悲恸天地,生无可恋的母亲,这个啼哭的男婴,是她最后一剂救命良药。

    那一抹明黄的贵气之色,牵起了她心里的幽怨,嘴角忽而上扬,似乎萌生了一个绝妙的心计。她抱起襁褓中啼哭的婴孩,他有着一双明锐到刺目的眼睛,泛着一圈明媚的琥珀色。“孩子,你我遇见,全当是彼此命中的劫数。”

    婴孩止住了哭泣,仿似听懂了她的言语。睁大水汪汪的眼睛,嘟嘟囔囔的小嘴,真是人世绝色的胚子。

    她扫了眼明黄色的襁褓,心里晃过一丝晦涩不明的憾意,但终究没有更改她决定收养婴孩的决定。

    纪青岚越看越钟意,把婴孩紧紧搂在怀里。“小子,长相不赖。以后跟着我,我就是你娘亲。”

    她抱着婴孩骑上了来时的骆驼,走在风沙里,心情从忐忑,转而平静下来。既来之,则安之。

    “你是娘亲从阎王殿里拉出来的孩子,娘亲现在要给你取个名字。”女子怅然望着无穷无尽的黄天厚土,忧伤从她的嘴角慢慢爬上了眼尾。“就叫忘川吧,此生你要忘记自己本来的身份,再入轮回,重返人世,重获新生,而娘亲就是拯救你那个人。”

    纪青岚颇为满意地嘴角上扬,又念了一遍。“纪忘川。好名字。你活着,因为你对娘亲有用。”

    在陆府十年磨练,琳琅早不是娇滴滴的肉身,哪怕让冰雹砸也不至于作病,可尴尬就尴尬在,就在大将军护着她周身的档口上,葵水就这么没遮没掩地来了。

    两人共撑一把小伞,纪忘川把他护在臂弯里走着,她激动地一下子血气窜出来,没往上窜,竟往下窜了,糊里糊涂走在雨里来了月事儿。

    琳琅并着腿,屏着气,走路亦步亦趋的,纪忘川嫌她走得慢,一身压在她身后,两人靠的近挨着边,难免沾染上了血色。

    纪忘川起初讶然,看到暗紫绫罗锦袍子脚上染了血污,他拎起袍角仔细打量琳琅周身,问她是不是身上受了刀伤。这简直是往琳琅心上塞刀子,太丢人了,想死的心都有了。

    琳琅支支吾吾并着腿,不敢迈大步。“老爷,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纪忘川蹙拢了眉,怪琳琅死撑嘴硬。“都问你是不是受了凉,现在去找大夫瞧瞧。你这小身板,忒脆了。”

    琳琅先前也纳闷,她铁打似的筋骨怎么能被雨砸了几下就发抖,想来是这阵子情绪跌宕起伏,不留意之间竟然是遇上了这档子事,要是大将军想明白了,他会不会觉得自己玷污了他,用她来祭刀子算了,没法活了。“不是,不是受凉了,就是不舒服。”

    纪忘川没遇到过女人,女人每个月不舒服的时候他也没有经历过。琳琅鬓发黏糊糊地垂在眉心,他替她捋开按在耳后。“哪儿不舒服,老爷问你话呢。”

    琳琅捂着肚子弓了弓腰。“老爷,您能不能别问了,丢人,都丢到家了。”

    纪忘川看地下积了滩血渍,琳琅裙摆处也沾染了些,她尴尬难堪得恨不得找地方钻,这小性情是他从未见到过的,反而觉得有趣。他复又看了血渍的位置,毕竟是个二十三岁的爷们,行军打仗都是男人,男人搁在一块,得了空也得聊聊女人,粗话荤话也听过一些,这会儿醍醐灌顶,一下子就被点透了。“那赶紧回府找身干净衣服换上,这么的淋雨,真是要作病了。”

    琳琅虾着腰,腰上酸溜溜的,嘴巴都抽搐了下。“琳琅谢老爷体恤。”

    纪忘川撑着伞,扶着琳琅,琳琅不安地仰头,打起商量。“老爷,您别看我,怕污了您的眼。这事儿,能不能就这么翻篇儿,您就当没见过。”

    琳琅踟蹰不安,纪忘川乜她一眼,威吓道:“你到底走不走,难道还要我抱你走?”

    琳琅露了怯,讪讪道:“使不得。老爷,可不能脏了您的手,您的手可矜贵了。舞刀弄枪、指点沙场,激扬文字的手,可不能再染上污秽了,怕不吉利。”

    琳琅就这么半推半就的跨进了将军府,她还一步三回头,看将军府高槛大门上有没有沾上晦气。她心里可懊恼死了,幸而纪忘川没挂脸上,照旧是深沉如许,看不通透。

    初入将军府就舍了脸面,让琳琅心里不好受。

    府上人丁单薄,琳琅住的下人庑房有四个铺位,眼下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四个打扫院子的丫鬟住在隔壁,跟琳琅这里的格局一样,只是人家四人一间,她这里人还缺着,等着以后将军府填上伺候的人了,才能慢慢住满。

    初春时节,夜来得极快,暴雨倾盆不止,天海没有放晴,直接就黑了。将军府的屋檐下点了风灯,迎着风,噼噼啪啪的撞着,听起来有点凄楚的味道。

    琳琅换了个地方,却无处为家,将军府上的下人,逢年过节还能回家去团聚,可她是浮萍无依,到哪儿都是飘着的。索性,看到纪忘川她就心安,她就是这么没出息,这辈子不图报仇血恨,仇家在哪儿她也摸不到,她只图心安二字,就冲这一点给他当一辈子下人她也愿意。

    肚子里擂鼓似的翻腾,琳琅躺在榻子上烙饼似的翻来覆去。何总管让隔壁的香芹送了两个白面馍和一碗稀粥,琳琅强迫自己捋直了腰跟香芹道了谢,然后又饿着肚子窝床上去了。

    琳琅睡得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推门,想着可能是香芹来收拾碗筷了,这回连直起腰的力气都没有了。琳琅咬紧牙关,发出了一声。“香芹,麻烦你了,我实在没胃口,就搁那里吧,不能麻烦你收拾,等我再躺会儿自己来。”

    来人的脚步轻悄,走到琳琅蜷曲侧躺的榻子边上。声音很温柔,好似来自天外,有种摄人动心的魔力。“哪儿疼?”

    琳琅微闭着眼,掐着小腹,指了指。“这儿。”

    一只温柔带着暖气的大手穿过被褥贴在琳琅的小腹上,登时,琳琅睁开眼醒悟过来,全身好

    像被打雷炸开了毛。“老……老爷,这可使不得。”

    纪忘川故作镇定,其实心里早就被琳琅怯弱的样子搅扰得心潮起伏。“闭嘴。”

    他的手沉稳温热,按在琳琅绞痛的小腹上,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热气,驱散了琳琅体内和寒意和阵痛。琳琅心绪澎湃,血气再次翻腾,只是小腹不似之前那么阵痛。

    纪忘川眼神灼灼如火,只要稍微不看顾自己的理智,就要吻上那僵白幼嫩的脸颊。琳琅睁着水水的大眼睛,一脸无助又窃喜,那种心底小小的得意与迷惑,最是让男人把持不住。

    琳琅已经忘记了小腹的阵痛,却不告诉纪忘川,只想让他再暖着她一会儿,一会儿也是偷来的快乐。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男人,巍峨俊俏,她仰望着他,益发觉得自己渺小。大将军关心她,平时冷冷淡淡,没想到是个古道热肠的好人。

    琳琅抬头叫了声。“老爷。”

    “怎么?”

    琳琅发自内心感动。“您真是个好人。”

    “好人?”

    纪忘川怅然若失,他也许能成为很多人,但绝不是一个好人。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对她好一些,眼前那个外表怯弱,在他面前有些絮叨,可内心却坚如磐石的小丫头。

    他保持着僵硬的姿势,手掌轻轻地覆盖在琳琅虚寒的小腹上,暖暖的温存恍然如堕仙梦中。

    好似谁也不愿意打扰此刻澹宁的温情,就这么清浅如山溪款款流淌着,琳琅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榻子上,劝慰自己大胆些守着这片温度。纪忘川手臂僵硬地放着,这会儿脑子是闭塞的,他索性不愿动脑去想,他们主仆二人之间保持这样的温度到底合不合适?

    琳琅在品茶大会上把自己送给了他,而他欣然接受了这个安排,即便心有疑惑,仍然甘之如饴去尝试。琳琅毫无防备地睡在他跟前,那是一种信任,还是一种勾引?他从来都缺乏同情心,那些体内翻涌起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一层层抵达他的心底,让他心痒,更心疼。

    隔扇门外有人响,纪忘川对周遭的变化了若指掌,应该是何总管的脚步。

    他用残存的理智让自己抽身,掖好了琳琅的被褥,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再说些什么,却意识到对她已经说了太多的话。

    何福周等在檐下,暴雨停歇,夜晚的空气出奇的清新,何福周虾着腰,说道:“大将军,陆氏茶庄的大少爷和国舅爷都来了,看架势不妙。”

    纪忘川倏然一句。“来得挺快。”

    大将军不给示下,何福周只好再询问道:“那是请进府上,还是?”

    纪忘川交托了一句。“不必。此事不要惊动老夫人。”

    纪忘川一甩袍角,踱步往府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