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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项斯乔装成沏茶的小厮,一面垂着头给纪忘川斟茶,一面低声回禀道:“主上,这汇丰镖局真是好生意,镖走了一趟又一趟,似乎在故意调离旁人的视线。”

    纪忘川端起茶盏,抿了口,问了句。“这是什么茶?”

    项斯无助地咽了口唾沫,他一介武夫,问他这是什么兵器还差不多,怎么考问起他茶道来了。“属下……不知。”

    纪忘川和缓地放下了茶盏,复又垂眼望向汇丰镖局。“这几天汇丰镖局有没有其他异动?”

    “除了杨晨风的夫人出门去省亲,镖局里所有人都严阵以待,加紧操练,似乎在等着一桩大买卖……”

    项斯正在汇报,却被纪忘川拂袖打断。“你分派下去,盯着汇丰镖局的每一趟镖,我自有要事。”

    似乎只是清扬了一阵风,纪忘川已经消失在项斯的视线里。

    益州城外,柳色青青,纪忘川站在柳树下,极有耐心地等着杨氏的轿子出益州城南门。

    无惧刀上挂着一串绯色攒心梅花络子,随风清扬,红色的丝线,绿色的柳枝,浮动着暖暖的情调。就在这柔情的情调之下,纪忘川微微扬起了嘴角。

    益州城发生了一件稀奇事,光天白日之下,有人在宁远茶楼上撒钱,漫天扬起的白银划起潇洒的弧度,继而是敲击地面清脆的声响。有此等做梦都盼不来的好事,益州城的百姓们奔走相告,一时间就算住在城外的农户都得到了消息,纷纷往城里赶。

    唯有杨晨风的家眷走得蹊跷,四个轿夫弯着腰抬着一顶沉甸甸的轿子,从蜂拥而入的百姓中穿行而过,人家都往城里挤,只有这一轿人往城外走。

    杨柳依依,清风送暖。

    纪忘川长身玉立,好似天上的谪仙,地上的英才,簪缨少年,齐俊天下。

    他的大拇指抵在刀柄上,表情沉默如死水,唯有明锐的眼眸如繁星点点,在这荒凉的郊外,显得尤为出众。

    抬轿的人老远就看到柳树下的颀长的身影,佯装镇定地从官道上经过。

    纪忘川随手折下了一段柳枝,化成了飞矢划破了空气的间隙,嗖的一声插进轿壁。突如其来的暗器,让抬轿人的脚步左右偏差,极快的速度调整了过来,轿子里的人颠簸了些。

    轿夫见来者不善,霎时抽出绑在腿上的刀,他们这一举动,证实了纪忘川的推测,他们根本就不是轿夫,都是汇丰镖局的镖师乔装打扮的。

    镖师怒喝:“来者何人?”

    纪忘川施施然地走上道前,双臂抱着无惧刀,唯有那一团绯色的攒心梅花络子荡起悠然的光晕。他只是轻轻开口说了两个字,全无情绪的波动,只是随意的两个字罢了。“快滚。”

    轿子里走出了一个穿青蓝色交领衫,绣着葵花长裙丰腴的中年女子,她蹙着两横八字眉,竖着半翻髻,没好声气地冲纪忘川叫骂。“哪里来的黄口小儿,敢来挡老娘的去路,再不走,老娘要你命!”

    骂骂咧咧,开声就喊打喊杀的就是杨晨风的原配华龙凤,名字取得很富贵,有龙有凤,所以在汇丰镖局如游龙潜水呼风唤雨。华龙凤的深藏不露,纪忘川从未与她交手过,江湖中也无人见过她的身手,只知道连杨晨风都惊惧不已,即便日日与母老虎相伴,也从未动过纳妾之心,不知是不想,还是不敢。

    纪忘川的视线掠过华龙凤,直接射向轿帘。“让轿子里的人出来。”

    华龙凤直接从抬轿的镖夫手里抄了把刀,愤然道:“敢在老娘手里要人,嗬,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纪忘川轻蔑一哂,无惧刀行速如电龙,一刹那之间的刀光,割开了轿帘,里面安然坐着一名黑衣女子。古铜的肤色上,深邃明亮的双眸熠熠发光,高傲的睫毛弧度卷翘,鼻子英挺,比中原人更挺括。

    没有人能看清纪忘川的身法,眨眼之间,他已经闪到了轿门前,无惧刀重新握在他手里。他无视所有人,包括自以为是的华龙凤,他的刀代替他问候着这位异国美人。“交出来吧,可以给你一个全尸。”

    华龙凤形容失色,自以为盖世无双的武功,竟然被一个高傲的臭小子公然亵渎,甚至只要那小子抽出刀,连刀光都能把他们一干人等都震死。

    异国美人乌云入鬓,镇定地看着纪忘川的那双透彻天地的眸子,那与生俱来的一身贵气和勾勒分明的轮廓,竟然有一派似曾相识的错觉。轿子中的美人问道:“你是谁?”

    纪忘川淡然道:“知道我名字的人都得死。”

    美人笑了下,容颜昳丽,却已过花期,显出了些老态。“这么说,你打算让我活下去?”

    纪忘川冷漠地颔首,他从不在乎旁人的生死,直到发现琳琅的身世。这世上人与人之间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人死,总会有其他人为之伤心断肠,抑或为之改变一生。若非一定要分个你死我活,他甚至不屑于让无惧刀沾染尘埃。

    她端坐在轿子中,毫无怯色。“你怎么知道我在杨夫人省亲的轿子里?”

    纪忘川看了她一眼,冷蔑一笑。“轿夫都是从武镖师出身,杨夫人笨重,也不至于被压弯了腰,这轿子里必定不止一人。需要此番掩人耳目之举,恐怕另有目的。你就是汇丰镖局的托镖人。”

    美人从怀里扔出一只绣花荷包。“给你!”

    纪忘川迅捷闪开,不以为意,照旧是冷静到底。“你托的镖就是你。”

    华龙凤举刀冲上来,口中不服。“废什么话,一起上,团了这小子!”

    纪忘川杀人的时候很优雅,也很迅速,他甚至不看猎物的眼睛。但这一刻,他不想杀人,十片柳叶阴狠夺目,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划破了镖师和华龙凤的双眼,鲜血刹那飞飙。

    华龙凤捂着眼满地打滚,嘴巴照样不饶人。“你到底是谁,老娘宰了你!”

    两名绣衣使从天而落,半跪在纪忘川面前,他指了指轿子中的中年美人,然后扬长而去。

    绣衣司寻找人皮藏宝图多年,而人皮藏宝图绘制在人身上,绣衣使寻找多年的都是女人,那些女人都有一个相似的特征,都有一双明亮的琥珀色眼睛和英挺的五官。十八张人皮藏宝图就要找到十八个异族女人,这些女人大多已届不惑之年,纪忘川一直想不通大江国开国百年,龙脉传说足足有上百年的传闻,而那些女人身上却纹着藏宝图的图样,至多不过几十年,为什么大江国的龙脉藏宝图会纹在异族女人的身上。

    这些年,十八个异族女人就像一盘散沙,散落在大江国,或者离开了大江国界,要寻找他们无异于大海捞针。琳琅的娘亲林紫瑶,就是这些美人中的一个。他眼睁睁地看着绣衣使割下了林紫瑶身上纹下图样的人皮,看着琳琅睁大惊惧惶恐的眼。琳琅经历过惨痛的一幕,她一定是忘记了,锁在记忆深处再也不愿意想起来,娘亲的尊严被亵渎,连死都不能体面安详。

    纪忘川抬手拢了拢额头,他的眼睛有一圈琥珀色的边,比寻常人的眼睛愈加明亮。

    项斯从后飞奔至纪忘川跟前,他看出了主上的异常,往日只要主上亲自出马,岂有活口。于是低声询问:“主上,可有不妥?”

    “带回去无厌藩篱,我要亲自审问。”

    无厌藩篱是绣衣司执行私务的牢房,却生了个不惹尘埃的芳名。大江国内设有七七四十九座无厌藩篱,几乎每隔两三座城就有绣衣司的私牢。恰好在益州城内,就设有一处无厌藩篱。这里永远只有一条规则,活人进死人出。

    纪忘川一步不停,只想赶紧回到满庭芳。

    天幕席卷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云,如许久没有晒的棉絮铺在天空上。

    又是一场山雨欲来,纪忘川手执缰绳奋力甩动,棕马如破开人群的闪电,奔向曲径幽深的东南巷子。

    乌门上两枚铜环略有些斑驳,门虚掩着,琳琅披着一头乌黑及腰的长发长在水井旁汲水。她抡起两只袖子,露出一截盈盈皓腕,定睛一看在手肘的位置上有一条细长的伤疤。

    听到大门吱呀碾动,琳琅惊喜地回过头,笑眯眯地望着纪忘川。一直等待的大约就是那个回眸一笑的瞬间,作为一家之主在外忙碌,回到自己的家后,琳琅含笑盼着他回来。

    琳琅拖了一段绵长挠心的尾音,叫了他一声熟悉的“老爷”。

    他心头融融暖意,却板起了脸孔。“门怎么虚掩着,万一别人进来怎么办?”

    “老爷,您走了两日了,琳琅晚上睡得死,怕您回来琳琅听不到,来不及给您开门,所以就虚掩着门。”琳琅扬头看他,那种崇拜又窃喜的目光无法闪避,如此自然地倾泻。“想着既然晚上都不关门了,大白天就更不必关门了,反正琳琅时刻都在天井里守着。”

    纪忘川忍不住苛责,这种不关门的行为又笨拙又危险,但是出发点却很温暖。他戳了戳琳琅的额头。“傻丫头。下次一定要关门。”

    琳琅担心道:“那老爷要是半夜回来怎么办?”

    纪忘川想当然说道:“怕什么,老爷武功高强,会翻墙的。”

    “翻墙呐。”琳琅窃窃笑了笑,“那是登徒浪子的做派。”

    纪忘川尴尬地笑了声。“老爷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琳琅涨红了脸,不自觉退了步,看到老爷踏进门槛时,她情不自禁地靠近他,那似乎是一种本能,不抗拒,甚至迎合着心意。可是渐渐记起,老爷还算计着要给自己找一户婆家安置,不免又心凉了大半截。

    退后了一步,挪开了彼此之间亲密的距离。纪忘川看出琳琅的困扰,也自责自己当初说过那些言不由衷的蠢话。

    他抚摸着琳琅及腰的长发,问道:“你这是要做什么?”

    琳琅一惊一乍地跳远,嚷道:“老爷别摸,没的污了您的手。今儿早上喜鹊叫,都说喜鹊叫有好事发生,我就赶去看一看沾沾喜气,没想到果然沾到了,不过,沾到的是喜鹊的屎。那小东西太坏了,弄得我头发臭烘烘的,让老爷见笑了,琳琅太窘迫了。”

    纪忘川看琳琅绘声绘色地形容,笑得前俯后仰,仔细一嗅,长发上是有那么股子异味。

    水井边摊开了两只木盆,一张杌子,看这架势,琳琅正准备替自己洗头。她的脚尖赧然在地上细细旋磨,神色讷讷然望着纪忘川,不敢靠近,又不敢肆意。

    纪忘川心口突突的,自打那夜知道琳琅的身世后,自己总是有意避讳,怕彼此之间牵绊太深毁了琳琅后半世。殊不知眼下的相处反而不能自如,他又何尝愿意远离琳琅半步,在外执行任务时,都有了半分惜命的感慨,家里有人牵挂着,念想着,再也不能视死如归,他的命是欠了琳琅的,时辰到了,他就该义无反顾地还她。

    可感情若是能随理智起伏,那也不会让人肝肠寸断了。他伸手朝琳琅招了招,说道:“过来吧,这么披头散发不好看相。”

    琳琅细究着老爷话里的意思,这是要替她洗头吗?老爷替侍女洗头这是哪朝哪代都没有听说过的好事,老爷真是纡尊降贵的好人呐。这么一想,琳琅紧促的心情又舒展开来。琳琅有股子聪明审慎劲儿,可碰上纪忘川就像信鸽突然迷了路不认方向了,她也是南北不分,摸不着老爷的思路,只能顺着杆儿爬,到哪儿算哪儿。

    纪忘川汲了两大盆井水,摆好了杌子让琳琅坐稳,往水盆位置一手按下琳琅的头,温柔地掬起琳琅的长发放在水里慢慢涤,长发难免有打结的地方,他探出两只修长的手指插进打结处,一根根整理分开,动作揪细,丝毫看不出这是一双武将的手。

    琳琅吃吃地看着纪忘川在水中的倒影,老爷神色宁静,柔和如人间四月天,可她的心却风起云涌,琳琅的手指紧紧抓着膝盖,才不至于让自己软身下去。老爷这样的玉人儿,与她靠得这样近,动作举止再暧昧不过,就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还一心一意要把她嫁出去,这样真的好吗?琳琅都想捂着脸不看那勾人的倒影,自己毕竟是个姑娘家,可是此刻胸膛里有颗滚雷撞击,咚咚敲得这般没脸没皮,生怕被老爷听到,以为她是个猴急的小家子。

    身子弓着,头往前倾,老爷的倒影在水里一览无遗。她想起三天前的夜里,她厚着脸皮求老爷抱抱她,结果老爷还没答应,她就主动上前抱住了老爷,这种害臊不知羞耻的行为,也亏得老爷人好才没把她打发走。估计就因为那一抱,老爷觉得她真是太不上路了,决定给她找个婆家好好拾掇拾掇。想及此,琳琅发现她不能轻举妄动了,再要轻薄了老爷,没准直接就送哪个乡野道观修仙得了。

    纪忘川不知道琳琅心里做了这么大的一台戏,但武将出身,听力较之常人更敏锐,琳琅心如雷撞,他自然听在耳内。不知怎么的,这声音如此悦耳,倒让他很受用。他的动作愈发迟缓细致,拿起一块胰子在手里揉搓了会儿,沾满了胰子的双手在琳琅的发间揉捏,琳琅几乎与她的长发一般感同身受,身子骨像被老爷揉捏着,摇曳着,两眼一发懵,耳朵嗡嗡地蜂鸣,找不着北了。

    纪忘川的手白璧无瑕,手掌上敷了层薄薄的茧子是长期习武所致,在琳琅看来,男人的手长了茧子才稳重。外表白嫩卖相好,内侧长了茧子握起来厚重有力,老爷的手更是怎么看怎么好,简直就是完美。

    “老爷,您受累了,我自己来吧。”琳琅咬了下嘴唇,忍了半天,最后还是面对现实。老爷再这么伺候下去,琳琅虽是不经过男情女爱的大姑娘,可到底也经不起心上人这般暧昧的揉搓,她就是团糯米粉,老爷就快把她搓圆了。这回要是再唐突了老爷,那可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