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琨被砍这件事, 作为唯一见证人,高寒觉得,他不冤枉。
事情得从三天前说起。
每天早上, 指挥使参将们都会在营帐内议事, 作为外派来的前锋使,许镜清虽然什么也不管不问, 但也一定会到场。
这个时候, 楚音就会提着食盒进来, 把一瓦罐熬得香浓的汤搁在桌上。
有时候是鸡汤,有时候是排骨汤,有时候是老鸭汤。当然, 其实楚音才是第一个尝到这些汤的人,纪圆熬好之后会盛两碗给她再打包过来。
楚音来之后,会先检查过林琨脑袋后那个血包,检查完记录好病情,再搁下他当天要吃的药,叮嘱两句就走了。
一般这个时候, 议会也接近尾声,楚音一来,大家就散去了。
唯独许镜清。
第一天早上。
许镜清看那个瓦罐的眼神,和看喝汤的林琨的眼神都十分不友好。他坐在那,攥着一块白色绢布, 一言不发擦着剑, 整张脸都写满了生人勿进四个字。
可偏偏, 林琨没个自觉。
许镜清十分宝贝腰上那个香囊, 每天早上坐在那的时间分为两部分, 前半部分嗅香囊, 后半部分擦拭他的本命剑。
那个香囊林琨是见过的,他坐在位置上喝了一口汤,冲许镜清一扬下巴,笑嘻嘻说:“那个香囊,我见过,在逢春谷的时候,纪姑娘绣了好久呢。”
许镜清低头擦拭着剑,不冷不热应一声,“是吗。”
林琨说:“是啊,我看着她绣的呢,你们关系真好。”
他不时砸吧着嘴,夸一句纪姑娘厨艺好,再咕噜喝两口汤,筷子在桌面上跺齐,抱着瓦罐夹里面的肉吃,嘴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许镜清厌烦地离开。
第二天早上。
议会结束后,林琨继续喝汤,高寒弯腰在沙盘上插小旗,许镜清擦拭着剑。
今天是猪蹄,炖得软糯不腻,林琨跟几辈子没吃过肉似的,一会儿斯哈斯哈,一会儿呲溜呲溜。
高寒无奈直起腰,“你不能小点声吗,我在这看地形呢,老是被你打断。”
许镜清不咸不淡扫了林琨一眼。
林琨不知道哪根筋突然就搭上了,想起许镜清是纪圆的师兄来着,觉得应该讨好他,猛地站起身,在堆着图纸杂物的桌上翻出只缺口破碗,抱着瓦罐来到许镜清面前。
林琨其实比许镜清大,但也不介意跟着纪圆一起喊他师兄,破碗往桌上重重一搁,给他倒了一碗猪蹄汤,又用嘴抿了一下筷子伸进瓦罐里夹了几坨肉砸进碗里。
“师兄,吃点吧也。”林琨把筷子搁在碗上,往他面前推了推。
许镜清直愣愣看着雪白袖口溅上的油点,没出声。
林琨疑惑:“师兄?”
许镜清起身拂袖而去,轻飘飘扔下一句,“我不爱食荤腥。”
林琨想起来了,他爱吃甜的,纪圆给他展示过的,蜜饯糖果什么的,都是许镜清爱吃的。
高寒问,“你为什么叫他师兄?”
林琨没听清,坐在凳子上继续吃肉喝汤。
第三天早上。
林琨意外没有先喝汤,而是给许镜清拿了两串糖葫芦,摆在他旁边的小桌上,“师兄,我昨天特意托人出去给你买的。”
林琨不好意思去找纪圆,觉得许镜清同为男人,关系跟他们也更亲密一些,主要是跟纪圆关系好,师兄师妹的,应该比较好说话。
许镜清斜觑一眼,继续擦拭手中千仞剑,“谁是你师兄。”
连高寒也觉得奇怪,两手撑着沙盘边缘往那边看。
今天也真是个稀奇日子,楚音送了汤之后也没走,自己找个了角落坐下来,掏出锉子开始磨指甲。
林琨无知无觉:“跟着师妹喊的呀。”
许镜清抬眼瞅他,“谁是你师妹?”
林琨嘿嘿一笑,搓着手往他那边凑凑,隔着小桌撞了一下他的肩,“实不相瞒,我有点喜欢纪师妹,想问问,师兄你能不能帮我牵个线。”
高寒惊讶地长大了嘴,楚音收起锉子,满脸都是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许镜清挺直了背,握紧手中千仞剑,“你再说一遍你喜欢谁。”
林琨二十岁入道,是从杂役兵一路爬到指挥使这个位置的,他骨子里还是恪守凡世那一套,喜欢一个人,不敢当面说,觉得应该先过问长辈的意思。
这里没有旁的长辈,只有许镜清,许镜清是她的师兄,自然得先过问他的意思。
林琨开始剖析喜欢上纪圆的心路历程,从在逢春谷她给他治眼睛开始,到篝火宴会上眉目传情,到她为他连做了三四天的汤……
言辞之恳切,大有这辈子非她不娶的意思。
林琨说:“大家相处这么久,师兄你应该也清楚我的为人,不敢说什么荣华富贵,但可以保证一辈子对她好。”
高寒倒吸了一口凉气,楚音捂着半张脸笑。
似乎是早有预料了,许镜清竟然一点不觉得惊讶,他歪着脑袋亮出脖子上的金色小花给林琨看,手指头点了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林琨不懂,“什么?”
许镜清是想让他死个明白,挺直了背握着剑站起身,“这是道侣盟契,她是我的道侣。”
……
林琨就这样被砍了两剑,一剑在背上,一剑在肩上。
要不是高寒早就察觉不对拦住他,林琨不止是被砍两剑这么简单。
许镜清被几个士兵拉出去,楚音才慢慢悠悠过来给林琨包扎,看样子也是早就准备。她咧着嘴笑,显然等了这么久的热闹如今看得极为满意。
林琨还一脸懵,坐在地上没回过神来,“怎么是这样?”
高寒说:“你看不出来他们是道侣?”
林琨说:“没人告诉我啊!”
高寒说:“这还用人告诉?瞎子也看得出来吧。”
高寒不可思议,说人两个第一天见面就抱在一起,晚上住一个帐篷,走路都是手牵手的你竟然会看不出来?还有你都知道香囊是人绣的,挂在许镜清腰上意味着什么还不够明显吗?
林琨眯着眼睛,“很明显吗?”他还真没注意。
楚音给他包扎好,摇摇头站起身走了,“没救啦没救啦。”
林琨摊手问:“很明显吗?”
纪圆得知消息的第一时间是去找许镜清。楚音说林琨被砍了两剑,伤得不重的,已经包扎过,她就懒得管了。
她一路狂奔回帐篷,猛地掀开帘子。
明明是他砍了人,却跟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一个人坐在黑漆漆的帐篷里,灯也不点,手肘搭在膝盖上,耸肩耷拉着脑袋,样子颓丧。
日光刺进来,他下意识抬手遮眼,指缝里看清那个娇小的人影,站起身迎接,“你回来了。”
纪圆慢慢走过去,身后帘子垂下,她眼睛有短暂的时间无法适应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只感觉身体被猛地一把抱住,是熟悉的清冽冷松味道。
“你没有受伤吧。”她抽动鼻子,上下摸,以为是两个人打架互砍来着。
下一刻没有预兆被抬起下巴吻住了唇,他呼吸急促,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后脑,没有章法的胡乱吮咬,撬开她的牙关进一步攻略城池。
她被迫昂着头任他索取着,这次没有流鼻血了,吻顺着唇到脸颊,耳垂和脖颈,他埋头在她颈窝里用力吸气。两个人贴得那么近,她感觉到他心跳咚咚跳着,很着急。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有人想把你抢走。”
她太好了,每个人都喜欢她,每个人都想把她从他身边抢走。
谢灵砚、叶灵予、赤狐九,现在是林琨。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他抢!
他第一次感觉到愤怒,也是第一次对身边的人动手。他努力克制着不去用力地拥抱她,勒紧她,怕弄疼她,紧咬着牙关,连呼吸都在颤抖。
这几天没日没夜的翻阅书籍,纪圆找到了有关于阿奴颜的一点线索。
她原形大概是异界一种羽毛火红的鸟,唤双睛鸟,天生双瞳,貌美非常。
这种鸟在上古修界又称重明鸟,是瑞鸟,但时至今日所剩血脉已经不多,也不知为何会到了异界。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睛鸟喜欢栖息在赤桐树上,树带异香,叶也似它们的羽毛一样火红,赤桐树对它们来说天生带着致命吸引力。更有传闻异界阿奴颜所居住的宫殿外,周围五里都种满了赤桐树。
既然拥有阿奴颜一半的血脉,那许镜清或许对赤桐木的味道也是极为向往的。
所以异界人每夜在城楼上燃烧的大概就是赤桐木了,若是再在木料里添加一些可引人燥郁发狂的药材,日复一日,想让他对自己人刀剑相向也不是不可能的。
皆时,他必然铸成大错,成为众矢之的。
那时候,他们再来把他接走,他自然而然倒戈,将剑锋调转修界,成为修界的敌人。
纪圆紧紧拥抱着他,手掌顺着他脊背梳理安抚,“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别害怕。”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带着他离开遥山界吧,让他再也闻不见那些讨人厌的味道。
可是他们绝对不会这么轻易放他离开的,太和城还未攻下,异界人究竟还有多少招数在等待他?他们占领太和城蛰伏这么久,目的又是什么?
纪圆感觉浑身无力,纵使她聪明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刻,可是她不能倒下的,许镜清还紧紧拥抱着她,他需要她。
知道了那么多秘密,还是没办法保护他啊。就像赤狐九说的那样,她知道了又怎么样,她只能干看着,她无能为力,他们计划环环相扣,早就把他圈牢了。
纪圆又给他做了一个简易的香囊,艰难从怀里摸出来举到脖子凑到他鼻尖下,“闻闻这个,能让你舒服一点。”
香囊里都是安神静心的药材,希望能让他镇定下来。他已经受到那些味道的影响了,所以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准备的陷阱。
许镜清紧搂着她不放,她不在的这几天他一直不曾睡眠,如今脑袋疼得要炸开一样,每次吸气的时候才会感觉好上那么一点。
没有用啊,什么香囊都不管用的啊,只有在她身边才能静下来。
相拥许久,纪圆牵着他坐到床边上,准备起身去点上灯,又被她一把拽住拉住怀里。
他稍微好些了,木着脸把她搂在腿上坐着,头按在肩上靠着,说:“这几天我很不好受,可别太折磨我了。”他在抱怨了,能说出这些话,证明真的已经忍不了了。
纪圆轻轻啾了一口他的下巴,声音小猫似的,“我错了嘛,以后不丢下你一个人了。”
许镜清说嗯:“这还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