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一向不以武力见长, 但当他下定主意动手,也不是谁都能拦得住,至少眼前的绣坊众人不能。
只见陆小凤身影翻飞, 冲上来的诸多打手顿时化作滚地葫芦, “哎呦”“哎呦”倒了一片。若非他生性怜香惜玉, 恐怕连管事的美艳夫人都落不得好。
在满地呻.吟声中,陆小凤笑眯眯地说:“现在夫人可以告诉我,上官雪儿在哪儿了罢。”
陆小凤对玉绝音的话没有丝毫怀疑。江湖人
人皆知玉绝音追踪之术天下无双, 他说这里能找到上官雪儿的线索,那绣坊就一定有人知道上官雪儿的下落。
至于黄蓉、寇仲、徐子陵他们,早就在小弟的带领下, 先一步趁乱摸进绣坊后院,陆小凤丝毫不担心他们的安危。
小弟年岁虽小, 但江湖经验老辣,寇仲和徐子陵更是在市井摸爬滚打出来的机灵鬼, 加上精灵古怪的黄蓉,探听消息绰绰有余。他们纵然遇到危险,也能全身而退。
可下一刻,陆小凤就被自己的想法打脸了。
玉绝音的声音冷得快要掉冰碴:“绣坊内现在空无一人。”
陆小凤寒毛炸开,足尖一点直奔后院。
绣坊内果然如玉绝音所言,空荡荡没有一人,只有随处可见的绣线随风飘荡。
“茶还是温的,说明人刚刚还在。”陆小凤返回大堂, 眉头紧皱能夹死苍蝇, “在我们进入绣坊的短短时间内, 有人悄无声息带走了所有人, 甚至连江湖经验最老到的小弟都中了招。那人究竟是谁?”
玉绝音弹出一缕指风, 击中鬼鬼祟祟欲趁机溜走的美艳夫人,令她猛地吐一口鲜血。
“将人带走的是宫九。阴癸派和他的交易是什么?”
美艳夫人眼神闪烁,正欲开口。
玉绝音轻描淡写一掌拍过她肩头:“你只有一次机会。”
美艳夫人只觉一股残暴诡异的内息席卷全身经脉,心脉甚至隐隐有破碎的趋势,忍不住痛呼一声,冷汗涔涔地求饶。
“那位九公子,他说要搜罗异域风情的美人,宗主、宗主便将新带回来的小妮子送到妾这里调.教……公子饶命!妾受不住了——”
陆小凤顾不得问玉绝音怎么知道出手之人是宫九。他现在脸色发黑,嘴里发苦:虽然不知道宫九究竟是什么身份,但能和阴癸派宗主做交易,其人绝非泛泛之辈。
因为没有预料到有人横插一杠,现在不仅上官雪儿没救出来,连黄蓉他们几个都陷了进去。
陆小凤带着微小的希望追问:“你知不知道宫九想干什么?他把人带去了哪里?”
美艳夫人匍匐在地,含泪连连摇头:“妾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求两位公子放过……”
宫九为什么要横插一杠?他究竟是如何把所有人带走的?他要上官雪儿究竟想做什么?
陆小凤满腹疑云,将视线转向玉绝音。
此时此刻,他只能信任玉绝音。
玉绝音道:“我们去找宫九。”
宫九坐在花园里的凉亭内,仿佛与玉绝音离去前一模一样。
——除了身后直挺挺站了四个眼神愤怒的少年少女。
白衣俊美的贵公子自斟自饮,仿佛自言自语般说道。
“你们这种人都被他看在眼里,他却总也不肯见我。虽然被当做特殊之人对待让人很开心,但果然还是更想和他面对面。”
“以前总碰不到也没关系,这次一定没问题。”
“只要重要之人在我手上,他就无法拒绝我。姑姑的话果然有道理。”
陆小凤□□而入,正好听到这句,脚下一滑:谁家交朋友是靠威胁?
作为名满江湖的浪子,陆小凤认为自己有必要在交朋友这件事上,扭转对方的错误认知。
他朗声反驳道:“朋友贵在交心,靠威胁维系的永远不是真正的友谊!”
闻言,宫九掀起眼皮,淡淡看了陆小凤一眼,便将注意力集中在玉绝音身上。
“你来了。”
玉绝音道:“我来了。”
宫九道:“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玉绝音冷漠地说:“你已见到我,放人。”
宫九道:“好!”
他衣袖拂过四人,刚刚僵硬如木头的几人立刻生动起来。
宫九任由他们跑到陆小凤身后,对玉绝音道:“今后你若还躲我,我便再将他们抓过来。”
玉绝音蹙眉:“你究竟想要什么?”
宫九道:“和我做朋友。”
玉绝音有些苦恼:“可你分明不需要朋友。你这种人,除了手下,只有敌人。”
宫九道:“你看,不过寥寥数面,你已经这么了解我。这岂不是说明我们很适合做朋友?”
玉绝音垂下眼睑:“可我不想交朋友。”
陆小凤对着宫九叹气:“这世上有逼人还钱的,有逼人成亲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有逼着要和人交朋友的。九公子,你非要逼着和玉绝音交朋友不可?”
宫九第一次给陆小凤正眼,冷冰冰地说:“这个朋友,非交不可!”
玉绝音也不是没脾气的人,他冷声道:“我宁可做你的敌人。”
“是嘛。”宫九轻拍手掌,一个小女孩被带上来。
那小女孩眼神灵动,看到陆小凤时先瞪大眼,随即泪光盈盈,欲语还休,正是陆小凤苦寻多时的上官雪儿。
宫九道:“敌人,还是朋友?”
玉绝音沉下脸道:“宫九,你不是我的对手。”
宫九笑吟吟地说:“可你也救不下所有人。所以,敌人还是朋友?”
陆小凤内心抽搐不已:怪不得玉绝音交不到自己之外的朋友,宫九这种人的存在足以歪曲任何人的对朋友的概念!
玉绝音在看系统地图上代表立场的“颜色”。
系统运行一贯稳定,红色代表敌意,黄色代表中立,绿色代表善意,颜色越深,证明立场越坚定。
可宫九的“颜色”是混乱的。
也许前一刻宫九还是“绿色”,但下一刻就会毫无征兆的变成“红色;当”红色“浓得发黑时,他也可能莫名其妙退回“绿色”;对别人而言代表中立的“黄色”,对他来说更像短暂的过渡。
更多时候,宫九的立场在极端的“绿色”和“红色”之间跳跃。
玉绝音问宫九:“在你眼中,朋友是什么?”
宫九道:“与我相同之人。”
玉绝音道:“我以为人都会厌恶和自己过于相似的人。”
宫九笑晏晏地说:“没有人规定,不可以厌恶朋友。”
玉绝音若有所思。
“宫九,在你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冷漠,自我,执著。没有学不会的东西,没有做不到的事。你对这世上毫无留恋,达成目的即可抽身远去,不必将任何人放在心上。”
陆小凤在旁边跳脚:“你说的是你自己罢,玉绝音才不是这种人!”
宫九的笑容陡然险恶,恶狠狠地瞪着陆小凤说:“如果没有陆小凤,你我更肖似。”
宫九说这句话时,代表立场的“颜色”闪烁的更快,红黄绿三色像走马灯似的不停切换。
陆小凤表情僵住:宫九什么意思?
玉绝音道:“陆小凤是我朋友。”
宫九笑了,如寒冰乍破,春水潺潺,笑容里有刺骨寒意。
“原来你不愿与我做朋友,是因为你的朋友只有陆小凤。”
白衣贵公子的声音颤抖而诡异:“为了和你做朋友,我很乐意做点什么。”
在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前,陆小凤寒毛倒竖,一个跟斗翻到玉绝音背后。
宫九的视线顿时更加不善。
陆小凤心中叫苦连天:这是怎么回事?前有玉罗刹杀意凛然,后有九公子磨刀霍霍,怎么这年头连交朋友都要冒着生命危险?
“宫九。”玉绝音声音低沉,“不做朋友,你我也是兄弟。”
他没有出言威胁。
玉绝音深知宫九盘根错节的势力有多庞大。除了太平王府的军权,还有藏匿在江湖中初露端倪的布置,那不是江湖浪子陆小凤可以抵挡的强大。宫九若有意算计陆小凤,那个大大咧咧的浪子绝对逃不掉。
宫九笑容骤然扭曲,以五指覆面,声音高亢地说:“没错!我还被姑姑教养过!你我是兄弟!”
玉绝音心头一动:“母亲也教养过你?”
宫九笑意沉沉地说:“宗室近枝的孩子,谁没被姑姑抱过?”明月公主痛失爱子后,大宗师召了不少宗室幼童入宫。当年若不是阿娘出事,他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
陆小凤心中有股奇怪的直觉。
凭这股直觉,他插话问道:“九公子,您最近是否见过这位姑母?”
“当然。”
“请问最近一次是在哪里?”
宫九脸上诡异的笑容倏尔变大:“无漏寺。”
竟是无漏寺!
宫九居然与玉罗刹、石之轩和祝玉妍都打过照面!
在宫九帮助下见到明月公主时,陆小凤的脑袋还是一团浆糊。
不可思议,他们这么容易就见到了明月公主?
这可是大宗师玉罗刹刻意藏起来的人!
不过……
也不是不合理。
陆小凤想:有宫九这个吃里扒外的宗室子弟在,大宗师的手下找不到明月公主,简直再正常不过。
但宫九究竟是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引开玉罗刹,带他们见到明月公主?
明月看着高大俊美的青年,神情恍惚。
这人有着容氏共同的特征,长眉入鬓,冷漠高傲。稍一错眼,她几乎将眼前人错认成王兄家的阿九。
这是她的孩子?
明月的视线描摹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眉毛、鼻子、嘴巴都像老祖,神情也像,只有那双冰寒似雪的眼睛,太像那个男人不蕴含任何感情的眼。
“音儿?”明月小心翼翼地伸手摸向玉绝音侧脸,见他没有躲闪,才试探地用指尖触碰他的脸颊。
良久,明月慨叹。
“……你长大了。”
玉绝音低头:“母亲。”
明月露出笑容:“哎!”
玉绝音道:“母亲今后有何打算?”
明月笑道:“音儿有什么想法,说来让为娘听听?”
玉绝音有些无措,随即抿紧嘴唇,低声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查探身世。如今见过母亲,便只余父亲下落不明。”
明月的笑容有一瞬间失去颜色,再定睛细看,又仿佛如常。
“想去就去罢。娘还年轻,在移花宫也有人照料,不必为我担忧。”
玉绝音低头道:“我会带那个男人回来见你。”
沉默半晌,明月忽然问:“你没有见过你父亲?”
玉绝音道:“我与他未曾‘谋面’。”
明月想哭,却露出一个黯淡的笑容:那个人,总在奇怪的地方讲究公平。
过去的那些年里,他们这双不合格的父母,竟是谁也没与儿子“见面”。
这对母子之间的气氛沉默又冰冷。
可这次连陆小凤也没辙。
他是玉绝音的朋友不假,可朋友永远无法代替父母家人。破冰的第一步,只能由他们自己迈出。
陆小凤只有拉着五小悄悄退下,将空间留给久别重逢的母子。
明月对着玉绝音的眼睛怔怔出神。
“绝音徽”,恨声剑,宗师境界,有望冲击大宗师境界的绝世剑客。
这是那个完美继承了两位大宗师根骨的孩子。
玉绝音打破沉寂,开口问道:“母亲,给我说说你们的过往吧。”
明月指尖轻点儿子的眉心,恍惚笑道:“好。”
她第一次对人说起与玉罗刹的过往。
那段在别人眼中讳莫如深的往事,在她口中却充满了旖旎风光。即使饱含血腥残酷,亦九死不悔。
“中天一片无情月,是我平生不悔心。”
“这是当年你父亲抄予我的情诗,我却觉得它像极了我的一生。”
明月拂了拂鬓边青丝。
“你父亲出身魔门,修的是无情道,入世出世,翩翩不染尘埃。我也不知他当年为何缠上我。”
“也许他不过是游戏红尘,偶然一顾;也许他心怀利用,想借他人之手动心而后斩情;也许他只是对容氏心怀不轨,意图起兵谋反……往事不可追,只能说都是劫数。不早不迟,偏偏让他看见了我,偏偏叫我遇到了他。”
“后来,你们成婚了。”
“是啊,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没有武学,没有江湖,没有宗室,只有我和他。”
“可欢乐从来不长久,他还是与你分开了。”
“不,是我与他分开。”明月纠正,长长呼出一口气,“那是我做过的,此生最大胆的决定。”
“你主动?”
“我主动。”
“为什么?”
“因为他出身魔门,因为我出身皇室;因为他当时已是宗师,因为我终生无法习武;因为魔门别有所图,因为老祖不同意……我们之间终究隔了太多。”
明月没有提及两人当年的争执,只是淡淡地说,“我没有斩断一切的力量,只能鼓起勇气接受一切。”
玉绝音道:“但显然,他不肯接受自己被抛弃的现实。”
明月唇角微翘:“若不是他耍手段,有老祖坐镇,不甘心他也进不来京师。”
玉绝音道:“但后来他还是找到了你。”
明月的情绪变得低落:“魔门术法诡异,防不胜防。没想到他再来京城,不是为了争取老祖同意婚事,也不是为了报复,而是抱走你后扬长而去。我却因为产后大出血,甚至没能看你一眼。”
玉绝音道:“你们的说法有很大不同。”
明月道:“他怎么说的?”
玉绝音道:“棒打鸳鸯,牛郎织女。”
明月叹道:“看来他还是将一切错误都归咎于老祖。”
玉绝音道:“你对他并未绝情。”
明月沉默不语。
心中默念那句“是我平生不悔心”,玉绝音再一次保证:“我会将那个男人带回来。”
他低头行过跪拜大礼,带着一室沉寂干脆离开。
明月看着儿子离开时挺拔的身影,想要挽留,却放下了无力的手。
对永远没有武学修为的人来说,一切宗师高手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传说,永远无法拒绝的强者。
于明月而言,第一次出现在面前的玉绝音是成人,是名满江湖的宗师剑客。
也许世俗上,她该怜爱这个多年不见的孩子。可在心理上,明月觉得邀月怜星带回来的小小婴儿,才更像她找不回的孩子。
玉绝音更像老祖、玉罗刹,是强大、危险、不可违逆、不可对抗的对象。
明月对自己道:随他去吧。
一如她当年无法拒绝玉罗刹,如今她同样拒绝不了这个孩子。
陆小凤见玉绝音出来,问道:“你与伯母谈过了?”
玉绝音沉默点头。
陆小凤想:兴致不高,看来相处的不太好。
玉绝音向小弟道歉:“我没有和母亲提起你。”
明月也许会是个很好的母亲——假如她从头养育过一个孩子——可并不意味着她对成人也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在玉绝音面前的伪装太拙劣,眼中的陌生疏离让人一眼就能看穿。
她不是能为少年带来安慰的母亲。
小弟摇头说:“我有大哥就足够了。”
玉绝音沉默片刻,对陆小凤道:“让你失望了。”
见过生母后,他变得更放不下。
陆小凤道:“没什么失望不失望。只要有朋友,这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
玉绝音默认了陆小凤的话。
他终究意识到心结已深,必须由玉罗刹的血来终结。但至少这一刻,他还有弟弟妹妹,还有多年至交。
他的心中仍有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