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丽娥在炉子上架起盆,弄了一锅浆糊。
吴彦明和吴彦军帮着姥爷整理对联,哪副贴大门外,哪副贴家门口,都按姥爷的吩咐整理好。
姥爷一再嘱咐:“千万别贴错了顺序。”
“放心吧姥爷,上联在右,下联在左,都记着呢。”吴彦明道。
“没忘,姥爷,放心好了。”吴彦章笑。
姥爷拍拍两个乖外孙的后脑勺,“都长大了,姥爷老了。”
外孙子们就是一根尺,他们长得越高,姥爷感到自己越发老了。
“姥爷,你一点儿都不老啊。”吴彦明说。
“不老不老。”吴彦章笑道:“姥爷这叫长寿。”
“姥爷过了年,就虚七十了。”
“姥爷明年七十大寿啊,得给姥爷好好儿过过寿。”吴彦明笑。
姥爷摆摆手,“不过不过。”
“怎么不过啊,七十整,应该好好庆祝一下。”吴眼章道:“得过得过,必须过。我们都给姥爷记着呢。”
“不过不过。”外孙子越说要过大寿,姥爷的头摇得越厉害。
兄弟俩不明所以地看着姥爷。
“人老了不能过生日。”姥爷道给两个外孙子听。
“为什么?”两兄弟不解。
“老辈们都这么说,岁数越大越不能过生日。你不过生日,阎王爷不知道你还活着,你一大张旗鼓地过生日,就被阎王爷知道了,阎王爷一看,嘿,怎么把这老东西给漏了,这就坏了,就该派黑白无常来拿你了。”姥爷接着摇头,“不能过大寿。”
姥姥听到姥爷又是阎王爷又是无常的,白了老头一眼:“大过年的,说这些神呀鬼儿的干吗?不吉利。”
“呸呸呸。”姥爷冲着门口吐了三下,“刚才什么也没说。”
吴彦章乐了,笑道:“那姥爷就是不反对过大寿了?”
“不能过不能过。一过阎王爷就知道了。”姥爷又来了遍:“知道了,就得派黑白无常来拿姥爷了。”
“你个老头子,怎么又说这些?”姥姥有点儿生气了。
“不说不说,不说了。”姥爷赶紧打住。
吴彦章嘿嘿一笑,他就是故意逗姥爷,想看姥爷姥姥拌拌嘴。
“你也是,专门引你姥爷说这些。”姥姥早看出吴彦章的心眼儿了,抬手佯装了一个要打的动作。
大过年的,家里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不可以提及鬼神,这是姥姥定下的规矩。过年就是要大吉大利才行。
吴彦军一直盯着那锅浆糊,一会儿一会儿用手试试,“怎么还不凉啊?”
吴彦章看着弟弟傻头傻脑的样子,乐了,“怎么?三儿你想吃啊?干吗老盯着那锅?”
“我在等它凉啊,凉了好糊对子啊。”
傻小子就是傻小子,吴彦章笑,“你盯着它,它就凉了吗?莫非你有特异功能?能降温?”
吴彦章用铲子搅动了一下浆糊,“不行,还烫着呢。三儿,把锅端到院子里凉凉吧。”
吴彦军看了吴彦章一眼,“我怎么没想到呢?”
“切,你笨呗。”吴彦章呵呵一笑。
吴彦军把浆糊端到院子里,热气迅速逃散开来。
“搅一搅,凉得快。”吴彦章指挥弟弟。
吴彦军很听话,用铲子在锅里搅起来。
范婶的大儿子范泽铭走出屋来,在院子里贴对联。
“铭哥回来了?”吴彦军道。
范泽铭一家住在外地,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一趟。
范伯家一儿两女,三人都已成婚,大儿子和二女儿都在外地,大女儿住得离范伯家不远,经常会过来看望范伯,大女婿是家里主要的劳动力,脏活粗活累活什么都能干肯干,而且干得干净利落。
“老三呀。”范泽铭笑,“准备贴对联呢?”
“啊。”吴彦军笑笑,继续搅动着锅里的浆糊。
对于吴彦军来说,范泽铭就是个陌生人,除了打招呼之外,他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范泽铭也没话,打了个招呼之后就忙自己的去了,忙完就进屋了。
范婶和范伯有大儿子一家陪着过年,家里热闹了许多。
范婶出屋来,手里烟雾缥缈,双眼一眯,“哎哟,我们老三都会熬浆糊了?这么厉害呢?”
“呵,是我妈熬好的。”
“三儿真乖,从小就勤快爱干活,姥姥没白疼你。”范婶的夸奖让吴彦军手里的铲子搅动得更欢了。
范婶在院子里跟范泽铭忙活了一会儿,待指间的香烟缥缈殆尽,就回屋了。
范泽铭在院子里放了两只炮。
这是本地习俗,贴了对联后要放炮,以示家里有了新气象。
吴彦军望了望范伯的院子,这院子里贴上红红的对联,就像换上了一件新衣裳一样,果然鲜亮精神了许多。
“姥爷,浆糊好了。”吴彦军迫不及待地也想让自家院里换上新衣裳美一美。
姥爷吴彦明吴彦章从屋里出来。
“姥爷,快贴吧。”吴彦军道:“你看范伯家都贴好了,多漂亮。”
姥爷笑,“咱们也贴吧。”
姥爷对外孙子不太放心,一直在院子里监工。吴彦明劝了两回,姥爷都不回屋。
姥爷望着大门上“春回大地”的横批,用手捻捻胡须,点点头,“好啊,又一年。”
吴彦章笑嘻嘻地瞅着姥爷的胡须,“姥爷是不是也该刮刮胡子了?”
姥爷看了外孙子一眼,又摸摸胡须,“长了吗?”
“过年了,还不理理胡子?万象更新嘛。”
姥爷抬着望见屋门上的横批正是“万象更新”,笑笑,“更新,更新好。”
贴对联工作完成,门前又挂起两只红灯笼,这两只灯笼是吴尚荣亲手做的,每年过年拿出来挂一下,过完年就收起来,等下一年再用。
“姥爷,那跑马灯修好了吗?”吴彦明问。
去年跑马灯就坏了,姥爷答应给外孙们修好今年玩儿的,怎么这事忘了一年了?
吴彦明通过姥爷的反应已经看出来了,“吃完饭,我跟姥爷修跑马灯吧。”
“好好好。”姥爷赶紧应道。
屋里的饭香飘到了院子里。
姥爷招呼三个外孙,“都弄好了就进屋吧。”
“还没放炮呢。”吴彦军道,刚才看见范泽铭在院子里放炮,把他羡慕坏了。
姥爷笑呵呵地看着三个外孙子冲进南屋去找炮,“这仨小子。”
姥爷进屋里,借着灶堂边上的火点香。
姥姥笑,“放炮去?”
“啊,他们仨找炮去了,这会儿最高兴了。”
姥姥悄悄笑笑,朝院里张望。
“爸,别让三儿放炮啊,他没谱。”张丽娥嘱咐。
“知道了。”姥爷点燃的是三只香。
张丽娥忙着做饭,没工夫理会三个小子。
兄弟三人每人找来一只二踢脚。
姥爷递出来三只香。
“三儿,你敢放这个吗?”
“敢啊。”吴彦军底气不足,但还是提起了勇气。
吴彦明和吴彦军把二踢脚放在地上,用两块砖夹紧了,用香把炮捻引燃,两人迅速跑开,躲到屋门处捂上耳朵。
院子里传来激烈的炮声。
吴四丫被惊醒哭了。
“这三小子。”姥姥赶紧上炕哄孩子。
“三儿,你的呢?”吴彦章道:“你要不放,就给我们吧。”
吴彦军手攥得更紧了,小鞭他敢放,这二踢脚从来没碰过,爸妈一直不让他玩儿二踢脚,说他太小,放这种炮太危险。
吴彦明看弟弟犹犹豫豫的,“你放不放?不放就给我们吧。”
“你们想放再去拿呀,南屋里还有呢。”吴彦军舍不得让出他的二踢脚。
“爸昨天说了,今天中午咱们一人只能放一个炮,要不就不够用了。”吴彦明道。
“三儿,给我吧。”吴彦章笑嘻嘻地朝吴彦军伸手。
吴彦军躲了躲。
“三儿。”姥爷笑着走过来,“不敢放啊?”
姥爷看三儿不说话。“来,姥爷给你找个长长的棍儿,把香绑在棍子那头儿,咱离得远远儿的放个二踢脚,好不好?”
姥爷满院子转悠,寻找着目标。
吴彦明和吴彦章有些失望,这姥爷,三儿不敢放就别让他放了嘛。
“你们俩也帮着找找啊。”姥爷道。
吴彦明和吴彦章互相看了看,那就找吧。
在南屋的房顶上,吴彦军找到了一根最长的树枝。
姥爷把树枝稍作处理,把香绑在树枝一头,把二踢脚用两砖头夹好。
“三儿,来,你试试。”姥爷把树枝递给吴彦军。
吴彦军很激动,人生中第一次放二踢脚,他感觉能放二踢脚像是成为英雄好汉的标志。
吴彦军拿着长长的树枝,闭着眼扭过脸点炮。
吴彦明和吴彦章看着弟弟滑稽的动作,都乐了。
“三儿,你看着炮捻在哪儿了吗?”
“你倒是先看准了啊。”
“你那树枝都伸哪儿去了,你看看。”
“你再往右捅,那公鸡就被你点着了。”
吴彦军在哥哥们的笑声中睁开眼,扭头看了看。
“没事儿,三儿。”姥爷鼓励:“看准了,点着了它得着一会儿呢,你捂耳朵也来得及。”
鼓励能使怂人变成将军。
三儿大胆子把树枝朝炮捻伸过去,在一阵哆嗦后,终于引燃了炮捻。
吴彦明和吴彦章的双手瞬时捂上耳朵。
姥爷也朝远处回避了一下。
吴彦军扔下树枝紧抱着头躲在姥爷身后。
只听“当”地一声重响,二踢脚成功飞上天。
爷几个这才放松了警惕,放下了手,等着另一声响动从远处传来。
哪知吴彦军的这只二踢脚直上直下,顺着原路又返回到院里。
“坏了!”吴彦章大叫一声,赶紧往范伯家院中跳开。
吴彦明也急忙跑开。
“啊——,姥爷——”吴彦章吓得大喊一声。
姥爷转身抱紧外孙子。
二踢脚的第二声重响在窗根下炸开。
重响过后,屋里传来吴四丫的大哭声。
吴彦明和吴彦章笑。
吴彦军有些害怕,不知道亲妈会不会骂他,是他放的炮吓哭了妹妹。
三兄弟趴在窗户上往屋里望。
姥姥摸着吴四丫的耳朵哄着,“不怕不怕,不怕,摸摸耳朵不怕怕。”
吴彦军隔窗看见了亲妈愤怒的眼神。
但今天是过年,姥姥有令,过年不许骂人,过年只能高兴。
吴彦军想到姥姥,心才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