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秋天的时候, 纪墨他们所在的部族接到了来自大部族的邀请, 据说是要一起商议什么事情,族人们纷纷说起来,大概就是大部族又要人手做什么了。
一个部族的青壮通常来说都是有限的,每逢灾年的时候,抱团取暖, 不仅是让大家聚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的事情, 还有人多力量大的好处, 众人聚集在一起狩猎,就是遇到狼群都不怕的。
但大部族相较而言, 人数更多, 都有单独脱产的骑兵, 按照道理来讲, 不需要如同中小部族一样抱团取暖,他们的人手足够做任何事情了。
“可能是要打仗了。”
这是阿列的分析,听起来让人耸然,而说话的阿列只是凭借经验判断,以前有过这样的事情。
有经验的人能够通过秋日里的情况判断冬日里会不会好过, 若是不好过的话,就会提前做出一些准备,如同种植的人会在意秋收的结果一样,他们也会在意秋天里的储备是否足够冬日用。
若是不够用, 农耕民族可能就是想办法节衣缩食, 或者在冬日来临前尽量开源节流, 但游牧民族,就会想办法去抢,去夺,去从那些农耕民族那里收获更多的东西,满足自己部族的冬日所需。
这样的“打仗”每隔多少年就会有一次,平日里那些小的就不说了,如这种大的,才会尽可能地通知到所有部族,能出人力的出人力,不能出人力的出些羊马也能支应,如同上面对下面人的摊派,不听号令可是行不通的。
比较人性化的一点是,具体摊派多少是需要族长去商议的,换而言之,就是另一种族长带着礼品去上贡的过程。
因为距离所属的大部族远,好东西送过去的并不多,一年能有一次就很尽心了,这一年的贡品是苍风带人去送的,刚走了没有多长时间,接到这样的邀请,必然是要族中再派人去一次了。
“我去吧。”
大部族的人传了信就走了,族长商议事情的时候,把族人都叫过去了,具体来说是族中的男人,询问谁去,还要问再拿出点儿什么东西进贡,朗阁主动请缨前去,而贡品却让人头疼。
之前的那些贡品已经是族中艰难供应上的,若要再出,实在是不能够了,众多族人为此表示不满,嚷嚷着:“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族长,实在是不能再出东西了,不然咱们今年怕是也要死人了。”
去年,有的部族之中就没少死人,老人为了儿子不吃东西活生生把自己饿死的都有,小部族的境况一向比较惨,他们这种算是中等的部族还好些,起码还能有肉吃,但其他的,据说连草根都没得啃,为了明年能够活下去,他们是轻易不会杀羊的。
人死了,羊都要活着,其惨烈可想而知。
他们都是听说过这些事情的,今年的草场似乎都因此丰茂不少,少了些小部族的影子,可能因为人数太少,连饿狼都抵抗不住,全部消失了。
生生死死,这些小部族如同海面上的泡沫,随时都在破灭和再生之中,他们已经习惯了,却绝不想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
帐篷里坐不下这么多人,大家就在外头,帐篷和帐篷中间的空地上聚集,说起这件事情来,各家关心的女眷也能围在外圈观看,还有小孩子,也乐意凑在这些大人的腿间,听着他们其实不太感兴趣的话题,看着那些大人变化的脸色。
纷纷攘攘的吵嚷声如同一团乱麻,把族长吵得头都大了,好容易才厉声喝止了他们,询问如何应对,若是不接受邀请,就是他们要和大部族翻脸了,既然大部族要打仗,也不会介意在出发前,顺手灭掉几个不听话的部族祭天。
事实上,这种祭天几乎每次打仗前都会有,各个部族之间的矛盾决定了有机会下手的时候,他们绝对比狼更凶狠。
缺席是不行的,去的话就要带上贡品之外的贡品,这无疑也是变相掏空了中小部族的私藏。
相当于自带干粮出去打仗,之后才能分配战利品。
纪墨从来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跟着洪畴站在外围,看得起劲儿,洪畴一直皱着眉,设身处地,似乎也更能想明白自己最该痛恨的是谁了。
不能多出贡品,就要出人了,有热衷于打仗,想要分战利品的人,却也有觉得不应该去参与,费力不讨好的人。
一个下午的会议时间,漫长得足够这些人打嘴仗了,最后的结果就是族长带着一部分想打仗的人一起去,东西嘛,是没有多少了,哭穷也是很有必要的,人,却还是要出的。
奴隶里头挑了几个身强体健的男奴,女奴里边儿选了几个年轻漂亮的,族长夫人亲自挑选的,不顾她们哭哭啼啼的呜咽,直接挑出来一些,用皮绳子绑缚了双手,明天跟着队伍出发。
这里面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朗阁留下了一个女奴,似乎很是喜爱的样子,夫人没责备,顺势换了人选。
这些发生在族长帐篷里的事情,纪墨就不知道了,他只看了前半段,后面就回来继续联系雕刻了,把曾经完工的作品改换成别的样式的,材料越雕越少,也越来越费力了,一直垂着头,感觉脖子都受不住了,抬头一看,正看到兴高采烈回来的阿列,有些奇怪。
“咱们家也要出人,你,不是雕刻匠吗?干脆到大部族好了,我都跟族长说好了,把你送过去就行了。”
阿列是不会去打仗的,很多人以为去南边儿就跟狩猎一样痛快淋漓,但他知道他们死的人一点儿也不少,只是死了就没几个人惦记了而已。
不去,又想跟族长卖好,想办法把纪母要出来,阿列就想到了洪畴,在他眼中,纪墨之前说的师父的话完全就是耳旁风,倒是洪畴会做铁器这一项,有些麻烦,他倒没想着苍风会继续找麻烦什么的,只是觉得上次那些事情,若是没有洪畴,完全不会发生。
他是最讨厌麻烦的一个人,既然如此,把这个麻烦送走了,不就万事轻松了,本来,他也不觉得多一个私奴有什么好处,还要把帐篷分出去一点儿给人住,真是烦。
洪畴被阿列盯着的时候就是心中一紧,听到这句话,竟然也不是太意外,他早就感觉到阿列其实是很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么,很难猜测。
这方面,阿家倒是明白阿列的心思,她对洪畴的观感也不是很好,男奴没有卑躬屈膝的样子就罢了,那么大年龄了,也不会叫他成天跪地磕头,但跟着小孩儿,却完全不照顾小孩儿,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朗阁上次来喝酒的时候就说过洪畴是怎样看纪墨的,略略一语,就让阿家很是不满了,她理解这些奴隶的不甘心,却不能忍受他们的不安分,她也是不习惯帐篷里多了个奴隶的,想要把其赶走的心跟阿列一模一样。
比起这两个,纪辛就更不喜欢洪畴了,他一开始就是不同意弟弟学什么雕刻的,完全不符合常规的正确的路,有点儿不务正业,不过是因为纪母不反对,算是默认了,他这里才放松了些,但心里头一直认为这件事其实就是洪畴作祟。
他成日里陪着纪墨,不知道做了什么,骗得纪墨不学好。
纪辛这时候就像是个偏心的父母,我的弟弟不学好,肯定是身边人教的,而身边人,也就洪畴了。
这口黑锅洪畴背得冤枉,却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委屈,一家四口人,三个都认为洪畴该被送走,阿列这件事做得太漂亮了。
纪墨是有点儿震惊地,惊愕地看着阿列,再没想到这个父亲是怎么突然冒出如此神来一笔的,这里面的因果和逻辑关系到底在哪里?
而族长同意这个事情,也让纪墨觉得不解,他是没想到族长的顾虑的,上次铁器的事情闹得不算太大,但因为苍风的大嗓门还有事后的抱怨不满,事情到底还是宣扬出去了,这种会铁器的人才,他若是留在部族里,算是怎么回事儿?
部族没有条件铸造铁器,却留了一个容易让人产生瓜田李下联想的人,若是被大部族知道了,能有好果子吃?
草原上的风不仅长了腿,还长了耳朵和嘴,总会有人把这件事传到大部族的,为了多方面的考量,阿列主动要求送出洪畴当贡品,族长还是很满意的。
“我还要跟着师父学雕刻,不能送走师父。”
哪怕知道事情得了族长同意,已成定局,纪墨还是努力抗争。
“什么师父不师父的,一个男奴罢了,你要是喜欢,以后再给你找一个好的。”阿列满不在乎,他好容易才做成此事,还得了族长的夸奖,哪里会在意纪墨这个唱反调的。
见纪墨还要再说,纪辛直接把人嘴捂上,带出去了,路过洪畴的时候给了对方一个眼神儿,洪畴就跟着走出了帐篷,到了外头无人处,纪辛才把纪墨放下。
“哥哥,我不想洪畴被送走,我还没跟他学完雕刻呐。”
纪墨试图跟纪辛求情。
纪辛看了他一眼,说:“你不想让人走,你问问,他是想走还是想留?”
接到纪辛目光的洪畴难得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说:“我能教给你的都教给你了,剩下的就是你自己熟练了,你记得我教的,有我没我都是一样的,在这里我没什么用,去了大部族,说不定还能受到重用,有个好结果。”
洪畴很想得开,这把年龄了,什么都没了,有什么想不开的呢?对纪墨说了这一句,就转身离开了,任由纪墨在身后叫“师父”,他也没回头,当天夜里就跟其他要被送出的奴隶待在了一起,再没回阿列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