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小饭盒的曹木顶着纪大郎不甘的眼神儿, 跟纪墨坐在一起吃饭,师徒两个排排坐, 小朋友似的, 纪大郎就跟个监工, 在一旁看得满肚子气,笑笑笑,有什么好笑的?!
心里头不由有一丝埋怨纪母,都能给曹木准备饭,都不能给自己准备了?差那一碗饭吗?
这天难得清朗了些,有风, 愈发地冷,吃了饭, 曹木带着裹得严严实实的纪墨去山里走了一圈儿,看了看古琴阴干得怎样, 确定差不多了, 就要打眼安装琴徽了, 十三个琴徽早就做好了,曹木首先教纪墨怎样确定中间位置的徽位安设,即七徽所在。
然后依次向两边排列, 分段安设,打眼安装。
“徽位音准, 则五弦不易音, 五弦即为宫、商、角、徵、羽, 又为君、臣、民、事、物, 若有六文七武,即为君臣之合恩… …十三徽即十二月,闰月为七徽,为最大之徽,亦为君,居主… …”
曹木的声音清润,不看人,只听声音,必能想到那竹间君子,于朗朗日光之下,望竹木而感,声音朗润,平和近人,让所见之人,莫不理解何为潇潇君子风,又能明了何为竹君。
纪墨听得入神,看得专注,目测确定十三徽在琴上的位置,他不知道这些错了到底对琴音有什么影响,但先记下正确的总不会错,以后可以试验一二,把眼前当做模本,自然能够比较出来怎样的距离会对音色造成怎样的影响。
没有电钻,曹木打眼的方式颇为原始,先确定位置之后以刻刀做标记,点出中心点,然后再用一种尖锐的锥子扎入分毫,旋转扩大,稍有些空间便换上另外一种侧开刃的小刻刀,为那个眼修凿出形状来,契合琴徽安装。
这一套小工具都颇为精致美观,纪墨看得爱不释手,跃跃欲试,曹木看出来了,犹豫了一下,把最后一个琴徽的位置让他来做。
纪墨有过雕刻经验,也不是没遇到过打眼的情况,别的不说,有些雕刻作品是二者合一的,若要准确吻合,有的就会用钉楔子一样的方式来,那时候也需要打眼。
当时的工具还没有这些齐全,他都做下来了,现在又有何难?
一番认真打眼之后,最后一个琴徽位置很快完成,曹木等他吹掉木屑之后看了看,确定毫无问题,这才含笑点头,果然,小弟子就是很有天赋。
这是一番细工夫,等到安装的时候就快多了,曹木也说了一二打眼不好的补救方法,却又严格地说:“那般制琴,也能成音,却似天生有瑕之人,不为名家所喜,亦为我之不取,如我辈,自当完美无瑕。”
曹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全没想过自己的身体就不是那么完美无瑕,他对曹父不满,也许还隐藏怨恨,但在教授弟子的时候,用的却多是曹父教导两个儿子的口吻,语气中还隐含着一种孤傲,并不易察觉的炫耀。
即便是驼背了,他依旧是最完美无瑕的那个。
连他制的琴都是如此。
曹父已经不在,但这木屋是他们留下来的,曹父也常在这里教导两个兄长,如今曹木在此教导弟子,用着曹父那时候的话,说出来如同显摆一样,给他一种异样的快感,眸中都带着得意的光。
纪墨不知道原委,他就知道曹木是真的喜欢制琴,看啊,这不,明明是这般枯燥的工作,但他自己莫名就嗨起来了,看那种状态,真有点儿工作狂的架势,难为在没有时钟的时候,他的生物钟还非常好,每次都不会沉迷到耽误了下山的时间,让人发觉。
琴徽安装完毕之后就是髹漆工序了,黑色不透明的大漆一上,再等着阴干,然后又是打磨,若有琴胚补平或塌陷形成的大眼,这时候可以用细灰加上大漆混合之后补平,再经打磨,几乎不能看出瑕疵。
如果有些爱好,可以用色漆在琴胚上画出纹样作为髹饰,阴干后再刷一遍透明大漆,再阴干,最后一遍阴干之后再用一种细砂布慢慢打磨,让髹饰的纹样呈现出来。
刷透明大漆,阴干后打磨这个过程叫做擦青,擦青次数越多,漆面越光亮,看在时人眼中就越好。
“时人愚昧,常以‘亮’为评判标准,殊不知宝物自晦,琴之贵在音,又哪里是光亮与否能够确定价值的?”
说这一段的时候,曹木似乎有些感慨自身,就因为驼背,自身的价值就被否定了,成功也被说成是错误的,他不认这种“错误”。
情真意切的话语听到纪墨耳中,不知怎地,想到了《病梅馆记》,每一个文科生都不会对这篇文章陌生,而那优美文章之中感慨的道理,因求虬枝而刻意营造的病态美,难道不如时下的审美一般歪吗?
“既知道时人愚昧,何必非要于愚昧同流?”
纪墨一脸纯真地问。
古琴还没装弦,曹木于琴上空弹了两下,似有大音在耳边铮铮,摇头轻叹:“时人目浅,却有钱啊!”
说到底,他并不如曹父高尚,只因制的琴是君子之艺,便也把自己当做君子一般,讲究这个讲究那个,连买家都恨不得筛选一二,在曹木眼中,他固然爱琴,也爱琴中化身的君子之风,君子之德,但更让他爱的还是钱,时人既然愚昧有钱,为了钱多,他也愿意把擦青的工序再多重复几遍,就为了让古琴更亮,以亮彰显其音色之纯,总能引来一二有钱人,为此“亮”多花些钱。
放着钱不赚,非要曲高和寡,那才是跟自己过不去。
在这一点上,曹父对他看不上也是有理由的,这个儿子,从根儿上就是歪的。
纪墨被曹木这个回答搞得差点儿笑了出来,君子又怎样,君子难道不会吃喝拉撒吗?既然吃穿住用都要钱,哪个又能说把这阿堵物速速移开呢?
“师父英明!”
真心实意地赞叹,纪墨的目光之中是纯然的佩服,对啊,就让那些阿堵物速速向我砸来吧!多多益善!
曹木一直注意着纪墨的反应,看到对方脸上全没鄙夷犹疑之色,心中更是畅快,也没去想纪墨这么小,是否有学过君子之德,只想着能有弟子如此合心,确实比儿子更好了。
连着好些天,曹木都在尽心教授纪墨制琴工艺,纪墨努力学习,每日睡前,重温一遍白日的知识要点,再看一眼不断增长的专业知识点,心中更是大快,有种能够少年成名的感觉。
可惜,都是错觉。
秋收过后,冬日临近的时候,纪墨的专业知识点已经停下好久不曾增长了,可见理论部分已经到头,剩下的就该是实践了。
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的纪墨正枕戈以待,却被曹木放了假,理由是冬日天冷,就不去制琴了。
“啊,为什么天冷不制琴啊?”
纪墨不理解,冬日漫长,又不用做地里的活,喂的鸡鸭大半都卖了,只留下做种的好养了许多,相对来说少了很多事情,正是专心制琴的好时候,怎么就不做了呢?
“天冷,伸不开手。”
曹木的理由再次接了地气。
纪墨听得傻眼,伸开自己的小手,冷风从指缝之中呼啸而过,很快就感觉冰溜子一样,缩回来都能发现手指和掌心是两个温度,若是缩到袖口之中,真是让人不自觉都跟着缩脖子的冷。
再想想山上的温度可能更冷,而那小木屋,四面透风,完全没有半点儿保暖的可能,还真不是一个制琴的好时候。
都说寒暑不易,真正寒暑不易的到底只是少数,何况这等手工艺,若是一个手抖做错了什么,真不如不做。
悻悻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有点儿失落地轻叹。
“君子之德,围三缺一,四季之属,春始发生,秋获乃停,冬日寂寂,自然休息,哪里还能全年不易,酷烈无休呢?”
曹木再次开口,理由却高大上了很多,全然不同。
纪墨打起精神点头:“师父说的都是对的。”
无论是前一个理由,还是后一个理由,总之,都有道理。
盲然无脑师父吹,纪墨一直都是这样的一个好弟子。
曹木听着不由笑了,摸了摸他的帽子,冷风才多起来,纪家就给他准备了帽子,几层的棉布,柔软舒适,摸起来手感也是极好。
这样的成长经历于纪墨而言,无独有偶,条件最差的时候,还有兄弟的帽子能够落在他的头上,更何况如今纪家条件不差,两个儿子宝贝蛋一样,哪个都舍不得放手。
但对曹木而言,就太过陌生了,像是幼时看着兄长的新衣满眼欣羡却不能够表露,他知道说了只会得到嘲笑,不会有谁觉得他适合新衣,就连兄长的旧衣给他,都要被曹婆子唠叨一回驼背所费的衣料,看着便不齐整。
今年却不同,纪家不仅给了他新衣,还给了他新帽,也是这等新棉布做的,阵脚细腻,远胜自己手工缝出来的纹路,一看就知道是纪母所为,这般的母亲,这般的母亲,怎能不让人又有些百味杂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