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墨被人找到的时候还在王子楚的身边儿看他画画, 大约是之前的考验确定纪墨不会被画作之中的致郁之气影响到,王子楚也放松了些,让纪墨看他正在画的一幅画, 是一幅山水, 墨色勾勒的长河奔流而下, 山崖陡峭,立于长河环绕之中, 四面隐隐有山势呼应,颇有几分气势。
然而这样的气势也就是第一眼了,多看一会儿就会感觉到一种别样的孤独感, 似群狼环伺,一不小心就是浅舟倾覆, 舟毁人亡,便是那隐隐存在的可以呼应的山势, 都更像是坐等着旁观死亡的观众,那股子寒气直入骨髓,让人头皮发麻。
这是纪墨见过的王子楚的第二幅画作, 再一再二,不可能再是巧合了,所以,这是怎样的一种天才, 能够把平凡的山水画都画成这样, 神人也。
小道士传话说纪父找他的时候,纪墨才跟王子楚告辞。
“待我回去,必与家父说明, 明日或有闲暇, 再来与师父请教。”
既已拜了师, 纪墨也不会不好意思叫一声“师父”,王子楚却听得别扭,道:“不必称师,你愿意跟我学,我… …很高兴。”
耳侧似有几分飘红,这样的话于他来说也是头一次说,眼神都有些发虚,调转到画纸上,看着那画,像是对着画在说:“我也会告诉舅舅,他… …他、应该会同意的… …”
这话就说得愈发不准了,显然自己心里也没底,那上挑的尾音差点儿把这话说成了疑问句。
纪墨很是了解地一笑,专注于某道的人,在其他方面,总有些迟钝并匮乏的地方,王子楚这种,应该就是不善于与人交流了。
怕纪父等急了,纪墨并未追问王子楚的舅舅是谁,直接道:“便是他不同意又怎样,你我相交,以画为桥,便是没有他的同意,难道你我都从此再不作画了不成?”
这便有几分藐视礼法了。
王子楚却没听出毛病来,脸更红了,像是激动得,转头看向纪墨,那眼神儿之中似乎都带着一些崇拜,对一个比他小了十几岁的孩子,露出这样的表情来,愈发让人好笑了。
却又透着真,透着纯粹,这会儿便有点儿像是那种不染凡尘清高如许的艺术家该有的不谙世俗的做派了。
“… …好。”
他应下了,又把已经晾干的画稍稍卷了一下,裹上锦布,递给了纪墨,“你看可以,不要给人看。”
比起言语,他显然更适应这种以画画交流的方式,纪墨一开始就是让他指点,那时他不说,直接作画,让纪墨自己看出问题在哪里,这会儿也是如此,觉得纪墨归家,未必能够再来,再要指点,总不能让声传千里,何况他又不太会说,便把这画送人了。
很多东西,画中都能看出痕迹。
卷起来的画未曾装裱,是刚才纪墨看着王子楚完成的,这会儿被锦布包着,纪墨看着那锦布,应是桌布之流,因画画所需,长桌之上不能垫这等柔软之物,影响笔触,于是就闲置一边儿,这会儿竟成了最好的包装纸。
难为王子楚还能想到包装一下,以免画作被磕碰损毁。
果然,没有人不爱惜自己的作品。
纪墨郑重接过道谢,他比王子楚更清楚这种画的致郁效果多强大,长久看下去,不抑郁也要得被害妄想症了,是那种蕴含无形“煞气”的感觉,一不小心,就会“煞”到人。
两个分别,纪墨走到院门口,回头还能看到王子楚在窗前站着,正朝他看,见他回头看过去,眸光都亮了,唇角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向外扬手,做驱赶状,让他快走,生怕他耽误了时间的样子。
纪墨朝他挥挥手,抓着画卷快步往外走。
纪父等在门口,见他过来,先是皱眉,显然对他一整天不见人影有些不满,见到他手上的东西,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与院内先生交流画作,先生画艺出众,正要禀明父亲,墨愿与先生学画。”为表态度,纪墨还特意行了一礼,以示认真。
纪父似想说什么,又沉吟了一下,看了一眼院内,道观之中几重房舍,这一眼看去,不过是大殿之上的青烟袅袅,看不到谁在,“罢了,你想学就学吧。”
时下画画并不是什么匠人能为之事,换句话说,所谓的文化底蕴就在这些技艺之中了,能够掌握此等技艺的,出身也不会太差,不至于师于贱人,丢人现眼,有辱门楣。
纪墨模糊了“拜师”之意,以“先生”概之,放在纪父眼中就没那么重要,也不会激起太大的反弹,否则,哪有这么便宜。
得了纪父的准话,纪墨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事儿若是说明白,不被同意的可能性太大了,倒不如这样,含糊着先把生米做成熟饭,之后不许也是许了,否则就有损名声。
这样先斩后奏,也是没办法的,纪家门庭若要进一步发展,家族的底蕴显然不太丰富,必要让子孙后代拜一个好师父,以师父的名气来增加子弟的名声,纪父对纪七叔有个心结,总希望自己儿子比对方更强,他能同意继室之子留在更繁华的京中拜师,不是他不爱子,不想孩子留在身边承欢膝下,也不是他疼爱继室过分,以至于爱屋及乌看重嫡子,纯粹是因为那样的确能够拜得名师,让他这个父亲也随之出名。
连让远在京中的母亲抱养庶子,也是因为那样能获得更多的存在感,起码不至于让母亲真的把自己遗忘。
当然,可能也有点儿不想看到庶子那张的确很像纪七叔小时候的脸。
纪墨不太会揣摩人心,以前种种,虽没为这个吃过大亏,却也知道人心险恶的道理,便是之前当巫祝的时候,也没想过力压所有,若不是逼到头上,恐怕也不能拼死反抗。
倒是这个世界,都快得被害妄想症了,尤其婴孩时期,太过脆弱,真是谁下手都能得手的那种,遇见个人就不由得要去揣摩对方心思,还要想能够护住自己的会有谁,他又该怎样切中要害求得帮助。
作为一个现代人,纪墨的思想中总有那种先入为主的概念,他不会以为父母必然爱子。
世上父母对孩子心存利用的多了去了,重男轻女的思想就是一种体现,更不要说还有些父母天然就觉得自己有权力对孩子予取予求,把孩子当小树苗一样随意修剪,有点儿不如意就会强行斫直锄正,强心掰出想要的姿态来。
更有些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做出种种限制,把子女当成寄托自己梦想的傀儡一样。
纪墨没觉得这种白来的血缘关系就会让自己获得天然的喜爱,姨娘可以不爱他,只是利用他,生下他这个男丁来提升自己的地位,父亲也可以不爱他,只是因为他是个男丁这才稍加看重,同样身边儿的那些奴婢仆役,都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而对他心怀恶意。
有句话怎么说的,没有人天生要爱你。
正是因为这种局面,纪墨在对人的时候才不得不多思一些,把一些麻烦留到后面去,再长大一些,有能力独立自主了,自然就不会这般畏首畏尾了。
随着纪父下山,纪墨还担心纪父非要看看那画卷如何,哪里想到纪父直接就忘了,摆摆手就让他回去了。
自纪墨开始上学,就有了自己的院子,靠近前院,还能去后面,却需要通报一下再去了,他现在还小,这种通报的规矩还不太严,不过是养成一个习惯,让他知道内外有别,不能随意进入。
纪墨收好了画卷,就去后院见嫡母,对方是后娶进来的继室,比纪父的年龄小了近十岁,本应该很年轻,但多年的后宅生活太过磋磨,让她看上去反而有种祖母的威严感。
照常的见礼之后,纪墨说了自己要拜师道士学习画画的事情,还说此事得到了父亲同意,嫡母微微点头,知道这是要准备一份礼了,她也没细问什么,对这些庶子,她一向都看不上眼,不想让人抢夺未来属于自己儿子的家产,带着几分厌恶地应下了,打发纪墨去看他姨娘。
纪父同意的并不是正经拜师,但嫡母以为的是正经拜师,前后一错,这礼物就是拜师礼的标准了。
等到纪父知道这个误差,木已成舟,也不好出尔反尔了,如此,对王子楚也能交代过去了。
纪墨跟他许诺的禀明,以这样的手段达成,希望他不会介意。他那样的人,本也不是在意这种师徒名分的,不过是对方如此,反而让人不愿违背良心稍有亏欠。师就是师,既学人家的技艺,若是还吝啬这一份师恩名分,就实在太过分了。
同样的事,跟姨娘说了一遍,自纪墨去了外头,就少往内院行走,来回通报多费时间,几重门挡着,倒像是探监似的,需要层层过关。
“你既要学,就要用心,没事儿不要往后面来,姨娘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不来,她们那些红眼的也不会盯着姨娘这里,日子自能好过不少。”
姨娘从没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话也说得格外直白,事实如此,她早就失宠,很多时候人们都忘了她还有一个立住了的儿子,但纪墨若是常来,难保哪个看了嫉妒,出手害了纪墨或者害了她,无论怎样的结果都令人难以承受。
“是,我知道了。”纪墨应得沉重,等等吧,等他长大了,说不得有机会把人接出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