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年来得莫名, 而当它好转的时候也是寂然无声的,不过是来往山下的人渐渐多了而已,曾经几乎荒废的村子, 那些空屋,也重新有了人声, 一些上山砍柴采药的,也会意外发现这里的院子。
道人以一副悲苦的形象出现,一把大胡子,少了些仙风道骨的感觉, 却也更接地气了,在给砍柴人指过出山的路,提醒采药人山上有盗匪之后, 道人的好人缘儿就起来了。
院中的那些女孩儿, 知道是道人在那些年捡来养的,村中的人也就更多敬佩,哪怕后来知道这些女孩儿到了一定年龄就会被卖出去,他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生恩, 养恩,这是一个有恩情就能把人当货物卖的年代,很多事情也不必太探究其中的道德问题了。
短短一年时间, 村子就重新住满了人, 牙婆也开始光顾这边儿的市场,知道山上还有道人这一院子的女孩儿, 也没落下来, 还亲自带着人上山问了问, 谈了价钱, 把女孩儿一并包圆儿了, 其中有些年龄实在是小的,牙婆本不想要,却又因为道人说大点儿的女孩儿被带走,他一个男人无法照顾,最后托牙婆一并送到孤寡院去寄养了。
这部分连钱都没要,把人给牙婆的时候还托对方给找个好人家,免得她们以后再受苦。
不管这种话是否出自真心,牙婆反正是有点儿感动,她也是个穷苦出身,顶多算是有点儿门路,知道底层人民的苦。
“你放心,这事儿我不敢说一定,但也不会把人故意往火坑里推,你去外头打听打听,出了我手的女孩儿可没有落到那等脏地方去的。”
这话姑且一听,谁知道经过她手再一周转,那些女孩儿最终会不会落到那等境地,这世上惨事太多,又怎能多方顾及,面面俱到。
“行,我信你。”
道人回答得干脆,从头到尾,他也没有做出什么双眼饱含热泪之类的不舍之意,那些害怕走的女孩儿,还会被他训斥两句,可算得上是冷漠无情了,可让出去的价钱,又让牙婆觉得这人是个好人。
那样的年岁,想要养活这些女孩儿,必然也不容易。
纪墨站在一旁,紧贴着道人的腿,小手抓着他的袍子一角,不敢用力,生怕扯开了,看着那大些的女孩儿手抱肩背的,把小孩子都带在身上,含泪回望的样子,心中诸多感慨,面上也有些不舍之意。
送走了牙婆,道人回头看纪墨,一把就把他抱起来,纪墨伏在他的肩上,有些蔫蔫的。
“怎么,不舍得?”
道人问了一句,父子之情这几年多少还是有些,拍着纪墨的后背,道人的声音之中也有着关切。
“如果能一直都不分开就好了。”
纪墨的说法是纯粹的孩子式的祈愿,天真而可笑,人啊,谁离了谁不能活呢?不会有什么不变的长久,但这样的感慨很容易就切入下一个话题,“我们也要走了吗?”
道人在清理院中的东西,纪墨早就发现了,最先被清走的就是那些女孩儿,然后… …
“嗯,我们也要离开,这里太偏了。”
之前选择这里是因为隐蔽偏僻,现在放弃这里,同样也是因为隐蔽偏僻。
道人并没有耽误时间,很快就整理出来一个小箱子,像是大夫带着的医药箱那样的,有一条带子能够斜背在身上,里面装着的就是纪墨曾经在房子里看到过的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工具。
纪墨早就心动,却又因为没有合适的话题切入而保持沉默,现在看到道人收拾箱子,不由得好奇询问:“这个是什么呀!”
被那短短的小手指指着的是一个有些奇怪形状的东西,像是一个烟袋锅,可太小了,哪怕那锅口也是敞开的,但看起来并不像是正经的能够吸烟的家伙什。
“这个啊,工具,做东西用的。”
少了那些孩子,道人的身上无形中背负的包袱也去了,整个人似乎都轻松了些,回答着问题,眼中都有了笑意。
“做什么东西呀?”
继续着幼稚的问题,纪墨眼神之中的好奇不曾衰减,同样,心中也有着猜测,也许那个锅口是扣在什么东西上,当一个扳手或者是扭子用的?
“等以后做了你就知道了。”
道人不徐不疾地卖了个关子,看着纪墨腻到自己身边儿撒娇,对着孩子轻松的笑脸,不自觉地,自己脸上也挂了笑,大胡子就像是扩张开了一样,裂开来,露出其中的嘴巴。
两个还在说着,就听到院中“哇”地一声哭,撕心裂肺之中还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姐姐”“哥哥”之声,道人立刻皱了眉,这是还有孩子没被带走?
纪墨激灵一下,这种荒草满院的情况,哪怕是大白天,听到这种尖利的哭声也能让人抖一抖。
跟随着道人的脚步,看到那被孤零零遗落在大通铺上的孩子,一岁的孩子已经能够含糊说出一些音节来。看到道人,她的哭声一噎,可怜巴巴地用小手抹着泪。
因为缺乏营养,她的皮肤都是发黄的,摸上去也是黄麻纸一样的质感,并未真正修改到合身的旧衣裳就好像是唱戏的袍服,哪怕袖口挽了几折,还是略显邋遢,也正因为袖口挽了几折,擦脸的小手露出来,右手上那多了一个的指头就特别明显,明显得让那只手都像是奇形怪状的树木枝丫,看着便让人想要修剪一下。
“怎么还有一个?——还是个六指!”
道人的眉头皱起,有些不悦,他跟牙婆约定好的是把孩子都给她带走,为了这个,他还让了些价钱,算是加上了运费包邮了。
“哥哥… …”六指女孩儿,被纪墨称作小六的那个,见到道人身后的纪墨,含着泪的眼猛然放出光来,盯着他叫。
小孩子都是敏感的,那些女孩儿对她的不喜,她能够感觉到,刚才也是太害怕才哭的,若是平时,她都不怎么哭,只知道在喂食时候眼巴巴看着,哪怕每次都被故意放到最后才喂,偶尔还会被“忘”掉,她也只会在饿得不行的时候才哭。
还是那种小声的猫叫一样的哭法,企图以此获得大人的怜爱,那哭声之中的小心翼翼都透着看人眼色的感觉,听起来就可怜。
女孩们铁石心肠,不理会她,还能多听一会儿,每次都是纪墨忍不住,最后给她喂食,偶尔还从自己的饭碗里分菜汤出去,这让她学会最快的词就是“哥哥”,最先分辨清楚的人就是纪墨。
其他的“姐姐”这样的叫法,不过是跟着周围的孩子混叫罢了。
“小六被落下了,怎么办?”纪墨没有贸然上去,而是仰头看着道人,他还是个孩子,这种大事情,他是做不得主的。
道人皱着眉看了一眼,小六身上的衣裳都是旧的,补丁加补丁,早就没了原来的颜色,很多地方都糟了,随便扯扯就会坏掉,本应该是可怜可爱的年龄,可本来就没有多么优秀的基因,没得一副好容貌,又因为缺乏营养,连保底的姿色都受了损,看起来如同去了毛的黄猴子一样,完全无法让人心生爱怜。
“先带着下去吧,到了孤寡院放下就是。”
道人的铁石心肠不曾改变,只为下山之路多了这样一个行李而感觉不喜。
纪墨如今也有四岁了,倒腾着小短腿下山还是难了点儿,再加上一个一岁多的小豆丁,道人把小六放在背篓里,身上斜挎着工具箱,抱着纪墨往下走。
小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头一次看到院子之外的景象,眼睛都忙不过来,不停地东张西望,连一向最喜欢的哥哥近在咫尺都顾不得理会,完全是小孩子式的没心没肺。
不时看到什么新奇的,还会咯咯咯笑起来。
纪墨看着她这天真无邪的乐观模样,已经提前悲悯上了,小六多了一个指头跟人不同,天然就会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也许这种眼神并无多少恶意,只是针对自己从未见过的而流露出来的好奇的表现,可,在古代,这种“异样”是很要命的。
如同女孩子们对小六的天然排斥一样,以后的日子,她恐怕还会遇到更多对她敬而远之的待遇。想来孤寡院对她,也不会有什么优厚可言。
几乎是可以想到的可悲未来,让纪墨的心情沉重,他更清楚的是自己不可能改变这些,或者说冒着可能丧失道人好感度的可能去要求对方帮助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小女孩儿,再多叫几声“哥哥”也是不行的。
很多人,会对街边的乞丐有所同情,愿意给他食物给他钱,但,有多少人愿意把自己的人生毁了也要给他幸福呢?
想到这一点,纪墨就觉得或许可以原谅自己的自私,他紧贴着道人的脖颈,感受着那温热的气息随着走动散发出来,这棵大树,必须紧紧攀附,而其他试图攀附的,都是竞争者。
谁能保证在多一个孩子的情况下,道人的选择还是自己呢?仅仅因为他是男孩儿吗?接受男女平等思想的纪墨绝对不会这样轻忽大意,多了一根指头,在有些人眼中是缺点,在有些人眼中,说不定还是优点,也许多的那根指头也会更灵活呢?
想到道人那残缺了一个指节的食指,纪墨不敢笃定对方不会因此而对残疾有所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