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干的时间是视天气而定的, 不巧,才完成这一步的第二天就下了雨,骤然降下的暴雨带着无数噪音, 让夜晚都变得不再安宁,这一下就是三天。
莫秉中有贮藏食物的习惯, 不过也都是一些馒头, 之前吃着馒头咸菜的时候还觉得难吃, 现在吃着馒头,连咸菜都没有的时候,反而没什么可挑的了。
即便如此, 藏下的那些馒头也不够连着吃三天的,偏偏外头卖吃食的小摊子不可能在这样的暴雨之中再出现在露天下,便是有, 淋了雨水的食物也很难保证其中的卫生程度。
再有一个, 便是钱财不多了。
这让莫秉中看着雨势的时候总是紧蹙眉头,他之前本想收了那碗和木匣就走的, 哪里想到还能遇到一幅古画,是见猎心喜,也是舍不得这笔可观的财路, 这才多留了些日子,时间本来就紧,若是再被这场雨耽误下去, 恐怕就没什么路费可言了。
按照他原来的计划, 是准备在下一个城卖掉修复好的瓷碗和那个木匣, 再买些东西修复之后带到下一个城市去卖, 如此一来, 踪迹难寻, 便是有人知道自己卖出的破烂成了更有价值的东西,也无法再寻到他这个最初的买家找麻烦了。
这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古代重农抑商,凡是商业上的法律只有严苛,没有轻纵的,有的时候甚至是严苛到不讲理,卖家卖出东西之后觉得不合适,觉得对方转手卖出了更高价,还可以去寻对方加价补偿,或者干脆闹出事情来让对方赔偿损失之类的。
作为中间商,既不是生产方,又不是最终买家,也没有最终买家的家大势大,只能吃掉这样的哑巴亏。
尤其是涉及古物这种价值不明的东西,说是你骗他就是骗他,哪怕捡漏一行谈不上犯法,但有人告了,官府就要追究,更有甚者,便是卖家无理,只要他人多势众还能强抢,最后不过就是法不责众罢了。
这些事例在前,莫秉中不得不更加小心。
纪墨并不知道莫秉中在想这些,却也知道他在忧虑,心里同样有着对前路的忧虑的纪墨却表现得很乐观,“爹爹,你看… …”
木盆之中盛着雨水,小小几块木片拼成的小船正在其中载沉载浮,檐下滴落的水珠,还有那些斜落进来的雨水成了那小木船所经受的风雨,航线不停地被风雨所调整,却始终没有直接倾覆。
这其中运用到的不仅仅是水的浮力,还有木船本身的设计,载重毫无偏颇,均匀得就像是一块儿木板,已经是木板了,还怎么让它倾覆呢?
纪墨故作玩得开心的样子给莫秉中看,莫秉中看着一笑,摸了摸他的头,不再去看外头的雨,把他带到身边儿,询问他这几天对修复这些物件的看法。
没人指望一个孩子能够说出多么高深的东西来,但耳濡目染,也不过是这样,先接触,再感受,喜爱不喜爱,反而是放在后面的事情了。
那些种田的人未必各个都喜欢在田间劳作,可,不劳作又吃什么?
现实的生存问题,足够让人抛开一些理想化的东西,何况他们本来也没那么多的理想。
“很厉害啊,能够让已经破损的东西变得完好,还能重新利用,让它变得更好看,好像新的一样,真的是很厉害的。”
用孩子式的言语尽可能地夸耀,纪墨必须要时刻谨记着自己现在的词汇量,才不至于说出一些四字成语来修饰自己的回答。
这种符合莫秉中预期的话让他笑了一下,从制作木船剩下的木片之中找出一块儿比较好的,弯折一下,折去多余的不规则部分,便成了一根不太长的木条,可以在地上写写画画了。
“雨天无事,你先学些字吧,有些东西,若是看不出来,也做不了什么。”
莫秉中这样说着,就开始在地上端正地写起了字来,他的食指短了一截,是用拇指和中指捏住木条写字的,短短的食指直愣愣翘着,看起来不似兰花指优美,反有些东施效颦的丑陋感。
他许久不曾提笔写些什么,小工具大多都是抓握,已渐渐习惯了,倒是此刻,方才感觉出那种怪异来,支棱着的食指好似戳到眼里,让人的脾气瞬间暴躁起来,恨不得直接扔了那木条,把它踩断碾碎,如同那丑陋的手指,完全不想要再看到。
“这个字,我认得,是‘一’!”
纪墨故作欢呼,还自己给自己拍了拍小手掌以兹鼓励的样子,欢快的笑容呈现在脸上,完全没有询问莫秉中为何他的手指短了一截,为何如此拿捏木条,这本是他存心规避。
伤残之人,对旁人的目光总是敏锐,有很多过不去自己心底的坎儿,别人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嘲讽,很容易就反唇相讥,露出尖锐伤人的一面来。
偏那伤人的又不止是一面,一头伤人,另一头就是自伤。
拿正常人的标准要求他们是一种苛刻,正常人很轻松就能完成的事情,于他们都是一种挑战,但他们却又不能忍受这方面放宽的优待,像是如此就是歧视,就是瞧不起并碾压他们的尊严一样。
然而,尊严,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体现。
纪墨没有跟这类人相处的经验,之前的师父,或者心理上有些问题,但至少表现在外的,还是四肢健全,没什么毛病,不至于让他一不小心就触碰到什么伤心事,但莫秉中不一样。
只看他断指断得如此有特色,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一个伤痛的往事,无论是贸然提及,还是用目光反复睃巡都有着不尊敬的意味,说不定会激起什么逆反心理,万一他残疾了就要让所有人都残疾呢?
纪墨不得不小心这一点,他敬佩莫秉中能够在这种情况下还成为系统选定的师父,这表明手上的残缺无法压制他的技艺,更值得学习了,但这不代表,他必须也要有同样的残缺才能够学习对方的技艺。
这些系统认定的师父,多少都有天赋异禀之处,他却不同,一个普通人,健全的时候尚且不能说百分百做到,不健全了,难道还能增加成功率吗?
因为这个,哪怕不止一次见到莫秉中的手指如此,他却一次都没问过,如同正常人一样相处着,不会刻意避讳不拉他的右手,却也不会在触碰到那短了一截的食指之后缩手。
他表现得太正常了,以至于莫秉中竟是从未直视过自己不正常的这一点,直到此刻。
昏暗光下,两人一坐一立,小木凳低矮,莫秉中坐在凳上不用太费力,手臂伸展就能触碰到地面,而纪墨立在他身边儿,五岁的男孩儿,平时的营养不太好,有些面黄肌瘦,身高却还算正常,正好与坐着的莫秉中等高,手臂自然是没有对方长的,看他写了一字,自己也蹲下来,拿着另一块儿木条写字。
就在那个“一”字之旁,画下了颇为平整的一根短横线,之后眼带期许地看向莫秉中,像是要得到他的夸奖一样。
他捏着木条的姿势跟莫秉中不同,不是用拇指和中指捏着,而是正常人一样,用拇指和食指捏着,纪墨没有盲目学习莫秉中的姿态,只怕会给对方故意取笑之感,对着结巴学结巴,可一点儿都不会让结巴欢喜。
这种考虑本不为错,但突然,莫秉中问:“你看爹爹的手指,竟是不想问它为什么短了一截吗?”
这是什么死亡问题!
纪墨的呼吸一滞,笑脸差点儿都僵住了,脑子飞快转动,忽而扔了手中木条,抓着莫秉中已经扔下木条的那只手,摩挲着他的断指截面,目露心疼之色地问:“爹爹当时一定很疼吧!我有一次被木缝卡了手,很疼,疼得都要哭了,姐姐说十指连心,一旦伤到会特别疼,爹爹当时也一定很疼… …那些东西,我看了,都很危险,我知道爹爹要养家很辛苦,等以后我长大了,那些都学会了,那些危险的东西我来做就好了,爹爹看,我做的小木船也很好,我以后还能做更多的东西,也能养活爹爹的,爹爹就不用碰那些危险的东西了。”
抬着眼,直视着莫秉中,并不犹疑的目光给人一种很真诚的感觉,纪墨在莫秉中并未推开他的时候,靠过去,贴在他的身侧,努力地伸开双臂抱住了莫秉中,这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伴随着手上的轻拍,如同哄孩子的姿态,像是在抚平那所有突然翘起的伤痛。
“我一定会快点儿长大的!”
这句保证说得并不多么洪亮,在连绵而扰人的雨声之中,轻微得像是一句梦呓,却又是炸雷一样落在心中的梦呓。
莫秉中半转过身的同时就挣脱了这个拥抱,不等纪墨诧异抬头看他,他就已经把纪墨纳入了怀中,之前他不止一次抱起过纪墨,也曾叫过“我儿”之类的话,可比之这一次拥抱都缺了一种情感上的力度。
“墨。”莫秉中抱着他,声音压抑着起伏地说,“从今日起,你就叫墨,上接黑天,下连黄土,我儿日后,当立天地间… …”
一道闪电划破长空,已经分不清昼夜的天空之上为银蛇照亮,那余光落在室内,被紧锁在怀中的纪墨不能抬头,却侧耳听着莫秉中胸腔之中传来的心跳声,犹若擂鼓,唇边缓缓一笑,是放松,也是高兴,可有可无的弟子,哪里比得上精心教导的传承人,这一刻,方才是真正的师徒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