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选择时间, 五十年,一百年,两百年,五百年… …】
“五十年。”
灵魂脱离身体的束缚, 冉冉升起的时候, 有一种被点燃的感觉, 若那袅袅青烟, 追逐着天空的高度。
从上俯视下方, 云朵遮掩了许多地方, 像是刻意隐藏某些不想为外人知的秘密,却影影绰绰,故意露出来一些引人遐思。
“师父最后修复的瓷瓶你可看见了?”
“那个鹤瓶?”
小徒弟目光闪烁, 声音轻轻道,“不曾见,师父放在哪里了吧。”
“真奇怪, 怎地没有了?”
“师兄,明日我就走了, 你在这里顶立门户, 我就去别处好了, 总不好在一起抢饭吃。”
这话实在是善解人意, 修复师人少的另一个制约因素就是有物件要修复的客户也很少,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把破损的东西拿去修复的。
“不必如此,师父说过让我二人守望相助,原来怎样,以后还怎样就是了。”大徒弟很有师兄范儿, 并不准备把师弟赶走。
“师兄怎么说这等天真话, 以前咱们挣得多, 那是师父的名声撑着的,你我的手艺,跟师父相差多少,咱们心中有数,外人也不会不知道,天下修复师又不是只有咱们家,必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也要慕名而去,我们若不知变通,只怕守成都不能,还不如分开了,各自闯荡,也多一条活路。”
话语在情在理,是个脑子灵活的,纪墨听得暗暗点头,这是自己故去之后的事情了。
“这… …”大徒弟憨厚是真的憨厚,见师弟坚持,也没再说什么,只把自己那份钱财多多给了他,便是如此,自己守着宅院依旧觉得占了便宜,还说给师弟留了房间出来,这里也是他的家,什么时候都能回来的。
师兄弟两个就此分开。
纪墨在院中看了,心中轻叹,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般散场,倒还是好聚好散。
他的房间被空置起来,算是个尊重的意思,本来也不是正房,空着也不影响什么,后来渐渐成了仓库,放置一些许久不用的东西。
五十年时间转眼即过,纪墨还在那个房间之中,却又不在那个房间之中了,房间做出了重新的安排和调整,外墙都换了的感觉,里面经过修葺布置,已经跟之前完全不同了,像是换了个房间。粉红色的帐幔,精致的梳妆匣,一看就是女子所居,连那屏风都透着秀气的淡香。
莲步轻移走进来的佳人面色有几分愁色,很年轻的脸,却梳着妇人髻,紧随在她身后走入房间的还有一个十来岁扎着辫子的小丫鬟。
以前看古装剧总是对古代多有误解,其实古代人不是不剪发的,尤其是小丫鬟,那些被卖来当丫鬟的有几个是富贵的,营养不够,头发都长得不好看,更有虱子之类的惹人嫌,进门之后必要被洗刷一番的,即便如此,头发全剪了包上药巾捂一捂,也是讲究些的人家常做的。
如此一来,她们后留起来的头发就没那么长,通常都是编成辫子,在发尾系上彩绳,发辫之中再插几朵小花的事儿。小花可以是绢花,也可以是绒花,还可以是布做的,甚至是采摘的鲜花,稍稍妆点罢了,能够有一根包银的铜钗就是很了不得的富贵了,普遍的都用桃木钗。
这小丫鬟头上便是桃木钗配着一朵布做的花,那布是粉色,花耷拉着,像是一朵铃兰花的样子,紧傍着那桃木钗。
自两人进来,那小妇人就坐到了铜镜前,对着镜子发呆,小丫鬟跟着,嘴里伶俐地说:“姨娘莫心急,我看老爷定是忙着前面的事儿这才不过来的,听说有人送了大物件让老太爷出手呐,这可是不容易,老太爷… …”
本是为了劝慰人,话题却跑偏了,后面一长串就是“老太爷吹”,说着老太爷修复东西怎样怎样好之类的,那话听得当事人恐怕都会觉得脸红。
纪墨自她们进来就退避了一下,实在是没想到这个房间竟然成了女子居所,还是小妾住着,让他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不好退出太远,便只在靠近门的位置站着,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那小丫鬟的后脑勺,不算太黑的头发上,就那桃木钗和布花尚可一观。
桃木钗的雕工粗糙,却因用得久,有了包浆,自有一种莹润光泽在,看起来竟也有些不凡的感觉,只被那耷拉着的布花衬得,似乎也有些灰蒙蒙的丧气感。
又与小丫鬟活泼的语调不相符了。
“你说的我又何尝不知呢?只是… …”
小妇人似有许多惆怅之意,在镜前坐着,把镜子中的一张脸看了又看,亏得以铜镜那自带昏黄的感觉之中,她还能看如此之久,像是要把每一个毛孔都看仔细了一样。
闺怨之词,若有类同。
纪墨没有细听,心中则在想,五十年啊,算算年龄,小丫鬟说到的老太爷就是大徒弟了吧,那老爷就是他的儿子?这小妇人就是大徒弟儿子的小妾?
这样一串关系算下来,还有点儿复杂的感觉。
习惯了简简单单的人际关系,倒是忘了两个徒弟大了,都要娶妻生子的,这样繁衍下来,这处宅院到底不太够用,所以,这个本来给自己留出来的空间改了用途,也是正常的。
压下心中那点儿矫情的不舒服,你说说你,你人都不在了,还管自己住过的房间做什么?
这可能就跟许多成家立业的孩子扭头发现自家那个属于自己的房间被旁人占了的感觉吧。
我可能不用,但也不要给其他人用。
可能就是这样的,独一些的,自己不用的,连父母都不能用,很有些霸道了。
纪墨听母亲说过,自己小时候就是这样霸道的孩子,一盘菜上来,说要吃里面的肉,父母就都不许吃里面的肉,还是以后才好了些。便是如此,分享的也有限,勉强算是把父母纳入了可分享的范畴,其他的,什么表姐表弟堂兄堂妹的,来了他家,连他的房间都不能进,更不要说碰里面的东西了。
因是小孩子时候就这样霸道地定下了规矩,大人一笑而过,小孩子们就算记得,长大了也遵守,可到底不可能如大人们那样保持兄弟姐妹一家亲的感觉了。
有些遗憾,却又不是太多,毕竟很多新闻中说的被熊孩子弄坏手办无法索赔的事情是注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了。
这些琐事的记忆如沙,一粒粒散落在河岸边儿,被触碰到才会想起,然后发现,竟然是很久远,久到渺小的事情了,可,便是这样小,拿捏起来的时候还会感觉到那份温度,直入人心,重新唤起了对家的留恋。
是一定要回去的。
心头涌现的冲动似有几分莫名,却又让人想要热泪盈眶,手下意识在眼角抹了一下,干的,没有泪,早已经不是会随便流泪的年龄了。
唇边的笑容似有几分苦涩的味道,眼中盛放着的无奈深深,化作瞳孔深处的深潭,静如冰封。
面前的主仆两个还在继续说着那些话题,到底是年龄小,小妇人的闺怨不深,很快被鲜亮的首饰引去了注意力,等到要开始换装的时候,更是有了笑容,开心地说着这套衣服配怎样的首饰,那套衣服配怎样的发饰,来来回回地折腾。
屋子不大,纵有一个屏风能够做换衣服时候的遮挡,纪墨却也不好直勾勾盯着看,便索性转身,看着窗外的景色。
门关了,还有一扇靠门的窗开着,正可见庭院里的景色,之前那里是种植了蔬菜的,似乎小时候的困苦总是记在心里,纪墨和莫秉中在这处宅院安家之后,能够种植蔬菜的地方就都种上了菜,吃起来方便不说,看习惯了,只要看到那绿油油的,就会产生些食欲,想到好吃的菜色来。
现在,院子里已经种植了一些花卉之类的,还能看到几颗残存的菜苗,并着一根瓜藤在那里,小小的瓜绿油油的,没有完全长成,看不出是怎样的瓜来,一时也想不到味道。
晚间那被念叨了许久的老爷来了,纪墨再次避开,老爷也是个中年人的样子了,留着须,看面相竟是不像大徒弟,可能像他的母亲吧。
不知道大徒弟娶了几个妻妾,又得了几个儿女,可能也是人丁兴旺吧,白日里,就听到院中人来人往,似有不少人的样子。
这一方天地的柔情蜜意没有太久,很快又听说老爷被老太爷责打之类的,小妇人抱怨说老太爷管束太甚,哪里有把孙子都有了的儿子随意责打的道理,他儿子在孙子面前都不要面子的吗?
小丫鬟是个老太爷吹,在这一点上并不附和小妇人,某日才在小妇人不在的时候跟人嚼舌说:“老太爷那样的人物,有这样一个儿子才是怄气… …”
话中例行吹老太爷无一不好,连修复师的技艺都比过了师兄,继承了师父衣钵的老太爷一生做过何等何等样的事,跟谁谁谁那样的大人物都交好,然而,独有一子,却是没继承自己的手艺,还只知道往家里迎小妾,实在是让人看不上。
等等,是不是有什么地方错了,怎么还有个“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