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的上升之路, 总也不过就那么几条。摆在太监面前的更少,宫女还能指望当个宫妃,哪怕一朝恩宠, 好运得了子嗣,也能直接改了往后的命格,而太监就惨了,本来就多是半活不活之人, 到了这宫中, 脏活累活干着, 还要担着人命干系,不是杀人就是被杀, 总也逃不过那许多死法,真正老死的却没几个。
而他们上升的路子, 几乎都被限定死了, 必然要跟主子有关,必然要得主子欢心,否则, 谁又知道那刷马桶的是哪个。
这宫里头,可从来不缺枯木朽石一样的物件。
“可惜了, 少了些。”
又是一叹,那反复在手中翻动的页角似都多了些毛躁,太少了啊!
这房间似不是珍宠园的房间, 这锦衣太监也不似珍宠园的管事,纪墨所在的短短时间内, 来来回回总有人过来回话, 过来领命, 说的却多有一些听不清道不明的事情。
什么“找到了”某人, “查到了”某事,谁和谁原来还有怎样的亲眷关系,哪里哪里,竟然还有谁谁谁的私宅,又或哪个收了哪位官员的钱财,皇帝对某人的评语——并非广而告之的评语,而是随口私评,竟然是怎样怎样的。
纪墨对这个朝代都不确定是不是原来的朝代,更不清楚朝上多少大臣姓甚名谁,又有大太监若干名姓,宫妃如何如何,所以听到这些话,半点儿不能投入,反而因为那一个个人名代称而多费疑猜,头昏脑涨。
没有半点儿代入感,就很难真的投身其中,只从这忙碌的表相上看,这位锦衣太监也挺不容易,才歇了不足半盏茶,书册翻了总不过两页,便不得不重新把书册掩上,任茶水放凉,专注于听回话和下命令两件事情反复。
这却也不是白听光说的,还要不断思考,似乎每一个事件的变动都会影响到他,从而让命令也随之谨慎起来。
这种威势,倒比管事的更忙,有些像是当官的。
纪墨这样想着,莫不是大太监?宫中的大太监可是有品级的,虽然这品级也如官员夫人的诰命一般没什么大用,不能凭此位列朝班直言政事,可有了品级,也算是真正混出头来了,于这后宫之中,也不能等闲视之了。
不知道哪里来的一句话突然浮现脑海,皇宫之中,除了皇帝,没有主子。所有人,从太后到宫妃,从宫女到太监,都是在争宠,若没了皇帝的宠爱,便什么也不是。
于此情此景,此话似没什么干系,却让人产生一些说不出的感觉,都活得不容易啊!
【请选择时间,两百年,五百年,一千年,两千年… …】
“两百年。”
短暂看了一段锦衣太监的日常,或者可以加个形容词,叫做“忙碌的日常”,黑白斗转,纪墨再看到的就是两百年之后的情景了,另一个房间。
古代的房间大多都是有些定式的,什么样的人住什么规格的房间,超出了就是僭越,所以同等级的房间,大约可以从面积上看出来大差不差就是那么大,不同的是摆设,但这些摆设也有不变的地方,比如说床的位置和朝向,门窗所在的位置。
另外就是一些房间之中惯常用的布局了。
没有水泥和钢筋,房子的构造就很需要一些合理的布局,房间内部的摆设,也会有意无意讲究一些风水上的说法。
这个房间跟之前的房间差不多大,应该还算是同等级的,不一样的是摆设少了很多,也更显简陋了些。
若是强称之为朴素,大约也可。
“这都叫什么事儿啊!怎么就摊到我头上了呢?”
一个太监在房间中来回转圈儿,两百年过去,朝代或已变化,他的服饰也跟之前的有所不同,年纪不轻,约有四五十的样子,皱巴巴的脸上像是随时都在呈现一个“苦”字,不是那种讨主子喜欢的类型,而他又能有独立的房间表明地位… …
纪墨猜测着,考试的时间,若没有点儿什么好看的,便只能放飞思想,尽可能让它不要闲得发慌,一慌就总容易想不好的事情,可能他就是那种骨子里的悲观主义者,表面上也不会成日唱衰,可对每件事,都抱着最坏的结果也都能接受的态度,于是只要不是真的落到那最坏的结果上,反而能够自然而然地笑起来了。
“干爹,干爹,你怎么还在这儿磨蹭呐,我都听说了,咱们可是要… …”
小太监清脆的声音之中夹杂着急切,匆匆忙忙从外头奔进来,推门就进,差点儿跟老太监撞个满怀。
“嚷嚷什么呐,天还好好的呐!”
老太监打断他的话,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院子里没什么人在,他便空呸了一声,“我这儿还没失势呐,他们就一个个狗眼看人低了!”扭过头来,又在小太监头上拍了一下,“我收你可有什么用啊,咋咋呼呼的,说了多少次,不能慌,不能慌,越是慌越是要出事儿的。”
这话说得,好像适才慌得在屋子里转圈圈的不是他一样。
纪墨觉得好笑,脸上也真的有了笑意,似又看到五十年时那会学着老太监模样无声说话的小太监了,明明物是人非,却又因那异常的相似感而倍感亲切,多了些莫名的期待。
“是,干爹,我知道了,还是您老人家厉害,稳得住,我听到都慌了,这可没咱们什么事儿啊,那王婕妤是什么样的人,咱们巴都巴不上,傻了才要去得罪,怎么到头来两边儿斗法,死的却是咱们?”
小太监口齿伶俐,一下子竟是把前因说了些,给了纪墨一个简单的“前情提要”,更方便他猜想了。
“可谨慎些,这话莫要说了。”老太监告诫了小太监一声,目光还往门外睃了一圈儿,没人,略感安心,便也忍不住道:“早跟你说了,这宫里头,一定要靠上一头,否则站在中间,真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小太监心直口快,拆台道:“咱们想靠也靠不上啊!”
无法表明自己的立场,直接被默认为中间派,真是要把人冤死了,明明是想要投靠的,这不是还没瞧准,怎么就不给个机会再看看,再说了,也没哪个过来招揽,他们就真的那么不得看重吗?
“这宫里头要混得下去,你得有绝活。”老太监再出一句真言。
要出挑,又不能太出挑,某些度不好把握,但技术上的事儿,就好说了,看看那御膳房的太监,就说那大厨,上头也不是总满意他做的菜,可他还是在御膳房立住了,为的什么,不就是有主子爱吃那一口嘛!
这种有技术的才能站中间,两边儿都不靠,两边儿也都不会对他怎么样。
“干爹不是也有绝活吗?”小太监问,像是发现了矛盾点。
老太监被问得一滞,之前吹的牛皮破了,怎么办,想要圆,也要圆得上啊,一时间想不到,干脆一叹:“这里头的事儿可就多了,以后再跟你说,去去去,先去外头盯着去,看有什么消息再回我。”
小太监应了一声,被打发出去,竟像是全无进门时候的焦急烦恼了一样,真是个不知道愁的年龄,什么烦心事儿,转眼也能忘。
又在房间里转了几个圈儿,最后无可奈何的老太监从某处翻出藏下的银钱来,找了个袋子一并装了,往外头走了一趟。
纪墨虚坐在房梁上叹,看上头啊,你要的绝活就在房梁之中藏着呐。
不知道这藏东西的人是不是以前的那个锦衣太监,又或者是后来的某位书册主人,反正吧,这个藏东西的地儿,还挺别出心裁的。
确定不是武侠世界,可没人能够一蹦三尺高,直接到房梁上,便是这给下人住的房舍并非高房梁,想要上去也要多踩两个凳子,再考虑到给梁上挖洞,最后再弥补,也是需要不少细心的技术活儿了。
有心人,都是有心人。
书册受到重视是遂了愿,却让那老太监抓了瞎,过了不多时,揣着干瘪的钱袋回来,独自在屋中唉声叹气,等到那小太监回来,又做出一脸镇定自若的样子来,这么着没多久,独自走了。
小太监过来找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的,他以为自己要跟着干爹走,没想到他竟被留在了宫里,是干爹自己要走。
“你以后,少说两句,这宫里头,容不得多话的,少说少错,可记得了。”老太监这次被赶到外头皇庄去,明面上的理由便是因为多说了一句似有抱怨之意的话,成了别人发难的由头,于是他这个引子,就不得不负担这份责任了。
“干爹… …”小太监泪眼汪汪,扯着他的袖子不放。
“你以后再找一个干爹吧,总也没跟我几天,别受了我连累,那就罪过了。”老太监又是一叹,他们这等无根之人,有的到了老时,总记恨那些年轻的,有的,却也爱惜这些年轻的,不愿他们的一生也如自己一般荒寂。
小小一个包袱,挎在胳膊上,半抱着,老太监就这样走了,看背影,愈发如同老婆婆一样,佝偻着,似已被那欲垂的红日压弯了腰,半生,一生,日出,日落… …
“干爹——”小太监还在哽咽,却不敢大声,这宫中,他们没有放声哭泣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