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师兄对这件事很上心, 从头到尾参与门派建设这种事,总是能够让人欢欣鼓舞的,是一种怀抱着希望, 看着一切向更好的方向发展的美好感受。
哪怕忙点儿, 累点儿都不算什么,修士的身体素质简直不要太好。
纪墨还没见过这个世界的凡人是怎样的身体素质, 只从四师兄看修士, 不要说日以继夜了,就是夜以继日也不是什么问题。
连着几天几夜不睡觉,没事儿啊,照样精采熠熠, 容光焕发,修士修行到御力期之后,身上的污垢分泌,汗液油脂什么的都几等于无, 也不用担心十天半月不洗澡头发会油身上会脏, 再有灵气的自动隔绝外污的效果, 就是煤堆里走一圈儿,出来还能是白的。
当然, 衣服就不一定了, 这年头,法衣不是普遍服饰,而不普遍的原因, 不是弄不出来,而是造价昂贵, 也就只有六师兄能把法衣当普通的衣物穿了, 其他的师兄们, 难免相形见绌。
大殿建好了,四师兄却没有搬迁,连带着纪墨还住在山洞里,每日出出进进,都是一同,见他那样忙,纪墨犹豫着不知道是不是该把自己的问题放一放,也就是小兽不能说人话,年龄小,也未必懂得更多道理,否则,对方来讲也是可以的。
若要请教其他的师兄,纪墨觉得,不熟,似也不太好开口,若被师兄探究为何问这些,反而不知该如何解释。
这个世界之中的很多事情,在他们看来自然而然,如同常理,但在纪墨看来,便有许多可探究的地方,而这些,又不能够完全因自己是兽孩儿出身,就可以坦然而问的。
纪墨知道,自己和真正的孩子还是不同的,关注点和思维,都有不同,这些若是凸显在语言之中,难免让人奇怪。
一个孩子,若是过于成熟世故,恐怕会让大人不喜的。
“可是有事?”
见他来来回回在这边儿磨了几遍鞋底,四师兄主动询问,把手上的书册一卷,先放到一边儿。
纪墨走上前来,轻声问出自己的困惑。
四师兄沉吟了一下,他跟纪墨的关系太近,是看着对方学语言学文字的,对他的孩子身份从不怀疑,因此听到诸如此类的奇怪问题,也并不觉得很意外,只想着该怎样回答,这也是他好为人师的一面。
“弱肉强食,可有疑问?”
“无。”
“强可凌弱,可有疑问?”
“无。”
连续两问,让纪墨有些摸不着头脑,自然界中,适者生存,这是没什么疑问的,而适者通常都是强者,所以,强弱之间的关系,强在上,是没什么疑问的。
“既如此,强者语,弱者必要知其意,从其行,不从即死。”
四师兄说得自然,经过纪墨许多千奇百怪的问题磋磨,他已经不好奇纪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问题了。
然而解释的时候还是考虑到对方的理解能力弱的问题,先用两个问题做引子,确定他的观点没有从基础的时候就偏颇,这才好引出这一句来。
纪墨听得恍然又迷糊,这是说,野兽之中也有等级,等级低的就要自觉地去学习了解等级高的野兽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等级越低,所学的“外语”就要越多,反而是等级高的,完全不用理会等级在自己之下的弱者们在说什么,只要用自己的语言说需要它们服从的命令,不停就死,就是这么简单。
听起来是简单,但这样难道是说等级低的野兽反而更聪明?能够掌握多门“外语”的,难道不是人才吗?
这样的“人才”,竟然不能凭借智慧取胜吗?反而要屈从于等级?
纪墨的这个疑问是四师兄从没想过的,却也只想了一下,就能做答,“你未曾见过凡人惧虎,虎啸则风起,凡人心惧,唯伏地等死而已。侥幸不死,乃尊虎为神,其后闻其声而拜,得活… …也有凡人猎虎,三五成聚,拉网而刺,舍命不死而虎死,后闻声则猎,亦得活… …虎声不变,人声不变,所思变,其果相同… …虎强人强?其等级之上下,可能定乎?”
这一段话,并不难懂,就是联系自己的问题,需要好好想想,四师兄所举的两个例子,纪墨虽未见过,却能想象,这是说两种不同的情况,人都会去了解老虎的叫声,辨别其中的意思,一个是为了更好地臣服,换取活命,另一个则是为了更好地狩猎,保证足够的了解才不至于误判以致准备不足,同样是为了活命。
两种不同的情况,同样的老虎和人,哪一方更强呢?哪一方的等级更高呢?
纪墨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自己是陷入某种思维定式之中了,比如说兔子是老虎的食物,那么,兔子就永远不会有吃老虎的那一天,永远是老虎吃兔子,这种等级固化被纪墨套用到所有猛兽之中了。
但食物链的顺序并不是完全的不可逆,若蛇吃老鼠,那么,老鼠能吃蛇吗?能,三冬腊月,冬眠的蛇被老鼠挖到,那就是上好的大餐,足够让老鼠吃一顿蛇肉大宴。
所以等级之说并不能完全限定死某一方的发展,兽语的通晓程度,也并不是完全的单向。
纪墨脑海之中浮现出之前公兽和师父对话的那一幕,各自说着各自的语言,并不讨好对方,却都明白对方的意思,如果不考虑神识之类直入脑中的精神交流的方法,那么,双方都明白对方的语言这一点就没什么问题了。
就算不是详细翻译,也是大意翻译了。
再有平时小兽跟自己的交流,似乎也是这般,你来我往,必有回应,但… …
“不能同说一种语言吗?”
纪墨对此有些纠结,怎么说呢?好像到了修仙世界,就是天下大同一样,可其实,人和人之间,各地的人也会有不同的方言发音,怎能以人都做不到的事情去要求妖兽呢?
因为对方“妖”,就要“语同音”?
想想各自的长相体型,千差万别,发音器官怎么可能一样啊!
以纪墨几年学习兽语的经验表明,不同的物种想要发出同一种声音,还是要找交集的。
“不能。”
恒定的来自萤石的光芒中,四师兄本来放松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严肃,看着纪墨的目光都带着些难得的锋锐逼人之感。
纪墨吓了一跳,这是问了什么不得了的问题了吗?
见他愣住,四师兄才缓和一下神色,抬手把人拉到身边儿,摸了摸他的头,像是在安抚一般,沉稳的声音从纪墨头顶上传来:“人有一种,妖兽千万,人可同音同书同文,妖兽却不可同… …”
这是防微杜渐,防止妖兽统一对人不利?才听开头,纪墨就有些联想。
紧接着,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一种存于世,何可证其生?初啼惊天地,复语定族群。人可一,因其族一,天地之间,人唯一。妖兽却不可,其族群万千,若一之,丧语失声而存者,形异俗别而从者,何德以生天地而享万物?”
等等,慢点儿,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儿。
前面纪墨的想法还有点儿阴谋论,把人和妖兽当做两个种族来对抗,统一的人族自然不会愿意看到统一的妖兽,免得对方兽性难改,调转矛头攻击人族。
可后面这个转折,等等,这弯儿有点儿大,让我顺顺。
纪墨只觉得自己脑袋里面好像有个大弯儿,弯得他都看不到那条路是什么了,表情有些愣,眨眨眼,再眨眨眼,眼珠子转了转,萤石之光也在眼中转了转,透亮清澈。
哦,原来是这样,这个角度吗?啊,以前好像想过,却没深入到这种程度,二阶巫祝世界的时候不也是吗?一次次迁徙,一次次面对凶兽,为的就是向天地、向神明,证明自己有存在的能力和意义,证明人族这个存在是足以匹配凶兽的那个等级的。
到了三阶世界,这个相通的道理竟然还在,并且更为普及,普及到一种尊重物种多样性上了。
每一个物种发出自己的声音,形成自己的习俗,都是它们存在于世的“德行”,若是没有这些,哪怕一样的形态,存在下来的,也不能再说是那个族群的了。
而若是没了族群归属,显然,似乎也可以不必存在了。
从这个角度来看,妖兽之中不普及“普通话”也是很有道理的啊!宁可多学一门外语,也要坚持用自己的语言讲话,这是生存于天地间,被天地赋予的权力,也是应该尽到的维护族群的义务。
如果从文化入侵的角度上来理解,就更好理解了。妖兽普遍又不化形又不写字,它们的语言就是文化,它们的习俗就是自身文明的积累,这些都是不能抛弃的,也不能模仿他人的,必是要独立且自主的那部分。
“你也大了,”头上又被摸了一下,纪墨听到四师兄在谆谆教诲,“以后不要再跟白额兽兽语,你为人,它为兽,其语天然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早年无知便罢,以后就要改了,莫要再犯。”
“… …好。”如果是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怪不得自己每次兽语,大家的脸色都有些古怪,不过可能因为自己的教导权在四师兄手上,所以即便是师父也没直接指责就是了,哦,对了,四师兄说过很多次不许他兽语,他只当平常,哪里想到… …
逗猫所以喵喵叫,哪里知道这就是要开除人籍的节奏啊,那肯定是不能说了。
额上一暖,四师兄的轻吻落在纪墨额心,纪墨只觉得脸皮发烫,奖励收到。又是自己坑自己的典范,不过,踮着脚回了一吻在四师兄脸上,纪墨害羞一样扭头跑回自己房间,很好,今天又跟四师兄更像父子了呐!这可敬的亲情!